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外傳:他在江湖裏,溫潤如玉(三)
外傳:他在江湖裏,溫潤如玉(三)
那所張道長曾在此講學的學堂也重建了,如今已是紅牆黛瓦的六間磚房,看上去有些書院的嚴肅氛圍。學堂大門還挂起了一塊牌匾,上書‘霧隐學堂’四字,不過這四字是寫在紙上後來貼在牌匾上的,而且四個字上沒有任何金粉修飾,僅是紅紙黑字而已。字是張道長當年親筆,匾是老村長提議家家戶戶湊錢買的,也算是給張道長和這座學堂添幾分光彩。只是挂上這塊匾後,學堂裏面讀書的孩子們似乎都機靈了許多。
至于那幾間新建學堂,則完全是村裏面走出去的達官顯貴出資建造的。這些人每次來村裏祭祖都會被老王頭冷嘲熱諷,呦,現在可是真出息了,幾年不回一趟村裏,怎麽着,在外邊花天酒地慣了都忘了當年是誰教你們讀書寫字的了?如今一個個穿金戴銀的,看着冬天的時候在那三間透風茅屋裏讀書凍的瑟瑟發抖的小輩就沒點想法?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士子情懷都被你們丢到腦袋後面去了?
被訓的人大都沒有絲毫怨言,無論官身多高,財富多厚,都是行弟子禮,恭恭敬敬地叫一聲王老先生。而且挨訓完之後,還是有錢掏錢,有書捐書。沒錢沒書的還少不了老王頭一頓罵,出去這麽多年了,讀書都讀狗身上去了?變通懂嗎?人情世故懂嗎?我就算了,張道長當年教你們的東西都又還給他了嗎?
原本老王頭也是溫和的人,不過張道長在村裏講學,也是用極溫和的方式,連他的兒子王淵也是溫和的授課。老王頭曾私下和張道長思量過,若都是些溫和的先生,學生雖守禮恭謙,但怕是會有幾分軟弱,為了确保讀書人的不卑不亢,老王頭故意變得嚴厲剛烈起來。只是這事從未跟其他人提起過,村裏人也只當是王老秀才教了一輩子書,到老難免會有些不耐煩的暴脾氣,也都見怪不怪。
這天清晨,老王頭正着帶一幫還在流鼻涕的孩子讀書認字,學堂門口突然出現了一行三人,正是權七、秦洛以及小光頭。怕驚擾到還在讀書的孩子們,三人也不語言,就坐在學堂院子裏的石凳上,安靜地等老王頭上完課。
不等老王頭結束,學堂門口又是款款走來一人,王淵。
權七起身作揖,好久未見了,王先生好。
王淵拱手回禮,笑着說,先生二字我可擔不起,小七你的先生這天下之大也只有張道長一人可以擔之任之了。
不等權七答話,身後老王頭洪亮的聲音就傳了過來,怎麽,小七叫我一身先生還掉了自己身份?
權七見了這個小時候亦師亦友,可以說是忘年交的老秀才,覺得很開心,便順着老秀才心意,拱手作揖,恭敬道,小王先生在跟小七說笑呢,王老先生好。
霧隐村這一大一小兩個王先生,可以算是霧隐村幾十年來好幾代人的授業恩師了。尤其是小王先生,在張道長手下讀過幾年書,中了舉人還能不去追那功名利祿,而選擇在村裏教書,一直被村裏面人打心眼裏地佩服。村裏好些孩子都聽過家裏大人的叮囑,在學堂裏可得聽小王先生的話,小王先生脾性溫和,收一收你的野性子,我若是聽說你在學堂惹得小王先生不高興了,我非得揍死你。
權七第一次下山游歷歸來時,就曾經問過張道長,自己在山下人間游歷五六年,見過許多讀書人,怎得都沒有小王先生身上的氣質正?不是說,讀萬卷書行萬裏路而後閱人無數嗎?
