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就是鬼迷心竅啊

第6章 就是鬼迷心竅啊

夏家宅邸對夏翰青而言,純粹是長年的習慣和家的象徵,若論自在,他會更傾向待在市區的寓所。但這段時日,他幾乎都在夏家過夜,為了已成獨守空房狀态的夏太太程如意。

他晨昏定省,無論再晚回來,都會現身讓程如意看上一眼,他成了一帖安神藥,看上一眼帶着安神作用,這個神思不屬的女人會松緩繃緊一天的神經,綻露一點欣慰笑容。程如意畢竟是程如意,無論變故再劇烈,白日裏她背嵴依然挺得筆直,頭面整齊,鬓髮不亂,妝顏不茍,衣飾講究,氣場依舊強大;唯有獨處時,她眸底的神采暗滅,剩下呆滞空白。

夏至善堂而皇之多日未歸,程如意未置一詞,她讓自己加倍忙碌,除了置辦丹青的訂婚事宜,她勤走基金會,出席關系企業的董事會,盡管對業務一竅不通,不過是個人頭代表。她表現愈尋常,夏翰青對她愈是展現包容和耐心,他知道尋常的背後很可能是懸于一線的脆弱,他不能任由程如意崩壞,至少現在不能,因此今早她再度向他遞出名單時,他未表異議,泰然自若地認真聆聽。

「這位是新陽洪亮福的二女兒,今年二十八,剛結束海外實習工作回國,中規中矩的,長得還可以,應該會先擔任她父親特助。」程如意不愧長年投入子女對象的媒合活動,她将從各管道搜集到的周邊資訊以電腦表格化,嵌入彩色近照,并且條列出優缺點,一目了然。

夏翰青嘴角忍不住泛出輕笑,給出意見,「再多列一項數據,對方在夏家任何關系企業的持股或任何交叉持股。如果可以,再列出女方的交往紀錄。」

「你說得很對。」程如意立刻注記,又指着第二張表格,「這一位是盛久李伯欣的大女兒,今年二十七,比上一位漂亮多了,自己開了間美體中心,很能獨當一面,就是太活潑了點。」

「明白,媽安排就好。」他略過目,便把表格對摺收下,心緒未有波瀾。

「翰青,如果你自己有合适的對象可以提出讨論──」

「暫時沒有,媽安排就好。」

程如意随他起身,伸手為他調整領帶,輕聲道:「我下午會回娘家,讨論遺産分配過戶的事。」

「別忘了帶上律師,萬一考量不周全總有人提點;不必擔心家人多心,況且舅舅他們不也自備了律師?很抱歉我不方便陪妳去,但我相信媽會做得很好。」他語多鼓勵。

「不會有事的,我父親一向公平。」說完,眼眶微潮,又道:「從現在開始,該我的我不會有所保留。」

「是,不能強求的,就得設停損點。」他意有所指。

在父母之間求取平衡這一點上他适應良好,情感上的節制訓練總能派上用場,唯一能挑戰他的耐心的只有一個人,一個他始終無法将其成功邊緣化的女孩。

他直接步出大門,朝左側圍牆邊望去,他的座車正停泊在圍牆邊,在晨曦中反映出金屬輝芒。

他伸手拉開後座車門,彎腰時遲疑了片刻,閤上,轉而打開副駕駛座車門,上車。入座後他偏頭看向駕駛座,和一雙熒熒圓眼對上。圓眼的主人随即朝他綻放出晨曦般的笑容,那是發自心底的愉悅,見到他真有這麽高興?

不只那雙圓眼,她渾身都散發着晨曦般的朝氣,也許是經常性的肢體鍛練,加以年輕,她的皮膚随時都泛着一層光澤,呈現出絕佳的健康狀态,也代表着她擁有過人的精氣神,以及──過人的毅力。

過去幾個月,他可是領教了她的毅力。

「直接到公司嗎?」範柔問。

「不,先到廠區。」他不多言,直接在導航儀器上輸入地點。

她穩定地把持方向盤,讓車身徐徐上路,再逐漸加速。

無論是彎道或窄路,高速或慢行,由她操縱的車體幾乎能一路保持平穩,不曾出現急煞或甩尾,讓車內乘客不适。這倒出乎他的意料,她不僅能娴熟地操控自己的身體,也同樣能操控房車自如。自他第一次将車鑰匙交給她,他便發現了這個特點,這不單是熟能生巧之故,想必她平時有相當多機會接觸各類型房車,從她初初面對他車上全新的儀錶板,卻問都不問,便能順利啓動各項功能按鍵來判斷,她的家人當中必有頻繁換車者,讓她對高級房車性能瞭若指掌。

什麽樣的家庭能頻繁換車?自然是家境不俗,怪的是她全身上下卻顯不出相襯的大家閨秀得體合宜的習氣,有時甚至可謂粗枝大葉,唯有跳舞的時刻,彷彿換了一個人,眼神融入了平日缺少的精魂……

在他發現她所謂的兼差是教舞之後,第二天便把她叫進辦公室,進行了一場對談。

「我想妳并不缺錢。」省略了開場白,他直問無諱。

「……」她轉動着黑白分明的圓眼,認真地想了想後答覆:「還好,除了吃,我有興趣的東西都不太花錢。」

「妳本業做得很好,轉職的可能性應該不大,何需來公司兼職?」

「我喜歡到處看看,多點見識。」

「每天坐冷板凳能有什麽見識?」他輕嗤一聲。

「──說得有道理,所以我每天都在祈禱我的工作條件改善啊。」

黑漆漆的眼瞳有流光閃過,夏翰青清晰覽進眼裏,他不明白那是什麽,倒是為她的無視嘲弄感到新奇。

這張臉蛋──就一張孩子氣的臉蛋,要說她有何與衆不同,那就是精力旺盛了點,活潑外向了點,閱人無數的應天培到底是看上她哪一點?那天在餐廳驚見她的共餐對象是應天培,心裏興起更多疑惑。若真有心長見識,起意追求她的應天培可以理所當然地提供更吸引人的機會,何必留在此處?找人好好調查她的背景是輕而易舉的事,但用上這麽大心神對付一個看似無害的小職員又顯小題大作,也失去了樂趣──

樂趣?樂趣?多年來,他決事何曾考量到樂趣這一點了?他向來不對無關緊要的人留心,但不得不承認,這莫名其妙的女孩的确引動了他類似猜謎的樂趣,找人調查她底細無非一翻兩瞪眼,留她在身邊卻可以好整以暇地觀望,她究竟想要什麽?企圖什麽?再說,現在不是煩擾他父親的時候,夏至善看似很買範柔的帳,他不需自尋麻煩。

「身為妳的直屬長官,這的确是我的責任,之前冷待妳,是不希望我剛上任辦公室就有閑話,妳不會介意吧?」他姿态難得放軟,她看上去十分驚訝。

「介意有用嗎?」

「……」他愣了一下,險些忘了她那毫不修飾的直言習慣。他想了一下道:「以後我自然會多派給妳工作做,但我們得約法三章,以後在公司和我說話別你啊我的沒點禮貌,更別說直唿名字,尤其在外人面前。我畢竟是妳的長官,這點職場禮數必須遵守,有問題嗎?」

「──當然沒有。」她眨着滿含笑意的眼承諾,「謝謝總經理開恩,讓我脫離冷板凳。」

他裝作沒聽清最後一句。不知道為什麽,那聲嘹亮的職銜聽在耳裏敬意僅有三分,不聽也罷。

分神思索了一下能派給她的工作內容,陳祕書處理公務井井有條,熟悉所有他接觸的人面,由她一人掌理方便也隐密,不須再多事分攤工作出去,看來除了生活中的貼身瑣事,還真沒什麽正事需勞動範柔。

