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1 章 :(1)
客棧內寂靜片刻,晚風推着木門,磨迸出短促的聲音,生冷地傳到客棧老板的耳朵裏,他話語說到一半,便生出了如鲠在喉之感,他微一眩暈,視線狠狠地晃了晃。
寧長久轉過身,輕輕安慰了司命一句,女子神色不變,店內的氣氛卻緩和了些。
掌櫃的回過神,只當是自己老眼昏花了,他定了定神,沉着皺巴巴的眼皮,看着他們,等待着結果。
他在這裏開了許多年的店了,見識過形形色色的人,他不懂修行,也沒有讀心的神通,但他一下就能聽出,這對男女的關系并不一般,絕不是他們口中說的,路上偶遇的同道之人。
這對男女一路至此,衣裳無瑕,骨秀神清,想來也是貴家的公子小姐,是門當戶對的,只是鬧了些矛盾。
寧長久聚音成線,問道:“神官大人,您看怎麽辦?”
司命冷冷道:“什麽怎麽辦?你難道還想與我同住一間屋子,少癡心妄想。”
寧長久道:“那我們住低一層的?”
司命道:“你是在羞辱我?”
“……”寧長久道:“司命姑娘意欲何為?”
司命道:“這個城裏也不是只有這一家店了。”
寧長久道:“那好,我們再去看看。”
在掌櫃疑惑的注視裏,兩人轉身離去。
城中并不缺少客棧,此處雖然偏僻,卻也連通一些商道,常有俠客商人彙聚。
司命走在前方,目光淡然,冷笑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些花花心思,我可不是那些心思單純的小姑娘。”
寧長久也笑道:“神官大人冤枉了,這不過是巧合罷了,既然你不同意,我當然是尊敬你的。”
“少裝模作樣了。”司命冷笑着回應,半點不信。
因為街上已無行人的緣故,司命随着她輕緩的腳步漸露真容,傾世的容顏将夜色點亮,風中長發如皎皎流瀉的光,長袍則是無盡的夜。
她雙手負後,漠然地走着,便真如夜空在上了。
寧長久與她慢慢地走着,于夜風輕拂間走過了或寂靜或繁華的街道。
“這家店怎麽樣?”寧長久問。
“客棧的門牌都腐朽了,能怎麽樣?”司命不屑道。
兩人繼續走。
“那這家呢?”寧長久停在一家精巧典雅的店前,出聲詢問:“合神官大人心意麽?”
司命駐足看了一會兒,幽紅的燈籠下,青蘿細細地爬着,屋檐低垂,光細細地透來,帶着暖色,給人以溫馨之感。司命本想進去,可擡眼便瞥見了‘長寧酒樓’四字,她眉頭一蹙,心想這幾個字倒過來不就是寧長久樓麽!
她哪能同意,冷冷道:“換一家。”
寧長久無奈,只得陪她繼續走。
“這家呢?”寧長久道。
“裝潢太舊。”
“這家呢?”
“這家的天字廂房恐怕還不如最開始的地字號房。”
“……”
寧長久與她緩緩走着:“這家倒是滿足你的所有條件。”
司命深吸了一口氣,道:“寧長久,你是故意來氣我的?別當我不認識青樓!”
“……”寧長久解釋道:“我和襄兒倒是住過的,環境宜人。”
司命道:“你再敢廢話,我就把你賣給青樓!”
寧長久笑了笑,與她繼續走。
整個城繞了一圈,耗費了一整個時辰,也未能找到合司命的客棧。
兩人走在空寂的街道上。
“來此凡塵,可真是委屈神官大人了。”寧長久嘆息道。
司命道:“少一副不耐煩的樣子,與我同行是你三生有幸。”
寧長久撇了撇嘴,他揉了揉自己的手肘和大腿,道:“神官大人這也不滿意,那也不滿意,如何是好?”
