第 18 章 宮闱禍(七)
楚晔這三天都是在各種朝賀和宴席中渡過,只覺疲憊不堪。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下面的歌舞,一動不動,如老僧入定般。
麗妃蛾眉宛轉,聲如黃鹂,奉着酒杯盈盈向前:“臣妾,恭祝皇上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新皇一口一杯酒,自斟自飲,恍若未聞。
麗妃不甘就此退下,尴尬地站在那裏,想要上前替新皇斟酒,但見到他那張拒人千裏的陰沉的臉又不敢。
忽然,一陣琴音響起,高山流水覓知音,琴音悠揚繞梁。麗妃目光如刃看向正在彈琴的劉嫔,只見她正目露羞澀看向楚晔。
楚晔不由怔怔然,想起集雪天香樓,想起阿媛驚豔到自己的铮然琴音。可這分明不是,不是。摸了摸胸口,溫涼的玉佩被嚴嚴實實地藏着,心中空蕩地發疼。
柳如煙輕推李輕雪手臂嘻笑道:“李姐姐,你瞧皇上一晚上沒吃東西呢,定是在等你的糕點。”
李輕雪輕啐了她一口:“你又知道?!”
“自然是知道的。”柳如煙調皮地道,“李姐姐才貌過人,家世了得,皇上定然先翻姐姐的牌子。”
李輕雪紅着臉道:“胡說什麽?”說話間眼神卻瞟向對面的麗妃。
柳如煙與李輕雪相交多年,自是明白她心中所想,湊近耳根,低聲道:“不過是個庶的,哪裏及得上姐姐半分。況且要不了幾天,她那個好嫡妹便要進宮當皇後了,哪裏會有她什麽事!”
李輕雪聽到皇後二字不免有些悻悻。
柳如煙又道:“我聽爹爹說,蕭家這回嫁女排場大的很呢,便是這蕭九小姐的姑姑,姑奶奶,也都生生給比下去了,絕無僅有,那嫁妝是數不勝數,鎮國公幾乎是傾盡家財。”
李輕雪聽得仔細卻并不接話。
柳如煙視她為知己沒心沒肺地繼續道:“蕭九小姐從小養在外面,如今一回來便賜婚給皇上,更是深居簡出從不露面。論世家小姐的教養作派風度禮儀怕還及不上姐姐呢。”
李輕雪這才開口道:“休得胡言,小心禍從口出!”嘴角卻揚了起來。
柳如煙不以為意:“所以呢,妹妹認為李姐姐必定會是皇上心中的第一人。”
李輕雪擡眸大膽地看向新皇。
年輕英俊,身份尊貴。
原以為進宮為妃是屈就,但今日一見人,李輕雪卻突然覺得不委屈了。
從爺爺和父親有意無意的話語中,她知道,蕭九憑其身份坐享中宮,卻也會因其身份,像她的姑姑一般注定只能與新皇相敬如賓。
心思百轉,幾眼之下,連新皇的寡言與淡漠都是好的。
這樣的人定會以朝綱為重,雨露均沾。以她的家世定然不會是被冷落的那位。如此便好,她從不貪心……。
歌舞過後,各妃嫔獻上賀禮,這宴算是散了。
楚晔甚覺疲累,哪怕是數年前不眠不休挑戰四大高手時也沒這麽累,身心疲憊至極,卻無法安眠,閉上眼便是阿媛尖銳的哭泣聲。
他不想回寝宮,只在此處找了間清靜屋子坐了下來。
劉順領着敬事房的總管太監王德貴入了內。
王德貴躬身将手中放滿綠頭牌的盤子奉上,硬着頭皮道:“皇上……。”雖然據自己一晚的細心觀察,新皇此刻心情算不得太妙,但夜色已深,該做的工作也得做啊。
楚晔微醺,望着盤子無數個寫滿字的小木牌有些詫異。
王德貴見皇上直愣愣光看不翻,一把老腰彎得隐隐作酸,忍不住提醒道:“皇上想要哪位娘娘侍寝?”
侍寝二字一出楚晔瞬間清醒了,從今往後別的女子會來侍寝,而阿媛也會同別的男子同床共枕。一想到此,腹中的酒氣竟驟然全化成了妒火。
他忽地站起,戾氣橫生,森然下旨:“傳朕口喻,溯燕有異動,着令北疆大将軍顧峰加強防守,沒朕的旨意府中不得辦嫁娶事宜,以免懈怠軍務!”
劉順呆了片刻,才道:“奴才領旨,這就去傳旨。”
出了屋門背上直冒汗。這是道什麽旨意,還有因軍務讓人全家人不能成親的,這顧将軍到底是哪裏得罪了新皇?細想之下才替顧将軍松了口氣,将軍府裏該成親的都成親了,唯有一個小兒子才十七,再等上幾年料也無妨。但皇上為何突然下了這道看似嚴厲實則無啥大用的旨意呢?這是受什麽刺激了?先前還好好的,雖說臉色不好,但這位新皇不一直這樣的麽,從入宮那天就起便冷着臉,從未露過笑,哪裏還有兒時的樣子?哦,新皇是在王德貴讓他翻牌子時,才……像是炸毛翻臉了。哎呦!