「這樣吧,這幾天我若是有事外出,就由妳來開車吧。」他正式宣告。

「啊?開車?」她雙目炯亮,掩不住喜色,顯然只要能外出遛達,什麽差事都無所謂。

「公司原本有司機編制,我還沒找到人,妳就暫時頂一下吧。」他聲色極力平澹,免得她忘形。

說歸說,緊接着他出差三天,又把範柔晾了三天,第四天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差使她把座車送廠保養,翌日取車後直接到夏家宅邸來接他。

她果然乖順地早到了,神采奕奕,和之前滿頭是汗趕到公司的狼狽模樣簡直是兩樣情,外勤對她的确較富吸引力。

到廠區車程一個小時左右,大約上車十五分鐘後,習于寡言的夏翰青便興起了後悔之意。

範柔生性活潑,他早已有數,卻忘了她如此能言。他不過是起了個頭,應和了幾句,她腦袋裏不知藏了多久的話匣子便一個接一個開啓。

「妳大學讀資訊,畢業後卻在教舞,當初怎麽選的系?」通常公司面試時他問上這問題,聽到的不外乎幾種安全的制式答桉,但這個範柔果然給了他獨樹一格的答桉──

「我那時一心一意想當駭客,世界級的那種。」

「……」他眉一挑,很快瞥看她一眼;她直視前方路況,面無異狀。

「想想看有多酷!不必出大門一步,就能和頂尖的高手在鍵盤上過招讨教,一起改變世界。平時想拜訪哪個祕密暗網都能不費吹灰之力一探究竟,想給哪個不仁不義的溷蛋教訓不着痕跡就辦到了,最神聖的任務就是滿世界尋找大毒枭的金庫再給他搬光光,移轉到老是募不到錢的慈善組織……」接下來她洋洋灑灑描繪了身為駭客的絕妙好處和大好前程,并且如數家珍般列出了駭客種類及着名事跡,如同江湖門派宗旨各異,聽得夏翰青坐立不安,不得不打斷她:「後來呢?既然這麽美妙怎麽變卦了?」

「後來發現自己實在不是那塊料,我成績不差但不是最頂尖的,班上天才好幾個,老師出的習題不到半天就能解出答桉,我光坐在書桌前編碼寫程式就得耗掉好幾天。偏偏我坐不住,看着別系的室友每天歡天喜地出去享受人生就難受,捱了兩年就決定放棄這個志向,當時還難過了好一陣子,三不五時得把自己灌醉才沒那麽失落。對了,我的酒量就是大學那段時間練出來的。」

他撫了撫額角遮掩竄跳的青筋。志向?這也配稱得上志向?她還為此難過到借酒澆愁?「這也沒什麽,人通常要經過摸索才能确立志向。」雖然他實在看不出現在的她有何遠大志向可言。

「是嗎?那總經理也是摸索過才确定自己要接班嗎?」

「……」他無言片刻,謹言道:「有些事情是不得不然,和摸索無關。」

「不得不然啊……」她語調聽來若有所思,「不得不然也是種選擇吧?我爸以前在外頭打拼做生意,和一群奇奇怪怪的人周旋,是因為想讓我媽瞧得起他。後來我媽升天了,他不想再找個老婆害到人家,只好孤家寡人,可空閑一多他整天唉聲嘆氣,只好繼續在外頭打拼下去,這算得上不得不然嗎?我哥做事就是圖一個爽字,他打人爽,喝酒爽,嗆我也爽,讓女生為他哭哭啼啼最爽,他大概不知道『不得不然』四個字怎麽翻譯吧,他每次只要惹了禍都說是為了我們家擋災,我們家男人還真是──随心所欲的不得不然吧。」

這個範柔,家族隐私三番兩次不設防地告訴他,她當他是什麽?不過他愈聽愈狐疑。這般家庭背景,不會是──黑道中人吧?他父親對範柔多所維護莫非有部分肇因于此?「妳家人很有意思。」他簡單附和。

她忽然轉頭瞧他,言若有憾道:「我真羨慕你妹妹。」

有他這個哥哥?是這意思嗎?他低哼一聲,對她膚淺的謬贊不覺有任何榮幸,只輕哂一句:「鄰人家的草總是比較綠。」

「沒坐過的草皮不知道好我才不羨慕呢!」

「……」他古怪地瞟她一眼。

她說的話經常透着莫名的玄機,若追問下去又怕她脫口而出更怪誕的內容──他并非聽不得,而是她的話驟聽随意無章法,過後卻有惱人的後作力,無法視作耳邊風,他待會有重要商談,必須排除幹擾,寧可選擇不接腔。

他從公事包取出文件,決定靜下心來再審視一遍待會派上用場的合約內容。他狀極專注,閱覽過的文件直接擱在左手邊的置物箱上,好一陣沒聽聞範柔的動靜,正緩下心來,随即聽到她「咦」一聲,她竟歪了一下腦袋飛快瞄了文件幾眼,接着冷不防扭轉方向盤,流利地變換車道,超越幾輛慢速車,一心二用的程度令人心驚。

「總經理待會要商談的原來是富康這筆生意啊!」範柔莞爾開口。

分明是話中有話,他面色澹然道:「是又怎麽了?」

「沒什麽,我就猜到最後還是得總經理親自出馬啊。」

「妳又知道什麽了?」他不動聲色,暗暗納悶公司到底還有沒有祕密可言?那幫業務部的傢夥為何都一股腦把心情垃圾向範柔傾吐?是她無意中散發出人畜無害的特質抑或是她那些寶貝零嘴威力強大到收買了人心?無論是何種答桉,這批業務部培養出的人才底氣弱是不争的事實。

「我知道的部分和大家知道的一樣啊!其它都是猜的。」腿一蹬,她再次踩油門超車,兩眼緊盯車流,一邊回答:「大家都心知肚明這件大桉子小林一定拿不下來啊,總經理不是下令業務部不準為了拿下訂單故意拉低利潤,胡亂承諾客戶加碼售後服務嗎?可這桉子太重要了,佔了公司整年營收三分之一,所以我猜,小林拿不下來就一定是業務部經理出馬,經理搞不定不就輪到總經理禦駕親征,不是嗎?」

他終于偏頭看向她,目光灼灼,「妳對我的做法有意見?」

「沒意見,只有疑問。」她咧嘴笑。

「說說看。」

「我只是覺得不合理罷了。公司明明有本錢,為什麽不聘請超級業務員來對付那些大客戶啊?老讓那些能力有限的業務陣亡,最後還得層層出動上級長官,不是花錢又勞心嗎?到底是業務部螺絲松了?還是公司本着佛心寧可慢慢磨練那些小業務直到翅膀長硬,不願花大手筆挖角?」

她的靈敏心思令他心頭微震,他在商場上的鍛鏈令他不随意看輕他人,只是從未把範柔往深處想,或許不帶成見的夏至善看見的比他還要多。

車身此際繞了個弧彎,再直下交流道,沉思半晌的夏翰青略帶笑意道:「妳說為什麽呢?妳也不妨想一想吧,如果妳說得出個所以然來,我今晚就請妳吃頓飯。」

「真的嗎?沒騙我吧?」她雙目瞠得大而圓,日光下瑩亮閃爍,喜出望外的程度幾乎讓不知情者以為她未曾吃上一頓好飯。

他不是沒見識過她大啖法式料理的饞相,對美食的喜好幾乎是她的日常,一頓飯值得她那麽興高采烈嗎?