司命冷哼不答。
兩人走着走着,街燈漸漸淡去,眼前的街道一片黑暗,屋檐破舊而沉重地隐在夜色裏,透不出半點生氣。
“前面是一片荒宅了。”寧長久停下了腳步,道:“這種荒山野城總有這樣的地方,也就是民間所稱的鬼宅,空了許多年了,前面也不會有店了。回去吧。”
司命道:“回去做什麽?”
寧長久苦笑道:“神官大人總不能屈居于此吧,雖說我們不懼鬧鬼,但那些宅子裏想必早已蛛網生塵了,若要住人,光是打掃就得打掃一夜。”
“那不是正好麽?”司命忽然轉過頭,清冷的臉頰上浮現出清媚的笑意,她指着那些毗連的荒宅,道:“你今夜就住那裏吧。”
“嗯?”寧長久困惑:“你這般喜歡自讨苦吃?”
司命微笑道:“我可不住這裏。最初那家店,天字號房不是還有一間麽?你留下,我回去,我們早晨會合,哦……對了,房錢給我。”
寧長久看着司命攤開的手和得意的臉,沉默片刻,也笑了起來。
司命蹙眉問道:“你笑什麽?”
寧長久雙手攏袖,擡起頭,目光柔和地看着司命的容顏。
他這般溫和的目光卻看得司命微微犯怵,只聽寧長久笑了一會兒,然後容顏漸漸冷峻,他慢悠悠道:“神官大人,你總是分不清自己的身份呀。”
司命心中一凜,道:“什麽意思?你想做什麽?”
寧長久一把抓住了她攤開的手,捏緊手腕,向着荒宅走去。
司命眉目一厲,話語帶着怒意:“寧長久!你休要放肆!”
寧長久神念一動,司命低哼一聲,雙膝內屈,玉立的身姿忽地一彎,向前傾去。
寧長久再動念,這位不可一世的神官大人便雙膝觸地,單薄的香肩收窄,微弓的玉背顫栗不止了,只好以掌掩唇,防止發出什麽聲音。
“司命姑娘,當日斷界城,我們所訂立了,可是主奴之約啊,時間久了,是不是記不清了?”寧長久撫摸着她滿頭的銀發,輕聲說着,然後抄起她的腿彎,将其輕而易舉的抱起,走向了荒宅。
……
掌櫃的打算掩門的時候,卻見一個多時辰前離去的男女回來了。
男子神色依舊,女子……低着頭,抿着唇,一言不發,氣質雖清冷依舊,看着卻是溫和了許多。
掌櫃的連忙道:“對了,公子,說來也巧,剛剛一位客人家中有急事,便将房間退了,方才我已去收拾妥當。房間空出了兩間,倒是兩全其美,兩位也不必争執了。”
寧長久看着身後低眉垂首的司命,對掌櫃的微笑道:“不必了,一間房就夠了。”
司命擡起頭,嘴唇緊咬,似是不服,卻不敢作聲。
寧長久問道:“不同意麽?”
司命袖間的拳頭捏緊,道:“随你。”
掌櫃看得莫名其妙,然後立刻明白,一定是小情侶之間鬧矛盾了,先前這位公子應是出去‘振夫綱’了,将這位貴家小姐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寧長久領了帶牌的鑰匙,帶着司命緩緩登樓。
來到房間中,點了燭火,司命一言不發地立在燭光照不到的陰暗裏,冷冰冰地看着收拾床鋪的寧長久,道:“你百般折辱于我,早晚會付出代價的!”
寧長久道:“你若稍稍尊重我些,何至于此?”
司命道:“你這個白眼狼,恩将仇報,我為何要尊重你的意見?”
