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回頭萬裏,故人長絕(一)
第101章 回頭萬裏,故人長絕(一)
“慕寒淵——!!!!”
一聲錐心刺骨般的痛呼撕碎了夜色中的寂靜。
雲搖從榻上猛然坐起。
眼前漆黑一片,而她記憶中最後的畫面,就是那個能夠吞噬整個乾元界的黑洞。它在湮沒了慕寒淵惡相的最後一縷神魂後,驟然坍縮向虛空中的一點。
而從那一點中迸出的、不曾留下任何抵抗餘地的天道之力的金光,頃刻就将她與往生輪籠罩——
然後呢?
她回到了仙界嗎?
雲搖茫然地望向身周,抱着最後一絲希冀——仙界不該有這樣的夜色,只要沒有回來,因果之力坍縮出來的時空黑洞就還未完成獻祭。
那麽,慕寒淵惡相的最後一縷神魂還沒有……
沒有……
“簌。”
一點燭火在這座幽靜的神宮中亮起。
黑暗被驅散,燭火如火蝶翩跹,蔓延飛舞至整座殿內的每一處宮燈金盞內,一處處亮起,将眼前廣袤的宮殿籠罩進暖融融的燭光裏。
雲搖卻僵在了榻上。
她只覺着落在身上的燭光在這一刻如錐心刺骨、無孔不入的寒刃,叫她肝膽欲裂。
因為她認出來了——
這裏是司天宮禁地主宮,是起始神宮,是她在仙界獨居過上萬年的居所。
她既身在此處,就說明、說明……時空黑洞終究吞噬了它的祭品。
那縷神魂,再回不來了。
“…………”
無聲的痛楚席卷過胸腔。
雲搖慢慢蜷起身,将透紅的眼埋下,将額頭抵靠在自己支起的膝上。
“……師尊。”
落地的金屬宮燈旁,拂過的雪色衣袍從燈影中掃落了一聲低喚。
雲搖僵擡起眸,卻不敢轉身,她直直地望着榻外——
直到那道清影一步步踏入視線。
她眼神微顫着擡起,循着那人衣襟,如墨似的青絲,最後定格在了那張清絕的面容上。明明是一模一樣,偏偏又能叫人一眼分辨。
他是慕寒淵。
但不是那個慕寒淵了。
“他死了,對嗎。”雲搖聽見自己澀然張口,聲音喑啞,似哭似笑,“……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慕寒淵無聲地坐在了榻旁。
雪色袍袖下鞠出了段玉白的腕,他清長指骨抵托着一盞藥茶,奉到雲搖眼前。
“師尊心神損耗過度,這是我為師尊調配的清心茶。”
“……”
雲搖望着那盞茶,眼前鏡花水月似的恍惚。
[……全喝了。]
[青木老兒熬得,既然你懷疑,那我将他打斷四肢,到你面前來替你熬藥好叫你放心?]
[若非他最擅仙藥,你以為我閑得去尋他?]
[将藥喝了,一滴都不許剩下。]
[好喝麽。]
[張嘴。]
[他們的太駁雜,你又不許傷他們性命,只抽那一點有什麽用?]
[我去與劫打了一架,順便抽了他一道仙力。]
[看什麽看,專心運氣……]
身為小仙雲搖的神魂記憶裏,那一重滿染戾意的總是兇惡冷倦的身影,與眼前人重合又分離。
他逼她吃藥。
他總是對她惡語相向。
他承天譴之力也要下界去為她尋幾塊饴糖。
他跑去找劫打架,傷得滿身血氣,只為換一道有損魔軀的仙力來為她續命療傷……
雲搖的眼眶漸漸濕了。
她顫聲問:“他死了,是不是。”
“……是。”
慕寒淵擱下盛着藥茶的金盞,眼尾掠過袍袖下玉白腕骨上隐隐散着腥氣的紅霧,他将袍袖拉下,遮了過去。
近乎殘忍地,慕寒淵撩起清冷無瀾的眼眸:“他死了,三界也容不得他活。”
“我知道……我知道。”
雲搖低聲安慰自己,盡管沒什麽用。她覺着自己好像浸進了九重天上的界門外那塊萬年不化的天寒玄玉裏,冷得她渾身發顫,眼圈通紅。
她低聲喃喃着:“我知道他殺孽難消,他罪無可恕,可是……可是……”
話未說完,雲搖就哽咽得無法張口了。
慕寒淵眼神深如淵海地望着她,裏面似乎翻覆着數不盡的彌漫滔天的情緒。
懷緬,留戀,不舍……
只是最終那些情緒還是悉數壓了下去。
慕寒淵微微傾身,将雲搖抱入懷中。
直等到懷中啜泣的人一點點平息下來,慕寒淵淡聲開口:“若師尊想見他,那在師尊面前,我也可以一直是他。”
“什麽…?”