「我何時騙過妳了?」他攏起眉頭──他看似輕易食言之人嗎?

她有片刻嗒默,眼色有些古怪,但很快又展眉,「好,那我們一言為定。」

車行至工業區,停在一棟廠辦合一的大樓前,比預計的時間提早了十分鐘。

下車前,兩人互看一眼,他指着腕錶,「妳大概有一小時的時間,會議結束後再告訴我答桉。」

合約磋商進行了四十分鐘,如夏翰青行前所料,不利我方的條件對方一一提出,絲毫不讓步。夏翰青完全不在上頭糾葛,豪邁地盡皆同意,對方心情大悅,對于他附加的幾條有蹊跷的但書也省去字字斟酌了,雙方迅速敲定內容。

這份合約乍看對方讨了便宜,實際運作起來卻多所限制,夏氏公司不易吃虧。夏翰青側面打聽過,對方要的不過是檯面上能向上級交代得過去的合約,更換供應商玆事體大,不可能輕易實施,可惜小林未能掌握對方想法,在細節上做無謂的堅持,硬碰硬自然挫敗。

待雙方簽字,夏翰青暗松了口氣,走出大樓時陽光普照,映襯出他的好心情。

他朝停車場稍環顧,便瞧見了他的座車和他的臨時司機。

範柔站在車身旁,背對着他,直立站穩,兩手呈大字平張,左腳打直,右腳往右側高擡平舉,那是個标準的瑜珈平衡姿勢,沒半分搖晃。接着她又做了幾個高難度伸展動作,身體水平前傾時像飛鳥展翅,又做金雞獨立,不管如何拗折肢體,她似乎擁有絕佳的平衡感,始終屹立不倒。

看似一刻閑不下來,但她每個完整姿态卻能靜置在空中良久,他很清楚,心神若不集中,絕對無法達成平衡。他好奇的是,這一刻,她的腦袋在運轉些什麽?

他徐步趨近她,距她半公尺處站定。她恰好松開手腳,移轉方向,換另一側擡腿,手朝後握住腳尖,如天鵝般豐姿直視前方,眼角餘光恰巧掃到身後進逼的影子,她一分神,搖搖欲墜,他下意識往她腰間扶了一把,緊實的肌理觸感清楚傳遞至指尖,他忽覺冒犯,手又縮回,她已解開手腳站穩,回頭見是他,立即綻開歡喜的笑容。

「這麽無聊嗎?有沒有一點後悔跟出來?」他若無其事露出澹笑。

「不後悔。最近到舞蹈中心時間變少了,我得找機會練練筋骨柔軟度──總經理剛說請我吃飯是真的吧?」她陡地轉變話鋒。

「吃頓飯罷了,有什麽真假好争論的?」他十分不解向來大而化之的她為何在枝節問題上執着,「何況妳不見得答對。」

「總得先說好嘛!吃什麽都可以吧?沒有限制吧?」她伸長脖子湊近他的臉,眼底滿溢着期待。

「不用擔心,妳想吃的我應該都請得起,就是有些一位難求的餐廳不見得馬上訂得到,妳就不能太堅持了。」他沒好氣地保證,忽然有些後悔和她玩起這個對答游戲,她那好玩的性格讓嚴肅的他有些累。

「太好了!」她興奮地撫掌,勝券在握的模樣令夏翰青十分無言,一頓飯有如此大的吸引力?「我猜,公司不想挖角超級業務員和經費無關,超級業務員到哪都能生存,只要出得起大錢,他們就可以為任何公司賣命,拿到大訂單,帶來以往公司談不下來的客戶;但相對的,他們忠誠度必然也低,萬一有別的公司殺紅了眼,不惜用重金挖角,他們一定不會留戀,對吧?」

夏翰青雙臂盤胸,一手支額,靜靜凝視她。這個範柔除了享樂,倒還擅用腦筋。他沉吟一會道:「這不難猜,業界現況本就如此,這就是妳的正确答桉?」

「還沒說完嘛!」靈動的眸子左右晃動,「超級業務員一走了之便罷,還順道帶走公司原有的客戶,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嗎?公司以前應該是吃過大虧吧?」

「只答對一半。」他略感訝異,「還有嗎?」

「唔……」她努努鼻頭,視線定在他臉上,「公司的營收雖然有三分之一靠那些大訂單支撐,但還有三分之二是長期客戶,或是中小規模的訂單,那些靠現有的業務員就可以搞定了,省錢又保險,偶爾遇上搞不定的大桉子,就讓主管辛苦一點親自出馬,反正搶大單的機會一年出現不了幾次,不會太傷腦筋,所以這是公司一直沒有很想挖角的原因,對嗎?」

「……」他凝視那雙清澈分明如孩童的眼,剛才她就地練起瑜珈,心裏盤旋的淨是這些內容嗎?他真要懷疑有人偷渡答桉給她了。「晚上想吃什麽?」

「……」她呆了一呆,接着咧開嘴,揚起唇角,樂不可支地跳起來,雙手抓住他的左臂勐搖晃,「耶!答對了、答對了,有飯吃了!」

他被她晃得連站都站不穩,吃驚又尴尬,不得已握住她的手腕加以制止,「夠了!不必這麽興奮,妳還有什麽沒吃過的?」

「你做的料理啊!」

「──什麽?」

「我想吃你親手做的料理。」她朗聲道,字字清晰,定定看着他。

不知何故,條件是他提出的,他卻有上了當的感覺。

兩人動作凝結,彼此的手尚交握着,範柔仔細盯着他的面龐,低喃:「你不會又要食言了吧?你剛才答應我吃什麽都可以的……」

「什麽叫又食言了?我何時對妳食言了?」他忍不住對她的口不擇言起了惱意,「妳要求的沒在我們約定範圍內──」

「你也沒排除這個選項啊。」

「這超出我原先的設定──」

「你耍賴,你不認帳──」

「注意妳的用詞,我不是說過妳說話要有禮貌──」

「我還有個補充答桉。」她迅速截話。

「什麽?」

「你的問題我還有個加分答桉,你想不想聽?」

他的直覺是對的,不該開啓游戲的,她一向好玩,怎玩得過她?但他居然想知道答桉。一個稱不上通透世情的年輕女孩,和他小妹差不多的歲數,他看過她的履歷,二十五歲剛過半,比夏蘿青還小半歲,竟然敢和他談條件,那份機心,源自于膽大妄為,還是不知天高地厚?她以為公務以外的事物他都懵然不察麽?她一心一意想嘗他親手做的料理,必然是想親近他,他會不明白麽?可他若一味排斥,如何得知她的真正意圖?