寧長久道:“若我真要恩将仇報,我此刻便奪了你的處子之身,讓你再做不成神女,而不是施一些不痛不癢的懲罰。”
“你敢!”司命目光驟厲。
寧長久看着她幾欲殺人的眼神,愈發覺得勞累,心想你若是真的這般硬氣,方才也別可憐兮兮地和我認錯求饒,連呼不敢再犯啊。
寧長久燒好了水,傾入盆中,用靈力加速冷卻,溫度适宜之後,他将其端到司命面前,然後捉起她的手,放入水盆之中。
接着,他将司命扶坐在椅子上,取過木梳。
木齒滑入水一般的秀發。
司命面無表情,也不順從也不反抗,任由對方做着這些。
為女子洗過手,梳過發,寧長久替她理了理衣裳,道:“早些休息吧,明日還要趕路。”
司命道:“你自己趕吧,我不想去了。”
寧長久道:“司姑娘在荒宅的時候是怎麽答應的?”
“你……”司命臉頰微紅,她銀牙緊咬,俏臉兇巴巴地宛若護食的小獸:“哼,你這惡人,早晚會遭報應的。”
寧長久收拾好了床鋪,道:“先睡吧,夢裏就可以千刀萬剮我了。”
司命道:“睡?陸嫁嫁不在身邊,就觊觎起我來了?哼,你這性情,怎麽不去合歡宗當宗主啊。”
寧長久随口道:“此間事未了,抽不開身。”
“???”司命微怔,道:“真不要臉!”
寧長久道:“難不成我還要給你講故事,你才願意睡?”
司命道:“你當我是陸嫁嫁那傻姑娘?随便哄兩句就好了?”
寧長久笑道:“嫁嫁可比你乖多了。”
乖?這詞讓司命更為氣惱,她默默起身,卷起了半床被子,鋪在了地上,譏諷道:“你是主,我是奴,我哪裏配與你同睡,就不叨擾主人了。”
說着,司命平躺在地上,姿勢僵硬地睡了過去。
寧長久坐在床沿,扶着額頭,看着銀發鋪開的女子,想着接下來的路途,越來越懷念陸嫁嫁起來。
他仰起頭,看着窗外天上的月。
今夜恰是月圓之夜。
月光如銀。浮動的夜雲好似霧霭,月光穿梭其間,時遮時現。它是如此地熟悉,高懸了數千年,始終只以一面對照人間,一覽無遺地演繹圓缺。
師尊……
是在月亮的背面麽?
寧長久默默地想着。
清晨,司命從榻上醒來,她昨日禦劍一整天,又和寧長久勾心鬥角拌嘴,身心俱疲,昨夜竟真的沉沉睡去了,而且……竟睡得很踏實。
司命睜着惺忪的睡眼,無法接受這一點,她生了一會兒悶氣,然後忽地發現,自己身軀所在之處很是柔軟。
她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睡到了床上,被子嚴嚴實實地蓋着她。
“虛情假意。”司命心中斷定。
我才不會領情……昨夜,以及過去之辱,今後必定報複!
司命想象了一會兒自己重新高座神座之上,那時,時間的長河流經身前,高懸的日晷書光華燦爛,金色的鳥雀結隊飛過。長階之下,寧長久被綁在一個金色的十字架上,對着自己稱臣……
司命唇角輕挑,随後立刻壓下,她蹙眉想着:“活了數千年,怎這般幼稚?雪瓷……你到底是怎麽了?”
司命起床的時候,寧長久已煮好了粥,邀她一起吃。
司命喝過了粥,輕拭唇角,道:“嗯,做得還不錯。”
寧長久笑道:“能得到神官大人一句誇獎,可真是難得。”
司命看着這個人面獸心的少年,淡淡笑着,道:“客套話罷了,你們凡人事事需親力親為,回得多一些,不足為奇。”
寧長久看了一眼床榻,問:“這就是你将被子疊成這樣的理由?”
司命問:“疊得不像豆腐麽?”
寧長久深吸了一口氣,強忍着抽她屁股的沖動,默默地将被子重新疊好。
司命在一旁靜靜地看着。
寧長久收拾好了床榻,問道:“要沐浴之後再走麽?”