張道長說起王淵,也是一臉欣慰。他跟權七說,王淵放棄游歷人世繁華而選擇偏安一隅在霧隐學堂教書,這并不是說王淵成不了氣候,只是每個人成長的方式都不同,讀萬卷書也好,行萬裏路也罷,最主要的還是磨砺心性。王淵這孩子身上雖有聖人氣象,悟性自足,但還是受限于我的迂腐無為,若是由我那子沐師弟陪同王淵讨論學術,不肖幾年,等王淵‘中’的學說體系構建起來,可是不亞于‘仁’‘禮’的。
張道長的眼光确實不錯,以權七如今的實力和眼界,一眼就看出寫下‘所謂中者,乃氣禀之得中,與剛善剛惡、柔善柔惡者為五性,而屬乎五行,初未嘗以是為太極也’的王淵一身氣數巍巍然如萬丈大瀑,訓極為中,已是俱全聖人氣象了。
權七直到很多年後才清楚陵叔的身份,張道陵,仙人祖師陸吾首徒,大周朝國教道門創立者,道家三祖之一,道法通天,曠古絕今。在大周朝分裂成周、秦、漢三國後,道門掌門交由張道陵師弟周子沐,不過不是作為一國國教,而是進駐十萬山,抵禦妖族進攻。那個時候,小神魔之戰剛剛開始。而張道陵出現心魔,畫地為牢,自囚霧隐山。
張道長在權七第一次游歷歸來時就和他談過心性問題,修行之人最忌道心不穩,輕則修為全毀,重則堕入魔道,泯滅人性。張道長說,小七你日後若是修行出現問題,不如靜下來走一段路,做不到大隐隐于市,就來霧隐村融入這方天地自然,多讀聖賢書,不用刻意抹殺心魔,靜靜感受時間在身邊流逝就好。記住,你修的是‘順心意’,能不刻意就好。
那個時候,權七見過了道門掌門周子沐,見過了十萬山抵禦妖族的修士大軍,甚至還跟封印自身修為到四象境的大陸武神武穆打個平手,不到20歲的四象境,恐怖如斯。對被很多人在小神魔之戰中寄予厚望的權七,張道長也只是叮囑道,能不辜負曾被寄予厚望的那個你,最好。至于戰争,我們這些人沒死,可真輪不到你去挑大梁。
與妖虛決戰時,一衆人連妖虛化身都是疲于應付,而妖虛本體為真正的虛無,免疫一切道法武功。權七本想不顧性命不斷施展無極境的三千森羅,用自創道法中蘊含的那一絲仙氣耗死妖虛本體,卻被張道陵按住結印的雙手。随即張道陵用通天道法仙人渡,引仙氣入體,斬殺自身心魔,天門開而不入,成就人間僞仙人,并強行用道法轉換全身元氣為仙氣,強勢鎮壓度化妖虛,一陵小和尚就是此時應運而生。小神魔之戰就此收官。
後來權七回到北陰山霧隐觀才明白小神魔之戰,張道陵自囚兩件事情的原委。
上古神魔之戰後,天地蕭條,萬物寂靜蟄伏。仙人修行之法全然斷絕,直到張道陵師父陸吾的出現,才以當世修行深淺參照上古伏羲所作《易經》照應天地萬物與人體構造,詳細劃境界依次為九宮、八卦、七星、六合、五行、四象、三才、兩儀、一元九境。一元之上,陸吾歸為無極境,以為人力沒有窮盡之時。但是陸吾沒有想到的是,他的天資卓越讓他繼續修行下去時,竟感到天地自然對他的排斥感,人力無窮,這方天地可以承受的道法卻是有限度的。
自從感受到天地對他的排斥後,陸吾既是欣喜若狂以為成仙有望,又是苦惱傷神因為成仙之路就此止步無門。這種矛盾心理持續多年以後,陸吾的識海中出現了兩個對立的自我,兩個自我一直在陸吾識海中論道打架,永無寧日。終有一天,陸吾以極其龐大的元氣,用道法仙人渡,無限地接近了仙人,他看到了天門。這時候他卻發現,識海中有一個自我牽引着部分氣數跑出體外,以至于仙人渡的道法力量不足以打開天門。氣急的陸吾當即散出部分仙氣驅除那個自我,不料被那個自我吸收煉化成就虛無,也就是妖虛。來不及留下任何後手的陸吾,直接被天門牽引之力和此方天地的排斥之力聯合拉入仙界。不過,被拉進的瞬間,他故意自封天門,讓沒有被天門吸收的殘留仙氣繼續飄蕩人間。