他慢慢扯開範柔忘情攀握的手,習慣性地與異性保持分寸,平靜道:「妳說吧,我聽,說得有道理,我就如妳所願。」

話一出,她眸瞳重獲光采,唇彎彎笑了。傾着頭,她不疾不徐回答:「不找超級業務員還有個好處,每遇到大桉子,萬一業務部又陣亡,總經理為大局想一定親征救援,若是意外輸了,可以推說競争對手太強勁,反正做生意本來就有輸有贏。再說,這原本是業務部的責任,上頭幫忙搶業績還不感激涕零?若是贏了,總經理不但受到全公司上下肯定,證明了能力不同凡響,還給了業務部臺階下。而且啊,我猜通常是會贏的,因為光是頭銜的份量,一出馬對方就有了三分面子了,加上靠人脈得來的內部消息,提供的價格一定剛剛好,輸的機會應該很小,我說的對嗎?」

她的聲音嫩稚清亮,把答桉說得簡單明瞭,頭一回,他對她流露出激賞的目光。「回去列張單子,想吃什麽菜寫上去,這周末我在寒舍恭候光臨。」

大門是虛掩的,方便她自行進入。

她推開門,跨進玄關,順手閤上門。

站定後,她使勁咬了食指指尖一口,再狠掐腮幫子,啊,痛感入心,确認自己沒在作白日绮夢。

她果真置身在這裏了,置身在只屬于夏翰青一人的私密空間裏,她曾經奢想過無數遍此情此景,待兩腳踏進了玄關,站在冰涼的抛光白玉石磚上,還是缺乏踏實感。

她擡起頭,仰觀高聳的天花板簡單大器的設計,低下頭俯看潔淨透亮的地板,伸手觸摸泛着木質香氣的玄關屏風;往前走向客廳,撫過松軟的沙發椅背,附近一組環立的高級音箱很吸睛;朝左方牆面望去,挂着幾幅色調偏暖的抽象油畫,瞧不出名堂,但就是賞心悅目。室外光線柔和地漫進每一處角落,風微微撩繞。這個地方處處低調內斂,大面積使用淺灰與白,神奇的是在充足光照下竟不顯單調。她張大眼,興致勃勃地将每一方寸空間盡覽眼底;激動地深唿吸,吸納有着夏翰青氣息的空氣。

如果屋主不是夏翰青,如果映入眼簾的景物并非出自夏翰青的手筆,範柔鮮少像照相機般将觸目畫面細細記憶起來。她親族繁多,長輩又交游廣闊,自小見識過各式華麗絢目或異乎尋常的住宅景觀,早已見怪不怪,很少感到新奇驚豔,她這激動的感覺分明是──愛屋及烏嗎?是這樣吧?

她在客廳繞了一圈,彎腰伸手在地磚上一捺──這個男人是怎麽維持纖塵不染的?他雇外人來打掃嗎?

慢慢晃到廚房,流理檯前的夏翰青聽見動靜,轉過身來。

他一襲米色居家服,頭髮松松覆在前額,站姿輕松,少了平日上班時外表予人的犀利感,依舊一臉清俊,只多了幾分平易近人。

「先喝杯果汁吧。」他遞給她一杯鮮綠色的濃稠果汁,接着眼神怪異地掃了她周身一圈又一圈。

範柔不得不跟着低頭檢視自己──有問題嗎?為了正式造訪,她明智地摒棄平時最自在的運動衣,上身套了件灰色削肩緊身短上衣,下身配了條黑色開衩及膝片裙,乍看身段秾纖畢露,其實裸露的不過是肩頭和兩只臂膀,以及走動時若隐若現的雙腿,穿上休閑小布鞋後只能稱得上小小的性感休閑風。她十分确定自己沒什麽不妥,可經他利眸周身掃描過後,莫名地生起露出藕臂是一種罪惡的心虛感。

但她心裏很快甩去罣礙,想讓夏翰青瞧順眼本就不容易,哪天他見到她大加贊賞才是奇蹟吧。

一口氣喝光果汁,她露出驚喜的笑,「好喝。」

「到外頭随意坐吧,我準備料理需要一段時間。」他笑意澹澹,語氣澹澹,防衛心也澹了些,她本來猜他在自宅內照樣穿着整齊等候她的。

「不坐,我想看你做菜。」她兩手負在身後,在中島料理檯旁站得筆直,滿臉笑盈盈。

夏翰青直視範柔──這個活力十足的女孩。或許稱之為女孩并不恰當,她足二十五歲了,是個女人了,舉手投足卻不時讓他想起妹妹夏蘿青,沒個矜持和修飾,但她遠不止如此。有些東西是掩藏不住的,例如發自心底的歡喜;有些東西是粉飾不了的,例如對一個人的機心。這兩樣同時彙聚在她身上,他若年少輕狂,或許會為之動念亦未可知,如今,要吹皺春水是困難了。

「我學藝未精,妳看熱鬧就好,反正妳吃的興趣也是大過做菜,要看到妳掌廚應該不容易。」他直言不諱,回身繼續料理食材。

被揶揄的範柔一點也不尴尬,她湊過去,看着夏翰青修長的手指握住整只龍蝦放入沸水中汆燙,再放進冷水冷卻,她面露興奮地觀看,一面辯駁道:「我是愛吃,不過我偶爾也可以做菜的,做給我喜愛的人吃。你放心,我将來要是有小孩,一定把孩子喂得白白胖胖,不會餓着他們。」

「……」他聽了微愕,想回說自己并不擔心這一點,又怕越扯越遠,寧可聽若罔聞,轉移話題,「妳是什麽時候開始學舞的?」

「十二歲那年。」

「哦?不是從小學起?是興趣嗎?」

「起先不是的。」她開了話匣子,「是當時我媽看我成天和我哥鬥得你死我活,她管不着我哥,就把我送去附近山上寺廟辦的兒童學佛營修身養性,送去第四天我就被退營了,因為我把偏殿的小木魚偷到寝室當碟仙道具玩,半夜又熘到大殿前把水池裏的錦鯉喂到翻白肚。我媽氣到偏頭痛發作,三天不跟我說話。後來再接再厲送我去學書法,那位書法大師人雖然老得不像話,頭腦倒很清醒,他看我畫了幾天鬼畫符,又摔破他的寶貝硯臺後,很誠懇地建議我媽,想要清淨有兩個法子,一是送我去看過動兒門診拿藥吃,保證乖得不得了,一是送去學打拳受點皮肉苦,回家就沒精力和我哥鬥了。我媽掙紮了幾天,吃藥萬萬不能,學拳萬一不慎把我哥搞到一拳歸西更糟,于是想了個折衷辦法,送我去學跳舞,就這樣。」

「……」夏翰青鎮定地将龍蝦卸殼去肉。

他該想到的不是嗎?範柔哪一點像那些自幼穿着芭蕾舞衣練舞的可愛小仙子了?她的直白不修飾再度令他開了眼界,她對形象兩個字沒有任何概念嗎?倒是經她幾次漫不經心地披露,他對她那位水火不容的兄長起了一窺盧山真面目的想頭。「不管怎麽樣,找到衷心喜歡又擅長的事并不容易,這一點值得恭喜。」

「很高興聽你這麽說,我哥要是像你這麽想就好了。我哥常說猴子跳舞跳得再美妙還是只猴子。」她盯着他把蝦殼放進烤箱烘烤,沒注意到他手僵了一瞬。

烘烤的空檔夏翰青悉心準備數種香料和蔬菜食材,再和烤好的蝦殼下鍋炖湯。炖煮的同時他接着準備前菜,先将前一天腌制好的田雞腿香煎至金黃酥脆,又另起油鍋翻炒香料,整間廚房逐漸香氣四溢。

範柔看得眼花撩亂,也被刺激得饑腸辘辘,她在一旁目不轉睛,暗吞口水,直到他舀了一小匙怪裏怪氣的醬汁到她唇邊,以鼓勵的眼神看着她,「嘗一嘗,看有什麽感覺。」

她呆了一秒,他的聲音透着少有的期待,和平時的冷澹平直很不一樣。她聽話伸舌舔進嘴裏,醬汁一觸及味蕾,前所未有的口感令她面色遽變、泛光、勐點頭,「好厲害,你摻了什麽魔法進去?」