司命淡淡道:“不必,我用不慣城中的水,除了九天之上的聖瀑外,人間地層之下滲出的幽靜泉水,我也勉強可以接受一些。”
“哦……”
寧長久懶得和她說話了,他愈發感受到陸嫁嫁的體貼善良,司命這般刁鑽的女人,她竟能與她和諧相處數月,嗯……這樣子的女子,讓她在神位上孤寂許是最好的選擇了,反正……誰娶了誰倒黴!
人間本就有言,旅途是讓一對恩愛情侶走向貌合神離的必經之路。
這只是第一日,在古靈宗尚且融洽的兩人便想看兩厭了。
司命想着後面與這大惡人同行的路途,很是心煩意亂。
寧長久想着日後照顧這壞女人的情形,同樣心力交瘁。
司命無聲地坐在鏡前,袖手以待。
寧長久為她梳完了發。
司命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從腰間解下了狐妖面具,覆在臉上。
昨夜被教訓了一頓,司命雖收斂了許多,卻依舊難改那份高高在上的氣質,她緩緩起身,道:“休憩得差不多了,走吧,我送你上路!”
寧長久聽着這帶有怨念的話語,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兩人一同走下階梯,耳畔忽有議論聲傳來。
“聽說昨夜荒宅那鬧鬼了……”
“鬧什麽鬼?”
“好像裏面有奇怪的聲音傳出來,也不知是哪一戶,據說聽着像女人扇耳光。”
“啊……難道是兩個女鬼在纏鬥?”
“這哪裏知道,反正那裏邪乎,還是離遠些好。”
司命聽着這些話語,默默地堵上了耳朵,
寧長久看着她的神情,很是快意。
兩人在掌櫃的微笑告別中離開了這家客棧。
出門之後,司命心中忽動,她停下腳步,回身看了一眼這家客棧的牌匾。
“大同客棧?”司命輕輕點頭:“恩,天下大同,一家野嶺荒城的小店,竟有這般格局,倒是可圈可點,也不枉我住了一夜。”
寧長久道:“或許只是掌櫃的叫大同。”
“……”司命深吸了一口氣,在識海的賬本上又記了他一筆。
哼,現在任你猖狂,以後有你哭的時候……到時候順便株連了你的師門,讓你們全宗一道受罰,感受本座的神袍之下顫栗!
寧長久打斷了她的思緒:“神官大人馭劍吧。”
“嗯……”司命不情願地走上前,畫出了一道虛劍,輕身踏上,面無表情道:“自己上來。”
寧長久躍上劍尾。
劍虹拔地而起,巨木震顫,林鳥齊飛,司命原本心中有氣,想刻意将劍馭得颠簸些,不曾想寧長久為了穩住身子,直接箍住了自己的腰肢,她頗為無奈,只好重新平穩馭劍。
兩人在劍上依舊沒有閑着,一邊聊着一些神明的八卦往事,順便再以一些丢臉的古神進行一番指桑罵魁的鬥嘴,譬如因橫行霸道,太過嚣張,被聖明後人斬去雙足,并留下‘六跪二螯’谶言的帝王神蟹,譬如因勾引神祇不得,被變為醜陋妖婦的北冥九頭海蛟……
這一次,司命靠着學識的淵博嗆得寧長久說不出話,搬回了一程。
劍虹掠入深山老林,司命在一處瀑布幽潭之時停下身影,垂落數道神明難窺的簾幕,除衣沐浴。
寧長久足足靜候了一個時辰,司命才合上衣衫慢悠悠地走出。
她的長發未用劍火蒸幹,尚自濕漉漉地垂着,眉目之間意帶着空山新雨般的清涼之意,更有水珠自頸後滑落,墜入衣裳深處,惹人遐想。
寧長久不得不承認,這壞女人擁有的皮囊清豔得足以傾倒寰宇。出浴之後,清冷的水霧更在這嬌軀襯得迷濛,微敞的黑袍下,清晰可見的鎖骨玲珑纖細。
司命眼眸彎如新月,笑看着他,道:“怎麽了?為何這副神情?你若敢動什麽瞎心思,我可都會告訴陸嫁嫁的。”
寧長久吐了口氣,強穩道心。愈發覺得自己像個聖人。
他冷淡道:“過去你不是穿得比誰都多麽?此刻怎這般清涼了?”