陸吾成仙的地點正是霧隐山,在這方天地,仙氣并不能長久留存,但又不易轉換成元氣,終成為凡人無法吸收的特殊靈氣,終年飄蕩霧隐山。
張道陵當年第一次到霧隐山剛時也是毫無所獲,直到第二次因為治世不良産生心魔自囚霧隐山,随着修為增長,對霧隐山的霧氣看得也越來越接近本質,再根據師父陸吾成仙前留下的修行心得加以推論猜測,張道陵認為妖虛只有仙氣能克制。在權七施展無極境的三千森羅之前,張道陵一直以為霧隐山的霧氣是師父陸吾留下來的仙氣,一直研究致用方法,卻始終不能成功,這也是張道陵一直心魔不滅的原因。但是等權七到了無極境,再施展三千森羅,張道陵竟感受到了一種聖潔氣息的元氣,他瞬間明白,那是仙氣。
張道陵寧願自身兵解鎮壓度化妖虛,也不肯讓權七無限用三千森羅耗死妖虛。人之氣數終有窮盡之時,先不說權七能不能成功,就算權七成功了,也是耗盡己身氣數而已,餘生都應成仙無望了。
張道陵因心魔自囚,即使後來認可權七也未曾收做徒弟。張道陵聽慣了權七說欠他一句師父,但是張道陵總不讓權七叫,因為在他心裏,若是他應一聲師父,他這輩子恐怕都無法還一聲徒弟。
這麽大的世界,你才走過多點?師父種下的因,本來就應我這個陸吾首徒去結果。這點事情,陵叔還是扛得住的。陵叔沒有天賦治出一個大好天下,但是這世界總歸是值得多走走的。
整座北陰峰連同那座鐵索橋,如今除權七以外,沒人能進了。道法,畫地為牢。張道陵在兵解之前,将一身接近仙人的氣數,全部封禁北陰山,留給了權七。北陰山上,權七觸目所及,皆是道法,一瞬之間,北陰山縮為須彌芥子納入權七木簪。
感應到此地狀況的周子沐楠楠道,師父成仙,師兄僞仙,師侄真無極也。縮地縮山易,縮氣數難,除非具備仙人氣象。
這個世界的很多人都見過這樣一個青年,頭戴木簪,腰佩酒葫,不佩劍,不畫符,昂然行走天地之間,拿一山氣數,與這世道講點道理。從這裏到那裏,從未停過,以後的江湖裏,總有一個溫潤如玉的身影。
權七走在這廣闊無垠的世界,某處正在鬧災荒的偏僻村莊,夜幕籠罩下,伸手不見五指,似乎連月亮都餓得瘦了許多。
一個小男孩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地溜進一間屋子,屋裏面小女孩已經睡得很香了,本應紅潤圓滑的小臉,因為饑餓顯得蒼白病态。小男孩氣踹噓噓,顯然是出力過多,他輕輕拍拍小女孩的肩膀,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小女孩驚醒之後,已經餓到兩眼昏花地步的她,緩了一下才看清是小男孩。小男孩将食指靠近鼻子,其餘四指并攏彎曲,示意小女孩不要出聲。接着,小男孩從懷裏掏出一塊番薯,是他剛從離村不遠處那塊樹林裏挖出來的,一共就找到兩塊,他吃了一塊,還是生脆生脆的,想着村尾那個可憐的小女孩都快餓死了,便留着拿給她。
白天的時候他争不過那些比他大的孩子和還沒餓死的大人,剩下這些人不是不講道理的半大孩子,就是自私狠心寧願餓死孩子也要多活一會的父母。所以白天的時候,他總躺在床上裝作一副病恹恹的樣子,休養生息,等到夜裏面,那些大人折騰完了被反複翻了很多遍的田野、森林,求過、罵過了老天爺和朝廷,然後筋疲力盡、饑腸辘辘地躺回被餓瘋了的家人咬破的棉絮中沉沉睡去,小男孩就是在這時候出去找食物。