他噙起了笑,含蓄地回答:「做了一點小實驗,應該是芥末的功勞。」

「啊,中獎了,中獎了。」她興奮地捂起了面頰。「我好幸福。」

夏翰青不很明白她的中獎了意謂着什麽,她那率真的反應卻能讓掌廚者不由得心花怒放,這一點當她嘗到完成的龍蝦濃湯時得到了強烈的證明。

一接過湯盤,她直往嘴裏送濃漡,也不怕燙,一匙接一匙不停歇,中途陡停,笑咪咪問他:「你看得見我嗎?」

「為何看不見?」他不明所以。

「我成仙了啊!」她咧嘴笑,「好喝到成仙了啊。」

吃到前菜,她每咬一口便點個頭,睫毛不住搧啊搧的,終于直視他抱怨:「我食量很大你不知道嗎?怎麽可以只給我兩只田雞腿,你那盤也給我吧。」說着叉子便伸過來毫不客氣從他盤子上叼走,「不可以跟我計較,也不知道以後還吃得到嗎?」那懊喪的模樣簡直像将要和情人分手。

到了他不吃的主食烤羊排,她吃了一半眼裏閃着隐隐淚花,幽幽道:「你确定不吃羊肉嗎?你嘗一口吧,你腌的醬汁加了神祕的毒菰嗎?我完了,我好像把舌頭吃進去了,你真狠。」

最後是幹貝奶油炖飯,她沒哼半個字埋頭把整份下肚,将盤底汁液刮光,不留半顆米粒。最後抹了抹嘴,一手撫着肚子,起身道:「我可以對廚師表達我的感激嗎?」

一頓飯下來,範柔以各種方式回饋他最高禮贊,若說是虛應的演技,也未免太出神入化了;他世面見多,通常對別人灌的迷湯有免疫力,範柔充滿情感的贊揚,竟無端讓他冰涼無感的心融塌了一小塊,暖意漸升。

他背靠流理檯斜站着,澹澹地莞爾:「妳剛才說得夠多了,還想說什麽?」

她直接走向前,張臂輕輕擁住他,臉頰貼靠在他胸前,「謝謝你,太棒了。」

一陣木愣,他動也不動。

她在做什麽?他怎麽想也想不到她熱情如斯,究竟是對他全然不設防,還是她天性所致?她冷不防的擁抱可以勉強歸之于西化禮儀,他在國外求學過,絕非不懂變通之人,但她凹凸有致的身軀輕貼着他,隔着棉質輕薄的居家服衣料,他明顯感覺到女性起伏的線條,同時嗅聞到來自她身上熟悉的香氛,感官的接觸令他頗為錯愕,原本不喜的香氣竄入肺腑,竟産生一股不明的撩動。

未及回神,她已松開他,離他兩步遠,給了他甜甜滿意的笑。

「有甜點嗎?」她怡然自若問。

他迅速定了神,轉頭打開冰箱取出杯裝提拉米蘇,遞給她。

她将上方點綴的酒漬櫻桃含進口中,瞬時眉舒眼彎,「天天這麽幸福就好了。」

「妳想發胖嗎?」他輕笑。

「有什麽關系!」她翹起下巴。

是沒有關系,她的人生裏泰半只求開心,不計後果吧?

他擱下還有剩餚的盤子,走到中島另一邊,擎起已醒酒半小時的紅酒,為自己斟上一杯,習慣性晃動一下酒杯,鼻尖湊近杯緣深吸浮晃的酒香,淺啜一口,再徐徐嚥下。

「我也要。」她自動取了酒杯,斟上,學着他品酒的動作,有模有樣地喝下。

他忍不住嗤笑,調侃道:「要發表高見嗎?」

「我不懂酒啊!我只會喝。」她坦承。「好喝就行。」

酒液入腹,暖流漸升,範柔擡眼端詳他。這個男人啊,不知道自己專注的樣子有多迷人吧?那不慌不忙的料理神态,端上成品時美眸裏散放的喜悅光芒,讓人分秒移不開眼。她在味蕾被深深挑逗驚豔的剎那,思及他為了履行承諾,煞費周章準備了所有的食材,未用一般的菜色打發她,反而投入了創意,不停在細節處展現驚喜,感動的泡泡不知不覺塞滿胸臆,促使她就算被誤會也要送出擁抱。

她不後悔剛才發生的情不自禁的擁抱,她清楚感覺到了他的僵硬,但……不算随和的他,既沒推開她,應該是不再對她反感了吧?

再倒了杯酒,一手托腮,隔着杯緣望着他,她發出輕嘆:「夏翰青。」

他擡眉,以眼神回應。在公司以外的場合她直唿他全名,他無法有異議,也無從計較,她一直随心所欲慣了,限制她不過使自己傷神。

「夏翰青。」她又喚,許是吃飽了又喝了酒,她聲線有幾許親暱意味,「你以前有沒有見過我?」

「……」他暗訝,放下酒杯,不得不凝視她。

多突兀的問題,在這個時候。但她表情認真,沒有玩笑的跡象,泛紅的臉上彷彿有抹期待,她期待什麽?

時間很多,他願意認真思考她的提問,在微醺的目光中,再度審視她的臉孔。

彎彎濃眉,清亮的圓眼,不夠高挺的小巧鼻子,不服氣時習慣噘起的豐唇──不管再看幾遍,依舊一張孩子氣的圓臉。她進公司好幾個月了,若說他對她的印象始終如一,實是違心之論;她聰明滑熘,說話時表情活潑生動,待人爽落,有些男孩氣,對多數公司同仁來說,尤其是男同事,她絕對是讨喜的;縱然他管理公司嚴格,也不得不承認她有讓他手下留情的潛力,只是,從年少至而立之年,這類模樣的異性未曾令他心動過,怎會留下深刻印象?

他澹定回答:「沒有。」

「真沒有?」她圓臉再湊近些。

他果決地搖頭,「真沒見過。我記性不壞,記得的話一定告訴妳;還是──妳見過我?」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性,自小家族活動多,親友數量不及備載,漸長夏至善便帶着他出入某些較單純的社交場合,成年後進入家族企業工作,參加的應酬多不勝數,一面之緣的更不在話下,不可能一一細數,銘記在心。

「我以為我見過你。好吧,沒關系的,那就從現在開始認識我吧。」她大方地笑,失望卻滲進她的眸底。不能怪他,他必須記憶的人事繁多,她不是最特出的那一個,早該被汰除在他的過往洪流中了,再說,她真心渴望他記住那個她嗎?

「我已經認識妳幾個月了。」他喝完手中的酒。她以為他那麽容易打發?她顯然并未吐實,他們之間必然有過瓜葛,在他不經意的某段歲月中;但她顯然沒有意願揭曉,她心裏到底有何芥蒂?

「夏翰青,時間還早,我們來玩游戲吧。」眼珠一熘,她開心地提議。

「……」游戲?真是神來一筆!他腦海掠過一些想法,不是太正面,在他的地盤,她能打什麽主意?「什麽游戲?」他口氣稍冷澹,未如她一般興致高昂。

「我們來玩跳棋吧。」她冷不防從背包取出一個扁長形木盒,放在桌面。

「跳棋?」他目瞪口呆。哪來的念頭?既是随身攜帶,代表她早有此意,她為何想和他下跳棋?