司命楚楚可憐道:“還不是為主人所迫?主人……半點不憐惜妾身。”
寧長久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他眼皮微跳。哪怕此刻司命的風情萬種是佯作的,他亦不敢與之對視,只好咬着牙,一字一頓道:“既然洗好了,就繼續送我上路吧。”
司命從挑逗他中尋到了些久違的樂趣,她一邊系着衣帶,一邊輕輕福下身子,嗓音柔媚道:“知道了,我會恭送主人的。”
寧長久堵住了自己的耳朵,生無可戀地閉着眼。
這場旅途還在艱難地進行着。
司命立在前方,濕漉漉的長發粘濡在寧長久的臉上,被風一點點吹幹。
寧長久靜若石佛。
時間過了半日。
司命馭劍的身影忽然便緩。
“怎麽了?”寧長久問。
司命鼻翼微翕,目光落至下方的蒼莽群山,道:“有妖氣。”
“妖?”寧長久疑惑:“萬妖城要到了麽?”
司命道:“我可沒有日行十萬裏的本事。”
寧長久道:“深山老林藏着大妖,想來也不是什麽稀罕事。”
司命靜思片刻,她看到了一條若有若無的線,靈犀稍動,忽然道:“去看看吧。”
說着,司命馭劍而下,落入了妖氣最盛之處。
寧長久從劍上輕輕跳下。
這是一片無人踏足的原始荒野,腐葉成堆的密林裏,巨木參天,其上苔藓濕滑,爬着拇指大小的蟻,昏暗的林間,玫紅色的光線從葉隙間落下,光束細長而分明。
司命足尖輕點落葉。
其下蟲蠍百足盡數退避。
寧長久與她順着妖氣彌漫的林間,向着深處走去。
司命道:“這妖氣是新的。”
“新的?”寧長久疑惑,問道:“你的意思是,這頭大妖剛醒?”
司命颔首,道:“它的氣息不同尋常。”
寧長久立刻謹慎了起來。能被司命稱作不同尋常的,想來是一頭兇神惡煞的老妖精。
過了這片林子,是一方積水的池塘,塘邊草木茂盛,水中亦漂滿了藻類和水草,其間游魚穿梭,露出的水面明亮如鏡,斷續倒影着上方的樹影,幽綠之色如被鍍銀的鏡面容納了,呈現的樹影亦是安靜的。
池塘邊,兩頭幼鹿還在結伴喝水,司命與寧長久到來之後,幼鹿才受驚而走。
寧長久望向了池塘的中心。
那裏的浮萍上,安靜地趴着一只普普通通的紅頭烏龜。
它看着上方篩落的陽光,不知在想些什麽。
寧長久問:“大妖何在?”
司命指了指那只普普通通的烏龜,道:“就是它。”
烏龜垂下了腦袋,盯着他們,問道:“你們是來找我的?”
它像是經過了漫長的沉睡,說話的聲音很慢。
司命道:“只是路過,偶見妖氣便來看看,無意打擾。”
烏龜看着他們,問道:“過去多少年了啊……”
“什麽多少年?”寧長久問。
烏龜道:“神戰。”
寧長久問:“五百年前那場神戰?”
烏龜想了想,道:“哦,原來過去五百年了啊。”
“……”司命聽着他們的對話,忽然覺得烏龜都比寧長久聰明。
司命問道:“你是那場神戰中存活下來的大妖?”