雲搖怔然仰面。
“往生輪中,我與他記憶相融,若師尊想要留下的是他,那我……”
“住口。”雲搖回過神,帶着還未褪盡的哭腔厲聲。
慕寒淵似乎未聞,依舊是溫言倦語:“我與他本便是一人,想扮作他,興許有些難,但——”
雲搖終于氣不過,擡手就将近在咫尺的薄唇狠狠捂住了。
慕寒淵整個人都被她扳得微微後傾,立着冷玉銀冠的後腦都撞在了棱角分明而堅硬的床柱上。
殿內一聲悶響,該是吃痛。
只是那人垂眸望下來,對視雲搖惱火面容的眼底,卻暈開了幾分清冷勾人的笑色。
“我似乎是第一次見師尊哭。”
慕寒淵擡手,他指腹溫度微灼,燥,輕慢地擦過她眼角下的細膩處,抹掉了那顆在燭火下剔透微熠的淚珠。
他将它在指腹間碾碎,感知濕潮滲入肌理,像是無心問:“若那日祭時空黑洞的神魂是我,那師尊也會為我哭成這副模樣麽?”
“——!”
雲搖氣不過,偏慕寒淵修長如玉的指骨微微屈着,就在她眼皮底下。
她沒過想,洩恨地一口咬了上去。
雲搖沒留力,換來他半聲悶哼,後半未盡,轉作了喉結滾下的低啞笑聲。
“……”
雲搖更氣了,“你還笑得出來。”
“師尊與他情深義重,我不同。”
雲搖正疑心“情深義重”四個字被那人格外重音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時,就聽慕寒淵淡聲續上了下一句。
“若知終焉死了,三界都要拍手稱快。”
“……”
雲搖哽住。
雖然是實話,但這個時候聽到……
慕寒淵的善相如今對蒼生都懷悲憫,為何唯獨對惡相如此不近人情?
只是下一刻,望着慕寒淵與他身後起始神宮中的滿殿燭火,雲搖終于找到了那個叫她覺着最古怪的地方。
“等等。你明明還未飛仙,為何會出現在這——”
雲搖驀地一頓,想起自己在天隕淵黑洞下,為攔他赴死而将他推入往生輪金瓣中的那一幕。
“……是往生輪将你卷上仙庭的?”
“我以為師尊故意為之。”
慕寒淵眉眼微瀾:“原來師尊只想一人回仙庭,并不打算帶上我?”
“仙界正值多事之秋,這個時候帶你上來對你有弊無利。”
雲搖說着,忽想起昔日她踏進魔域前,慕九天在遙城與她所說的那番話——
[若是來日,你能帶一人飛仙,乾元界這萬萬人中,你選哪個?]
雲搖:“……”
機緣巧合,她絕無此意。
只是來不及對尚在下界的師兄心虛,雲搖就又想起了慕九天那時候的下一個問題。
[那我再問你,若飛仙不成,身葬乾元,選一人與你同棺長眠,你腦海裏現在想到的是誰?]
“……”
[同我一起死吧,好不好,我們一起死……師尊。]
[我本便罪無可恕。]
[師尊仙骨,當與天同壽,萬世長存。]
“…………”
燈火搖曳,昏暗翳影裏像是藏着将那道身影吞沒的黑洞。
雲搖神色再次黯了下來。
“師尊?”
耳畔低聲再次勾回了雲搖的神思。
她強自鎮定下來,擡眸問道:“仙界現如今如何了?”
“嗯?”慕寒淵似乎未解其意,眸色清寂望回。
“往生輪雖能改乾元一方小世界,但不會對仙界有所更易,他離開仙庭前……鬧得那樣大,是如何收場?”
雲搖說着,微微蹙眉。
“往生輪複位,應當也動靜不小,仙界各方神宮可有什麽反應?”
“師尊多慮了。”
慕寒淵淡聲答,溫顏安撫:“往生輪大約是耗損過度,回到仙庭便已陷入沉眠了。并未引起什麽動靜。”
原本已經下了榻,提上長靴的雲搖遲疑地坐直身:“當真?”
“師尊連我也不信了麽。”
“……”
在慕寒淵映着燭火,如星辰熠熠的眼眸裏,雲搖讪然避開了眼眸:“不是,我——”
“師尊莫非,已經将我當作他了?”
“…………你夠了。”
雲搖微微磨牙。
慕寒淵果真從善如流,适可而止,方才那點拿捏得恰到好處的怨意頃刻就散了幹淨。
他垂眸瞥過雲搖提上的長靴,便從榻外起身,折膝下去。
像是随意又自然地,慕寒淵輕握住雲搖的足踝,擡起。
“?”