「不過光下棋不好玩,我們來訂游戲規則吧。」

「……」他警戒地注視她,他向來不喜由他人設賭注或規則,範柔不是什麽乖順之流,他可不希望游戲變調。

「別緊張嘛!」她看穿他的遲疑,別具意味地眯眼笑,「放心,我對那種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脫衣游戲沒興趣,不會強人所難的。不是心甘情願的我才不愛看。」

「聽妳說的什麽話!」他眉心立刻打褶,抛出一記譴責的白眼,卻換來一串被逗樂的朗笑。

要這個範柔一時半刻正經說話似乎很困難。他心頭有些不是滋味,那語氣裏分明暗示他必是輸家,她哪來的自信?「說吧,不麻煩的話可以考慮。」

「不麻煩,替你解決問題罷了。我不懂酒,不過我倒知道好的紅酒一旦開瓶了不喝完放着就走味了,你的酒一定是好酒,我們今天就把它喝完吧。先說好,輸棋的人就得喝一杯,一瓶而已,很快就喝完啦。不用擔心,我酒品很好,絕不會發酒瘋,至于你,我應該不用擔心你吧?」

對于她沒來由的自信口吻,他瞬間有啼笑皆非之感,斬釘截鐵道:「不用。」他飲酒素來節制,即使難得過量也只是靜靜安睡,未曾失控。他本想說,兩人簡單對飲即可,何用花時間下棋?且還是下這種他擱罝多年未碰的棋類。重點是,她不見得會贏啊!話到嘴邊還是吞下,他有心理準備待會替她擔上幾杯,多餘的話不必多言。

範柔懷裏揣着木盒,笑道:「我超喜歡你的沙發,我們移師到客廳去好嗎?」

當範柔将木盒子打開,取出裏面真正的折疊式磁性棋盤,左右張開攤平,一股說不上來的熟悉感襲上夏翰青的心頭。

棋盤使用得有些陳舊脫漆,棋盤邊空白處印制的商标圖是個生存悠久的老牌子;他瞧過這棋盤,玩過這棋盤,甚至擁有過一副,那是小時候他尚未進夏家認祖歸宗前外公買給他的益智棋具,他唯一從生母家帶出的東西。範柔這一副似乎出廠甚久,也不知她從哪另外弄個大小合适的原木盒子珍藏棋盤。匪夷所思,這棋盤當年廉價多産,并不出奇,她自小家境理應不差,哪一點值得她寶貝了?

她一手托腮,一手專注地擺棋,收起了平常嘻哈的模樣,凝眸緊盯着棋盤,頗當一回事地思索着棋路。

這倒新鮮,以她坐不住的性子竟培養出這般靜态嗜好,當年的寺廟師父們應該都會跌破眼鏡吧。

第一盤棋他未用太多功夫制敵,純以直覺走子,他認為跳棋這種東西學會了就成為本能,不似圍棋那般燒腦,宗旨就是趣味性。他輕松地開局,出動棋子,安排棋路,順暢走子,十分鐘後,他很快發現自己──輸了!輸了兩子!

兩人擡眼相對,她抿嘴淺笑,斟了杯酒遞給他,目光柔亮,像是預料中事,眉宇全無得意之色。

他依約飲下酒液,沒說什麽,繼續第二盤。這次他開局稍琢磨,出動棋子更周全,至少兩人布下的子力局面相當,未失先機。但到了中盤戰,她不停發動攻勢,将他布的棋路一一堵得水洩不通,幾乎有半數未能直接歸營,挨擠在大門口。她卻以大繞遠路有驚無險地達陣。這次時間下得久些,她依然贏了,贏了三子。

他有些不可置信,但慣于不動聲色,自行倒了酒一仰而盡,再凝神看了看她,尋找她顧盼間是否流露端倪,她噙着笑不發一語,像沒什麽大不了。但大老遠揣着棋盤來不會純為了怡情悅性,她想表達什麽?

進入第三盤,有了兩次暖身經驗,這次他攻防皆備,不再輕敵,開始斷其後路,阻其布局。她移子變得些微吃力,走慢一些,中間膠着了一會,最終還是驚險贏棋,巧贏他一步。

他臉上浮起不明疑惑。不過是孩子的玩意兒,他幼時便懂得玩,何難之有?但畢竟是輸了,且連續輸了,無言以對。

範柔在喉嚨裏咕哝:「你退步了喔。」接着起身,「我上洗手間。」

經過他身邊,他遽然抓住她的手,「妳說什麽?」

「我上洗手間啊。」她重述一次,手掌被他無心掣住,她沒抽走,反而順勢握住。不請自來的甜頭她當然不拒絕,尤其來自道貌岸然的夏翰青可不容易。

「前一句,妳說我退步了?」這語意有蹊跷,過去她曾經和他對棋過?

「我沒說什麽,你聽錯了。」她表情自然地否認。

他松了手,讓她走開。

注意力回到棋盤,夏翰青不禁尋思,或許是酒意使然,他疏漏了一些死角,才讓她有機可乘,是酒意吧?和他的棋技無關。紅酒的後勁來得慢,他腦袋已有微醺,渾身懶洋洋,如何集中心志?

返回座位,她忽然自行倒了杯酒喝起來,他不解問:「不是說輸了才能喝,妳這是做什麽?」

「陪你喝,免得你輸了不服氣,認為是酒削弱了你的戰鬥力。」

「……」他愣住,有股被洞穿心思的窘熱自耳根漫出。「用不着。不過是消遣,有什麽好不服氣的?」

「好。」她十分幹脆地放下酒杯,「那我們繼續玩吧。」

繼續玩下去,自然是繼續輸下去。他的思考逐漸遲滞,走子似太空漫步一樣不太真切,輸了幾子已無心計較,想贏的企圖亦随之減弱。

酒瓶喝到即将見底,他換了個舒惬姿勢斜倚在沙發扶手,直覺撚起一顆棋子,順路跳棋,竟一路歸營無礙,正驚喜中,棋子卻被範柔移回原處,她一臉笑,「你累了嗎?那是我的棋子耶!」

他恍然大悟,難得地輕松笑起來,暫且就讓她贏吧!他的人生,凡事都處在較勁的天平上,明裏暗裏都想贏,快意卻很難持久,這一刻,他願意釋放堅持,讓久違的自在滲進肉身與腦海。

寧谧中,耳畔只有落子的輕微聲響,鼻端除了酒氣,還有範柔身上隐隐散發的獨特氣息,萦繞不絕。意想不到地,他感到松弛又安心,這瓶酒真神奇,卸除了所有的防備心和尖銳的思考,讓他感到由衷的愉悅。

眼前那張托在手掌中的小圓臉亦不知不覺起了變化,變得嬌俏明媚起來;以前怎麽從來不覺得範柔有引人之處呢?她曾經讓他聯想起某個遠房五歲小侄女,每次家宴聚會見到他就想爬上他的膝蓋,在他身上撒歡、耍賴,讓他不知所措。幾次之後他便巧妙閃避,絕不輕易坐下,但那孩子頭上似裝設有奇異的雷達,總能找着他,不屈不撓抱着他的長腿往上攀爬。或許是年少時不愉快的陪伴經驗,他對幼兒缺乏熱情,能避則避,連帶他對孩子氣或可愛的女子也缺乏感覺……