烏龜目光呆滞地看着上空,緩緩道:“是啊……”
司命道:“能活至今日,真是不易。”
烏龜緩緩出神,回憶道:“彼時神威高坐,降滔天之怒,掀落九霄洪水,化此地為海,欲淹摧妖軍。我乃北海靈龜,修道千年,自命陸地之雨師,入神戰之後,卻未斬落太多功績,心中有很。此災降臨之時,聖人識得我不凡,贈我靈器,命我以身鎮滄海,這一鎮……便五百年了啊。”
他看着廣袤的山林,話語遲緩,聽不出哀傷與否,唯有滄海化桑田的緬懷感。
寧長久與司命對視了一眼。
靈龜看着他們,道:“聖人……還活着嗎?”
寧長久道:“将死。”
靈龜輕輕點頭,似有預料,道:“神戰……還是敗了啊。”
寧長久道:“節哀。”
“你不該為我節哀,該為天下人節哀。”靈龜趴在積蓄着露水的萍上,看着兩者,聲音愈發蒼老:“聖人将定海之靈物交予我,說戰後自會取回,再予我功勳。不曾想……此物轉眼将成遺物啊。”
……
……
(感謝盟主季婵溪打賞的舵主!感謝盟主豬小三zxs打賞的堂主!謝謝兩位盟主大大的大力支持呀!!愛你們!)
第三百二十久章:乘舟過峰一萬重
墨綠色的苔藓鋪滿了環繞池塘的石頭,靈龜蒼老的聲音震起一圈圈漣漪,一直晃至寧長久與司命的足邊。
“定海靈物?”寧長久困惑,問道:“是什麽靈物?”
鎮海靈龜趴在飄萍上,一束光落上它的背脊,龜殼上密集糾纏的紋路猶如古老的化石,它脖頸間的蒼皮鱗甲随着他擡首的動作而變得皺襞,錐形的腦袋兩側,那雙渾濁的瞳孔在瞬膜的洗刷下漸漸變得清明。
鎮海靈龜看着他們,目光落到了司命身上,道:“你很強大。”
司命傲然颔首:“嗯,你的氣息也不算弱。”
鎮海靈龜看了一眼寧長久,道:“這少年應是你的奴仆吧?”
司命沉默片刻,微笑道:“嗯,他是我的侍童。”
寧長久隐忍不說話。
鎮海靈龜盯着司命,問道:“你們究竟從何而來?”
司命說道:“你初初蘇醒,不知收斂,此處妖氣幾近沖天,想要不發現都很難。”
鎮海靈龜探長了些腦袋,它看着自己在池水中的倒影,沉默片刻,将通天的妖氣收回。
“他們會察覺麽?”靈龜問道。
“他們?”司命問:“你是指神國?”
靈龜點頭,聲音有些僵硬道:“嗯,他們是我們的敵人。”
司命想了想,道:“恐怕已經被察覺了,但妖不為惡,神國亦不會無端施懲。”
靈龜沉默了一會兒,它再次仰頭,看着上方密密麻麻遮蔽的葉,說道:“看來天道的規矩又重新建立了……”
司命道:“自太初六神死後,天道訂立的規矩其實從未改變過,談何重建?”
“嗯……”靈龜并未反駁,道:“聖人将要作古,世間也很難再有第二個救世之人。看來從今以後,天下的定局再無任何人能夠改變了。”
司命問:“什麽定局?”
“消亡。”靈龜緩緩開口:“這個世界正在加速消亡着。就像是人一點點老去,走向死亡,這是明知的結局,但生命的過程中,很少有人會抗争死亡。”
“因為那沒有意義。”司命說道。死亡是必将到來的,這是天下皆知之事,那些求仙問藥的皇帝向來也不得善終。
靈龜道:“也許,這也是對于這個世界,無奈的結局。”
寧長久聽出了話語中的端倪,問道:“你的意思是說,這個世界正在加速着毀滅?”