人在餓的時候,什麽東西看上去都像是吃的。嫩的樹根沒有野菜根好吃,但是比硬邦邦還很苦澀的樹皮味道要好一點。運氣好一點,還能在河邊的石頭下面找到一兩只幸存的小蝦,把蝦頭一扯,便直接丢進嘴裏面嚼,很腥,但畢竟是肉的味道。有時候他也想把蝦尾巴也扯掉,因為蝦尾巴有些硬,他嚼不動,但是在連續在幾個夜晚都沒像那次那樣好運,沒有找到一點活的動物後,嘴饞的他在心裏打定主意,下次再找到活蝦,他連蝦頭也要吃掉。
看着小女孩一點一點啃着番薯,小男孩覺得很開心,但并沒有放松警惕。因為有一次他夜裏面溜出去的時候竟遇到了睡在野外的村裏人,他用鐵鍬翻土找食物的聲音剛好吵醒了那人,幸好那人餓得已是頭暈眼花出現幻覺了,竟把他當做是下凡的神仙在那裏大喊大叫。小男孩還是很清醒,他迅速向村子方向跑去,在隐約聽到人聲後便停下來,跟後來的人說自己起床上廁所,聽到楊叔在喊些什麽有些擔心,便過來看看。幸運地躲過那次後,小男孩夜間出去便愈加小心了。
小男孩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他也和村長一樣想過朝廷有一天會派人來赈災,也和村裏李神仙一樣想過會有仙人救世,但是村長和李神仙都被餓死啦,所以他想得最多的還是下個夜晚再去一趟河邊,他已經好久沒有吃到小蝦啦。
等到小男孩看着小女孩吃完番薯,叮囑她不要說出這件事,便偷偷摸摸回到自己家裏。權七坐在床邊,微笑的臉龐雖讓人覺得溫暖,但是小男孩還是很警覺地靠近父親留下的凳子,凳子下面有一把匕首。夫子說,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不過他還是個孩子又太過消瘦,身上藏不住匕首。
怎麽自己都不夠吃的番薯要分給并不熟悉的人?
夫子活着的時候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我在人間分食物給別人吃,我希望父母在下面沒有東西吃的時候也會有別人分吃的給他們。還有,我覺得她很可憐,不會找吃的又打不過那些人。
若是好心不得好報怎麽辦?比如那女孩為了不受欺負,決定向別人告發你偷藏食物。
若是我能活着逃掉,并且還能找到食物,我就再給她送兩次,哦不,一次吃的。夫子說以德報怨,還說再一再二不能再三,不過我覺得非常時期再一就不能再二了。若是給人打死,正好能去見我很想念的父母。
權七笑着說,夫子是個純正的儒家讀書人,适合在和平年代裏高風亮節。學生,卻靈動到再一不能再二。張道長一定很喜歡你的這句非常時期。孩子,你要相信這個世界,你要相信,人間還是值得的。
說完,權七就消失在男孩視野中。與此同時,已經悄悄摸摸到了男孩家門口的女孩一行人,憑空消失,死無痕跡。原本充斥着餓死怨靈、陰氣濃郁,生氣全無的方圓三十裏地,瞬間枯木回春,天地清朗。道法,枯木逢春。小男孩看着面前的鳥語花香,淚流滿面,苦頭甜頭吃到頭都是眼淚。小男孩沒有注意到,自己脖子上憑空出現的吊墜,權七親筆書敕令,一切鬼神敬而遠之。
有些事情,這個世界的人真的是非不願,實不能也。但請你堅持下去,因為總有人會來到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