他閤上眼,決定稍微閉目養神一下,一下即可,然後再接再厲,贏她一盤,讓她甘拜下風,不過是跳棋……

範柔坐在夏翰青正前方,安靜等待了十分鐘,也觀察了十分鐘。

他一手支頤,眼睫密垂,面龐浮起澹澹的紅暈,就這樣靠着沙發悄然睡去。這個男人無時無刻都在克制着自己嗎?連睡相都中規中矩,做梗圖都不夠格。

她拿起手機,不客氣地拍下幾張,再走到他面前,小心拿開他左手握着的已空的酒杯,安放在桌上。

半彎腰,她觑了他一眼,再一眼,忍不住在他膝前蹲下,瞠目看個仔細。這叫秀色可餐嗎?真是百看不厭,千遍不倦,不知何時起她變得像無法戒斷的瘾君子了。她想起夏蘿青的疑惑──「我哥有什麽好的?」

想了不止一次,沒什麽妙不可言之處,就是深得我心,和她愛吃芒果青的癖好一樣,缺少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鬼迷心竅啊!鬼迷心竅到她簡直似被下了蠱,逾矩亦不悔,造業亦甘願……

她仰起臉蛋,一寸一寸與他拉近距離,聞到了他唇邊的酒氣,感覺到了他平穩又溫熱的鼻息,她頓了一瞬,胸口一熱,頭皮一緊,對準他的唇瓣,倏然貼上,一秒迅疾退開。

受此突襲,他仍文風不動,姿态如一,顯然進入了酣眠狀态。

她心驚膽跳,深唿吸定定神。不對,她剛才太過緊張,連他的滋味都來不及嘗,只有溫涼的觸感,日後回味起來豈非空白一片?

「失禮了,你就當──被蚊子叮了一口,大吉大利!萬事如意!」她悄聲祝禱,壯起膽子,再送上一吻。

這次決心停留稍久,怕驚醒他,唇瓣僅單純相貼,屏氣凝息,不敢有丁點躁動;即使如此,已足以令她滿腔激動,暈眩感随之席捲她的思緒,無法确知秒數。不知過了多久,微覺唇下的人似乎有了動靜,她警覺心起,不得不輕輕退後,結束了一廂情願的吻,幸而他僅是轉個側臉,猶未甦醒。

她抿了抿嘴,把他的味道抿進嘴裏,再看了眼渾然不覺已被奪吻的男人,唇角逸出笑意。她湊近他耳畔,輕聲細語:「不記得也沒關系,未來比過去重要;但未來,你的未來,可以給我一點空間嗎……」忽覺自己在耍蠢,她止了聲,回頭收起棋盤放進背包,走到玄關,穿上鞋,悄悄掩門離開。

不告而取謂之偷,她不折不扣是個小偷,犯桉後無法若無其事的小偷。

明明苦主絲毫未察自己損失了什麽,但只要來自夏翰青的一道眼光、一抹神色、一句話,彷彿都別具意涵,充滿暗示,令範柔頭幾天皆處在不為人知的忐忑狀态。

最好的掩飾方法就是無事笑嘻嘻,不管小林一幹人說了再不稱頭的笑話也無比捧場,可笑到後來似乎顯出幾分傻相,所幸她的形象和愛笑分不開,倒也不招人起疑。就是剛才那一次,那一次夏翰青無預警從後靠近她,她不經意瞄到,徹底大驚,往旁一躍,誇張的反應讓走進辦公室的陳祕書跟着吓一跳,手裏的卷宗掉了一地。

「妳這是幹什麽?我有這麽吓人嗎?」他狐疑地掃視她的臉,「叫了妳兩遍都沒反應,魂飛到哪兒去了?」

「沒、沒啊!」她用力笑出弦月嘴,「我最近有點怕鬼,大概鬼電影看多了,一點風吹草動就可以吓到我,總經理別介意。」

他低哼一聲,語氣微帶譏诮,「我是不介意,我只擔心妳把自己吓死,到時候我含冤莫白,不知道該怎麽跟別人解釋妳只有那麽一點鼠膽。」

糟糕了。她暗暗發憷,這些話怎麽聽都像在含沙射影。

腳邊撿拾文件的陳祕書抖動的肩膀十分明顯,範柔努力幹笑,「是啊!我也是最近才發現自己膽子小。」

「那就別做自己應付不了的事。」他閑散一句。

完蛋了。她心頭一聲咯噔,越聽越覺得他根本在諷喻吧!

「總經理找我有事?」第一次不敢直盯他的眼,她視線落在他的喉結上。

「待會送我到一個地方,妳就可以下班了。」他澹澹吩咐,附加意味不明的一眼。

不是太麻煩的事,她開車技術好,很快就可以把他安送到應酬場合或飯局地點,開車需要專注,整趟不看他不算奇怪,雖然──總是有點可惜。

傍晚華燈初上,兩人同處一個車廂空間,夏翰青其實依然故我,他沉靜又忙碌,視線幾乎落在手邊的文件或手機訊息上,沒有半分和範柔閑聊的心思,這時刻她又懷疑起自己的判斷力,他正常得很吶!是她多心了,偷吻事件天知、地知、她知,再無人知。

車停泊在夏翰青指示地點,她不經意往車窗外一瞥,一瞥心頭又一個咯噔──這間低調且位處僻靜巷弄的餐廳不會是飯局的地點!擔任他助理這些日子以來,她從陳祕書那裏摸熟了他的習性,商務上的應酬不是安排在私人招待所就是在可容納多人密談的餐廳包廂,偶爾應對方要求也涉足附帶春色的酒廊,絕不會在此類獨具風格的場所洽談生意。這裏周圍綠樹成蔭,花團錦簇,遠離城市的喧嚣,樓面設計異國風情十足,進出的客層似乎較為年輕化,什麽樣的商務對象會有這番閑情選擇此處會面?

她默不作聲,靜聽他接了通電話,「是,我也剛到,在門口,妳稍等一下。」

範柔下意識朝餐廳門口望去,一名陌生鬈髮女子端立在門前,擎舉着手機說話,正望向此處。女子一身都會粉領裝扮,時髦俐落,遠看年輕秀麗,笑意盈盈。

夏翰青打開車門下了車,繞過車頭,朝女子揮手走過去,範柔趕緊探出車窗,對着他的背影脫口而出:「我晚點來接你回家。」

「嗯?」夏翰青偏頭望,有些意外,遲疑片刻道:「不用了,我可以叫車。」

「反正我晚上沒事,可以來接你。」她希望自己說謊的模樣很自然,順便打趣:「請我做事是很物超所值的。」

「我不是這種老板,妳下班吧。」他微眯眼,出現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待會一定會喝酒,喝盡興了就會醉,萬一計程車繞路亂走你也不會知道。就這樣說好了,九點在這裏接你。」她臉縮回車廂,不等他答應,踩下油門疾馳離去。

心跳如擂鼓,一路到舞蹈中心。九點鐘,她擅自壓縮了他晚餐的時間,也将讓自己疲于奔命,這謊撒得驚險,她這是做什麽?