靈龜心想,奴仆就是奴仆,這等衆所周知的事都不知道。它緩緩道:“守護這個世界的神祇早已死去,那些外神,皆是妄圖篡奪世界之靈物的魔鬼,當初的太初六神如是,如今的……”
“住嘴!”司命厲聲喝止。
若讓它再說下去,便該有天雷降下将其龜甲直接劈裂了,五道境的大妖又如何?煌煌天威之下,依舊只能落個形體俱滅,神魂殘喘的結局罷了。
靈龜對于死亡本已無感,但對方既然是好心,它便也沒有多說。
寧長久用胳膊肘輕輕碰了下司命。
司命問道:“你先前所說的靈物,究竟是什麽?”
靈龜道:“定海珠。”
“定海珠?”司命未曾聽說過。
靈龜道:“這是當初北冥龍王皇冠的珠,聖人入北冥,翻江倒海,打得龍殿破碎,珊海成灰,打得萬龍遁至其餘四洋,鲲族更是化翅逃出冥海,北冥龍王被聖人釘死在冥海之地,綿延白骨環繞海底舊峰,亦化作山脈。橫鎖一千年的海妖之牢也被打破,被龍類困囚壓迫千年的大妖傾巢而出,聖人不厭其煩,将其一一點化,随其出征仙廷。”
靈龜訴說着往日的歷史,就像是一本鮮活的史書。
寧長久問道:“你當初也是海牢中的妖?”
靈龜道:“非也,我當初……其實是在海邊一個神廟裏當金錢龜,混口飯吃。”
寧長久沉默片刻,道:“衆生皆苦。”
司命沒有急着追問定海珠一事,而是由着這頭靈龜繼續往下說。
靈龜大夢初醒,也樂于回憶往事:“當初刑鎖被斬,龍族受囚,聖人裏在海崖臺上,白衣飄飄,獨點萬千海兵的畫面,我至今仍記憶猶新啊……之後便是數十年的浩劫了,古神壓迫人間千年,魔神遍地,人與妖終于聯合起來,對着過去那些不可戰勝龐然神物出刀。”
“可惜神國太過強大。”司命嘆了口氣,表示安慰。
靈龜嘆息,它環顧着自己所處的小小池塘,說道:“是啊,轉眼五百年……滄海已去,定海珠還有何用?我還有何用?”
司命看了一眼寧長久,欲言又止。
靈龜道:“你們想要殺我取寶麽?”
司命搖頭道:“與你一戰,至少要打上一天一夜,我可沒那個閑工夫。”
“一天一夜?你雖強大,卻也托大。”靈龜緩緩問道:“你們是要去何處?”
司命直言不諱:“萬妖城。”
“萬妖城?”靈龜的話音變了,它問道:“那是何處?”
寧長久道:“如今妖怪的聚集之處,受聖人餘蔭庇護。”
司命看着寧長久,淡淡道:“我與這位大妖說話,哪有你這小奴插嘴的份?”
寧長久吐了口氣,壓下了心中的情緒,笑道:“是我僭越了。”
司命微微一笑,略有得意
。
“萬妖城距離此地多遠?”靈龜問。
“尚有百萬裏。”司命道。
靈龜又問:“當年所有殘存的妖怪都在那裏?”
司命說道:“應是如此,其中說不定還有你的故人。”
“若有故人……”靈龜緩慢地思考之後,道:“你們去了萬妖城,若見到一只九頭青獅,可否替我交傳一物?”
“九頭青獅?”司命隐約有些印象。
靈龜道:“那是我過往摯友,當初我們共修萬妖訣,我所修為吞海,他所修為噬魔。”
司命道:“你自己為何不能去?”
靈龜道:“因為我修了萬妖訣……萬妖訣固然強大,卻使妖須遵從本性,不可逾越,譬如我不可騰雲駕霧,只可行于陸海,此去萬妖城萬裏迢迢,我恐難至。”
寧長久對這萬妖城有些感興趣,副作用這般大的法訣,其威力想來是駭人的。
司命問:“你要傳達什麽?”