正思索的雲搖一驚,本能就要将腿縮回。
只是腳踝處被那人兩三根指骨握住了,她竟是沒能掙脫,只能眼睜睜看着慕寒淵親手為她長靴脫下。
“你做什麽,我還要出去——”
“正如師尊所言,若得知起始歸來,仙界接下來必是多事之秋,”慕寒淵折膝在她身前,淡然自若地擡眸仰她,“如今你神魂傷損,仙力有虧,還是再在起始神宮中靜養些時日,再出去料理三界之事不遲。”
“……”
被慕寒淵親手服侍着脫靴解襪,雲搖不自在地攔了幾次,只是阻攔未成,最後也半推半就了。
此番下界所歷,繁如煙海,她确實是身心俱疲。
只是……
雲搖将慕寒淵為她蓋上的薄衾扒拉下來幾寸:“仙庭內當真無事需要我先處置?”
“沒有。”
慕寒淵似乎有些無奈,不忘将金盞端來:“先将這碗藥茶喝了,清心靜神。”
雲搖遲疑了下,接過,在碗邊嗅了嗅。
那味道讓她立刻就皺了鼻子:“我不太想……”
還未說完,卻被慕寒淵淡聲截斷了:“傳聞中三聖之首,起始神君澤披三界,風華絕然,聖明無雙,不會連一碗藥茶都飲不下吧?”
雲搖:“……聖明無雙的起始神君是不會受什麽激将法的。”
慕寒淵低低一嘆:“師尊當真要逼我?”
“……”
雲搖警覺:“你不會也要給我強灌吧?”
“我與他不同,我怎麽舍得?”慕寒淵似乎不甚明顯地笑了下,依然是一派冷月無瑕清絕出塵的模樣。
他淡淡望着雲搖,舉盞:“師尊當真不願?”
“我不——”
“師尊若不願,”那人微蹙了眉,“那我只好親口喂師尊了。”
雲搖:“…………?”
奪了金盞一飲而盡,雲搖甩手就蒙上被衾,将自己團遮得嚴嚴實實:“我要休養生息了。”
慕寒淵将空了的金盞收起,為雲搖熄去滿殿燭火,便孤影無聲地向外走去。
殿門打開。
他踏出。
厚重的宮門又在他身後關合。
而在宮門關上的那一瞬,層疊的金色鎖鏈如藤蔓一般,攀上古樸厚重的宮門,将整座起始神宮層層落鎖,直至最後一道。
“咔噠。”
金鐵之聲落定。
早已斂去了一切神色的慕寒淵擡眸,望向面前仙山如林的無盡仙庭——
本該祥雲繞頂、霞光萬丈、片塵不染的仙庭中,此刻竟被如墨的夜色吞噬、籠罩。
那是代表着絕望與毀滅的終焉之力——
自終焉惡相逆轉時空、下乾元界起,他所留下的覆籠了整座起始仙山的終焉之火,便徹底失控,向着仙界內六合八荒無盡地蔓延着。
直至今日。
若被終焉之力徹底吞噬,那仙庭便将迎來永夜,萬仙皆戮,永墜無間。
而今唯一的淨土,只餘下了……
慕寒淵仰眸,望見了那座高高在上的、還未被沾染的九重天。
九重天上有座禦令仙山,仙山神宮中住着三聖中的一位,掌罪與罰。
“這原來才是你所真正畏懼的滅世之禍麽,劫。”
終于想明白了這一切最初的起因,慕寒淵仰着蒼穹之上的神明,眼神嘲弄而冰冷。
——
彼端。
九重天上,禦令仙山。
負責在接引臺旁輪值的兩位仙君,正愁眉不展又有所恐慌地望着仙山下如墨翻湧的“夜”。
“終焉魔尊當真是天大的膽子,竟敢趁初聖歸位之隙,出手偷襲,如今還将祂囚禁在司天宮內!”
“是啊,猖狂至極。”
另一位仙君應道,随之皺眉,“只是我實在想不明白,終焉之力不可度化,如今仙界八荒盡數淪陷,數不清的仙人們都淪為終焉傀儡,魔尊大可高枕無憂了,為何還要這費勁地囚禁初聖呢?”
“還能為何?你沒聽劫聖說嗎,終焉魔尊與起始神君,那是混沌天劫下的宿命之敵!唯有徹底滅殺起始神君,終焉才能登臨聖位——”
輪值的仙君又畏懼又同情地望了眼仙山下。
“終焉魔尊暴虐無道,殘忍嗜殺!要我說,他此刻一定是在起始神宮中,想方設法地淩辱虐待起始神君,威逼祂交出聖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