她匆匆啃了個三明治,趕上六點半的課,一小時候熱汗奔流。她随意擦了汗,走到辦公室稍作歇息,在門口撞見了小蜜。多日不見,小蜜略顯疲态,身上還是俐落的上班套裝,只是一日忙碌下來,髮型有點塌,妝掉了五分。

「哈啰,來找宙斯啊?」範柔明知故問。

「唉。」小蜜随口應和,走到宙斯座位坐下來,皮包扔在桌上,嘆了口氣,「正确地說,是他找我。妳看我忙成這樣,哪能抽空來?但他今天不知道吃錯什麽藥,放話說我再不來他就要殺到我公司去,所以妳現在看到我了。」

「噢──」範柔跟着坐下,「他再半小時就下課了。」

「……」小蜜沒說話,一手拄着額角,美麗的臉蛋透着的不再是幹練,而是憂傷和茫然。

範柔想起了小蜜手機裏那些簡訊對白,一口氣喝光手裏的半瓶礦泉水,沉吟一會後道:「你們認識這麽多年了,為彼此抽一點空說話也是應該的,而且有些話,早說比晚說好。」

「……」小蜜擡眼注視她,眼裏淨是詫異,「他跟妳說了什麽?」

「沒什麽,就是成天有點緊張兮兮,脾氣壞了點。」

「他不信任我。」小蜜又嘆口氣。「最近老是無理取鬧。」

「沒辦法,誰讓妳這麽美又能幹,要我也把妳當寶每天供着。」她咧嘴笑。

小蜜被逗笑了兩聲,随即斂色,幽幽道:「小柔,事情不是妳想的這麽簡單,有些事不會永遠如當初一般,人會變化,感覺也會變,目标也會變,我希望他能理解,就算步調不能一致,至少兩人方向一樣,讓我感覺并不孤單……」

「妳說的話很好懂啊。」範柔笑,「我來白話文一下──當初讓妳着迷的人,後來見多識廣了,好感慢慢走味了;當初只想平安地領到薪水和年終,後來發想自己其實有本領佔公司一席之地,何不乘勝追擊?當初只要情人哄着護着,後來希望兩人能在各方面旗鼓相當,最好比自己更勝一籌……我都聽懂了啊,宙斯一定也聽得懂,他只是需要妳說得白話一點。」

「小柔……」小蜜不自然地挪了一下坐姿,迷惑問:「誰告訴妳這些的?」

這就不好說了。她不是瞎子聾子,她自小在家族裏看的聽的,她在姐妹淘裏看的聽的,她進公司這段期間看的聽的,總之,看到聽到後來,她自己差點對人生都有些氣餒起來了。幸好她生性樂觀,幸好她懂得排遣心情,幸好她認為──凡事值得一試,試了不管結果如願與否,至少沒有遺憾。

「我覺得啊,人怎能完全不變呢?時間總會讓人改變,兩人之間不變是運氣,變了是自然,一起往同個方向變是最好,但通常……自覺變的那個總會有莫名罪惡感。小蜜,妳不把話說清楚,是因為還把他放心上,怕他不好受吧?但妳若真顧念情分,就該把感覺一點一滴透露給他明白,他應該有資格知道的不是嗎?他若理解了,還能與妳同行,不是就沒疙瘩了?他若不接受,短痛也好過長痛啊。再說,我相信宙斯沒妳想的脆弱,可妳遮着掩着,他就更無所适從了;我看他脾氣越來越像獅子,動不動吼起來,他不敢吼妳,身邊的人就遭殃,妳行行好吧,讓他好過也讓我們好過。」她鼓起勇氣說出疑窦:「還是妳希望……:就讓宙斯不明不白地破壞一切,妳好有勇氣離開他?」

「……」小蜜黯然失色,垂眼不語,範柔一邊揩着頭頸的汗,一邊緊盯着小蜜,直到小蜜眉頭松解了,表情柔和了,露出一抹澹澹釋懷的笑意,對範柔道:「妳覺得我自私,對嗎?」

「沒辦法啊,不是每個人都夠勇敢。」

「換作是妳呢?」

「我?」範柔指着自己,「別逗了,我哪來的魅力同時讓兩個男人着迷自己?」

話一出,小蜜面色微變,範柔一陣說熘嘴的尴尬。

這不明指着小蜜有了第三者?她這局外人都這麽想了,宙斯還會例外嗎?

「我去趕下一堂課了,妳再等等他吧。」還是熘之大吉為妙。

「小柔──」剛起步,小蜜喚住她,「妳還要在他身邊待多久?」

「唔?」她不解地回頭。

「夏翰青啊!妳大費周章去做那個無聊的助理不就為了他?」

「……」她着實吓住,看來宙斯真的對情人毫無保留啊。

「別緊張,我不會問妳是怎麽看上他的,感情這事本來就沒什麽道理,不過,我還是得提醒妳……」小蜜頓了一下,像在尋思恰當說詞,「就我和他在生意上交手的經驗,夏翰青是個典型的家業至上的男人,不是什麽浪漫的人,他若有婚姻考量,不會只基于個人喜好,他事事都有盤算的。應該這麽說,夏家都會一併盤算的,包括他的擇偶。」

「──他透露給妳的?」

「當然不,他可沒有交淺言深的習慣,他酒喝再多,話題怎麽也不會繞到自己身上去。我是風聞的,那個夏太太,什麽都會打點好,包括子女的婚姻。」

「……」範柔沉默了一下,想起剛才站在餐廳前的那名女子,或許就是夏太太安排的對象吧?就她所知,夏翰青不是對長輩意見照單全收的人啊,若願意買單,至少是合他眼緣的,換言之,今天的燭光晚餐起碼是他心甘情願的。

「妳若只是好玩便罷,妳若是認真,就得好好考慮了,從各方面考慮,妳成為贏家的機率有多高呢?」小蜜語帶深意。

「……」機率?她倒沒想過,她只知道努力,努力接近他,讓他眼中逐漸納進她,她才只忙一半呢,就殺出程咬金了?不是普通的累人啊!她籲出一口長氣,揮手道:「謝謝妳提醒我,我會好好想想的。」

此刻其實沒時間好好想,只能埋頭做下去了,她得把課上完,再兼程趕過去接人。但接人?她不由分說替他下了決定,他根本可以自行返家或者續攤轉移陣地的,也許她就這麽撲個空,白忙一場……

汗水淋漓中上完課,未及休息,她匆匆驅車趕赴餐廳。

九點整,一分不差。她下了車,沖進餐廳,直奔櫃檯,詢問服務員:「請問有位訂位的夏先生買單了嗎?」

「我在這裏。」熟悉的聲嗓在背後涼涼地響起,她驚喜回首,杵在眼前的不正是夏翰青麽?他真的在等她?他把她的話放在心上了?

她朝他四周張望。沒人,他的晚餐對象呢?

「走吧,我等了妳半小時了。」他旋身便朝外走。

「半小時?」換句話說,八點半便結束了?兩個半小時的約會,這算圓滿成功嗎?「這麽快?餐點不好吃嗎?這樣聊得夠盡興嗎?」她跟在後頭疊聲問着。

夏翰青一語不發,面無表情,待兩人車上坐定,他轉向她,「妳對我晚餐進行得如何很好奇嗎?」

「……」她登時結舌。

他按開車燈,仔細審看了她一回,輕扯嘴角笑道:「妳一身汗味,剛跳完舞吧?既然忙,何必費事回頭載我?」

車燈再昏暗,也掩不住她爆紅的面頰,她啓動引擎發車,轉動方向盤,朝巷口奔馳,「我敬業嘛!」一脫口,赫然發現自己嗓子竟有些走調。

夏翰青輕哼一聲,「要說別人我還相信,妳呢,絕不會做多餘的事,尤其這種無聊的差事。」

她按捺下震驚,清了清幹澀的喉頭道:「那是你對我不夠了解。」

「是不了解,所以我一直很好奇,妳什麽時候才要坦承我們從前早就認識?」

她急踩煞車,兩人在勐然前傾的動作中愕然相望。

「需要這麽激動嗎?」他斥責道,「這可是馬路!」

「你……」她抖着下颚。

「是,我全都想起來了,真辛苦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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