靈龜伸出爪子,從龜殼中取出了一顆褪色的銅鈴铛,道:“便是此物。”
司命看了眼寧長久,命令道:“小奴,你去拿來吧。”
寧長久深吸口氣,一邊在心裏記賬,一邊去取過那鈴铛。取鈴铛之時寧長久很是小心,司命也特意分出一道心神護住他。
靈龜卻沒有任何攻擊的欲望,它遞過了鈴铛之後閉上了眼,似是倦了。
寧長久接過鈴铛,他打量了一下,發現這個鈴铛是被‘拔舌’過的,無法搖響。
靈龜解釋道:“當初青獅被困,頸系鈴铛,我耗費了數日,将其鈴铛之舌磨斷,使他出逃之時免于發出聲音……唉,總之都是陳年舊事了。”
司命看着寧長久,道:“這可比你的掩耳盜鈴高明多了。”
寧長久尴尬地笑了笑,心想嫁嫁到底和你說了些什麽?
寧長久持着鈴铛,看着老龜,樸實問道:“替你送此物,有何報酬?”
司命也想問此話,畢竟一只五道大妖,身上想來也是藏着不少驚人的法器的。但她礙于身份,不便發問,但寧長久‘代勞’之後,她卻還是冷冷地說了句:“庸俗。”
靈龜想了想,道:“除了定海珠,我身上并無他物,他日我死之後,這定海珠贈與你們便是。”
寧長久看着這只老龜,不信任道:“你是五道大妖,還是一只龜,我很難确定我們到底誰先死。”
靈龜道:“神龜雖壽,猶有盡時,我……時日已無多了,魂靈歸天之日,我自會回到此處,你們來尋我便是。”
“回到此處?”寧長久問:“你要去哪?”
靈龜道:“找個寺廟住下,重操舊業。”
司命看了寧長久一眼,輕輕點頭,示意離開。
此處妖氣沖天,待得時間久了,總會惹來神明窺視,她并不希望自己過多地暴露在神靈的目光下。
寧長久卻顯然不太滿意。
偶遇五道大妖蘇醒,理應是一樁機緣,此刻非但什麽也沒拿到,還被當做了信使……
司命看穿了他的心思,冷笑道:“怎麽?你還想将它抓過來炖湯?”
“大人說笑了。”寧長久無奈道。
随後他與身後的老龜揮手作別。
司命與寧長久離去。
老龜一動不動地曬着太陽。
寧長久把玩着手中的鈴铛,道:“不知這鈴铛會不會有妙用。”
司命淡淡道:“易得的機緣未必是好事,你須知道,我們的人生很可能是循着某條冥冥中的軌跡的,并無閑散落棋,處處皆可能是伏筆。”
“确實如此。”寧長久一邊說着,一邊收好了鈴铛,道:“對了,先前神官大人頤指氣使的,好像很是威風啊。”
司命娥眉輕蹙,道:“方才不過演戲而已,你何必這般小心眼……嗯,你想做什麽?”
寧長久拉着她的手腕,将她帶去了一片小林子裏。
林鳥驚飛。
兩人從林中走出時,司命又溫順了許多,唯有冰眸中始終藏着桀骜不馴的氣質。
“馭劍趕路吧。”寧長久道。
司命清冷的聲音裏透着些委屈,音調拖長:“是……主人。”
司命踏上虛劍,載人而行。
轉眼間,又是時近黃昏,暮霭西沉。
寧長久與她自劍上落下。
兩人立于一處孤峰之頂。
暮色四合間,峰石于斜陽中生輝,他們的肌膚亦被染成了淡淡的金色。
司命于孤峰上負手,遙望群川,氣度俨然。
奔騰不息的江流在群峰間迂曲盤折,流向北方。
“今夜休憩何處?”司命問道。
兩人馭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