劉順捂住嘴,好像探到驚天秘密,難道新皇不喜歡人侍寝?努力回憶楚晔兒時的情形。從出生起這五皇子便是由他伺候的,七年間除了時不時被人害過幾回,身子比較弱外,還是很招人喜歡的,不見有什麽不妥之處啊。
劉順想來想去也沒能想明白。最後,皇上心思莫測,不是凡夫俗子能懂的。
王德貴眼睜睜瞧着劉順走了,屋裏只剩下他和新皇兩個。他低眉躬腰,大氣也不敢喘,幾十年的奴才生涯讓他警覺,剛才定是有什麽地方犯了皇上的忌。
垂眼之下,正好看見新皇垂在一側的手,手握成拳,手背青筋直暴。這分明是管教老公公要揍人時的情形。被皇上親自揍,那将是多大的臉面啊,同時他的小命也就沒了。
王德貴奉盤的雙手不由簌簌發抖,盤中的綠頭牌随着他心中恐懼的加深,相互撞擊起來,發出微響。
新皇睨了他一眼,快步離去,行動間明黃的衣袂飄飄,掀起一陣微風。
微風過處,怎麽就“叭嗒”掀翻了兩張牌子。
“李妃”與“柳妃”。
是皇上用內功翻的?還是被自己撞翻的?這是翻一個還是重口味地一下二個?哪個先?哪個後?哪個主?哪個次?
王德貴仰天長嘆,今日命休已。不過也有老話說道:“人不救我,我必自救”。
出了殿門,楚晔走得有點急,毫無目的地四處亂走,一直走到一空曠處,前面的禁衛軍齊刷刷跪了一地,高呼萬歲,這才發現自己已走到了宮門口。
回首一看,後面宮人侍衛跟了一大竄,見他回過頭,紛紛跪下行禮,高呼:“皇上萬歲”。
陡然清醒。
天高雲疏,宮牆巍峨。
終是困在這裏了啊,此生怕是不得自由,他的阿媛已不能再是他的了。
不久,劉順來報太上皇傳召。
太上皇楚辰霄因為病重,不再另搬寝宮,還是住在原來的地方。
楚晔一進門便聞到濃濃藥味,這樣的藥味,一天比一天重。
太醫高修遠正在給楚辰霄施針,見到他慌忙要行禮。
楚晔擺擺手,“不必了,你忙你的。”說着坐在了一邊的椅子上,靜靜地看着他施針。
高修遠已年近五旬,卻鶴發童顏,頗有幾分仙風道骨,高家世代為珉楚國禦醫,他也不例外。施完針,高修遠起身告退。
楚晔突然叫住他問:“令谷主還好吧?”
高修遠愣了愣才答:“師弟他很好。前些日子收到他信件,說已回谷中,一切安好。不過他是個閑不住的性子,又說,等處理好谷中事情,又要出趟遠門。皇上與師弟認識”
“嗯。”楚晔這才感到這個話題太過突兀,轉口問,“父皇近來如何?”
高修遠搖搖頭,“還是老樣子,太上皇憑着自己的執念硬撐着一口氣。”随後他壓低聲音說:“最多也就半月光景了。”
楚晔閉口不再言語。高修遠告退後,才慢慢走到楚辰霄床前,拖了張椅子坐下。
楚辰霄剛施完針,顯得有些精神,指了指屋角,那裏整整齊齊地放了五口上了鎖的大箱子,說:“老四送來的,說是蕭九姑娘的東西。讓你找個清靜的地方放一放。”
“若大的鎮國公府都沒地方放幾口箱子麽?”楚晔嘴上雖如此說,到底還是讓太監們将幾口箱子擡入了他的寝宮。
“晔兒。”楚辰霄看着垂目正坐的楚晔神色幾經變幻,才開口道,“老四希望這件事過後,我們能幫蕭九隐去身份,換個新的身份讓她出宮。”
楚晔猛地擡眼,原本晦暗的眸子驟然間光華浮動。
楚辰霄被下的手掌蜷了又散,散了又蜷……。
窗外夜色沉沉,黑得不見一絲光亮,屋內燭火如豆,搖搖曳曳。自己如今唯一僅有的孩子背光而坐,看不清五官神色,唯有一雙肖似自己的眼睛因他的一句話而放出異樣的神采。
原本接下來打算要說的話,在這寂廖冰冷的深宮再也開不了口。
李輕雪回屋沒多久,敬事房便派人來傳信,今日去甘露殿侍寝。
合宮上下欣喜萬分,李輕雪羞嗒嗒地由宮女們将她漱洗幹淨,打扮一新,這才坐上軟橋。
依業宮慣例宮妃侍寝一般都在甘露殿。只有極受寵的妃嫔,皇上才會去她的殿宇。
去甘露殿是不允許帶伺侯奴才的。
李輕雪一人上了甘露殿的軟橋後,被人一徑擡到了甘露殿東側殿。
王德貴早就侯在門前,見人來了,慌忙請進屋,端茶倒水,恭維奉承……,狠狠地一頓馬屁,把李輕雪哄得又羞又得意。
火候差不多,王德貴便道:“奴才這就去上禀皇上,說娘娘已在此處候着了。”
說完躬身哈腰地走了,留下李妃一人。
李輕雪環顧四周,見這裏擺設富麗,中間能容納數人的大床上錦被已鋪陳好,不由地耳熱心燙。
她在屋內坐下,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萬不能在新皇面前失了态。
遠遠地屋外傳來人聲,李輕雪心跳漸烈,人聲并不靠近,隐隐還夾雜着女子的歡笑聲,有些熟悉。慢慢地聲音消失,一切歸于平靜。
李輕雪看着鐘漏,一顆心漸漸跳得平而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