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三年裏陛下并沒有像世人以為的……

音晚到洛陽已經三個月了。

舅舅派來的護衛幫她置辦好房屋便離去, 連同乳娘和郎中也一同帶走了,她的身邊只剩下青狄和花穗兒,從最開始三人圍在一起照顧小星星就手忙腳亂, 到如今應付各種家務瑣事游刃有餘。

安頓下來, 音晚盤算着做些小買賣。

她身邊帶着幾百兩紋銀和一些首飾, 考察過許多沿街店鋪,總拿不定注意。

花穗兒素來心思淺,将哄睡了的小星星放到床上,笑說:“姑娘總這樣糾結, 咱們瞅準了一樣買賣就做呗, 反正如果把錢虧了還可以找可汗再要。”

音晚倏地嚴肅起來:“我們不能再要他的錢, 不光不能再要,等賺了錢這幾百兩銀子也要還他。”

花穗兒不明所以,抻了頭正要再問, 青狄回來了。

她提着個小竹簍,裏頭放着一把青絲菜和幾枚雞蛋, 另有些肉和瓶瓶罐罐的油鹽醬醋。從前音晚沒有為錢發過愁, 從來不知道, 家裏的鹽和油總是一起見底,肉很貴,就算一日兩膳,四張嘴吃得也總是很快。

音晚囑咐花穗兒看顧着小星星,她和青狄一起進了廚房。

晚膳做了涼拌青絲菜,滴上兩滴芝麻油, 新擀出細面,用早膳剩的菜汁做澆頭,另熬了鍋肉湯, 但這肉湯不是給她們喝的,而是要送去給隔壁花嫂。

小星星還不到戒奶的時候,而音晚這裏早就擠不出奶,幸虧鄰居花嫂剛生了第三個孩子,奶水充足,兩家商定,一個月一兩銀子,她喂小星星到一歲半。

但這婦人甚是狡猾,明明已經商定好了價錢,隔三岔五就來說她身子不好,吃不到好東西,奶水總是不充足,給小星星喂個半飽就不肯再喂了。

音晚無法,只有順着她,三五日送些吃食湯水過去。

小星星不能挨餓,若是要請乳娘恐怕又是一筆大開銷,且音晚剛到洛陽,還似驚弓之鳥,見誰都有疑影,并不想一個陌生人在家裏出來進去。

當初護衛說要給她買座深宅大院,不必和市井草民為鄰,被音晚拒絕了。

一來,她們三個女人住大宅院不安全,易招賊惦記,少不得請護院,那樣又要放進來生人;二來,初來乍到,身邊連個男人都沒有,更沒有什麽正經營生就住大宅院,難免招人口舌引人注目;三來,音晚身邊只有幾百兩銀子,若要華宅美室是十分不經花的,一旦花完了還沒找着營生,便只有向耶勒伸手要錢這一條路。

這些都是音晚不願意的,再三忖度,在西府柿餅巷買了間屋舍,一進的小院子,帶着一間大堂屋和三間小廂房,結實的青磚房,左鄰右舍住滿,一到晚上炊煙滾滾,十分熱鬧。

青狄将肉湯放在火上煨着,吃完飯正要送給隔壁花嫂,剛推開門,便聽隔壁傳來尖利的叫罵聲,女子青鐘般的嗓音,穿透牆垣砸在面前。

“我長這麽大,只見過吃霸王餐的,沒見過住霸王房的,你們瞧着人模狗樣,沒成想是賴皮,欠了我三個月租子,打量着我胡夫人好欺負不成?”

極悶頓的震天聲響,青狄和音晚站在門口,見從隔壁花嫂家飛出鍋竈爐盆,妝奁銅鏡,盡是些雞零狗碎,一地的兵荒馬亂。

一個身着水紅緞束腰襦裙的女子從院中走出來,像只開屏的孔雀,掐着腰,昂着頭,怒罵:“識相的今夜趁早搬走,不然老娘讓你們好看。”

那隔壁住着一對夫婦和三個孩子,被罵得一聲不吭,低頭哈腰拾撿地上的東西。

這熱鬧看到如今,音晚恍然反應過來,不對啊,這花嫂要是走了,那小星星豈不要餓肚子。

她顧不得旁的,忙從暗影裏走出來,朝來趕人的婦人打招呼,客客氣氣道:“這位夫人,他們欠了你多少租子?”

婦人看上去潑辣慣了,未等看清來人便甩出一句:“怎得?你想替他們給啊?”

花嫂正手腳麻利地收拾行囊,百忙之中探出個頭沖音晚道:“這不是我想走的啊,收的給孩子喂奶的錢可不退。”

音晚幽幽嘆息,一擡頭,卻見那婦人正盯着自己看,一雙眼睛瑩亮。

她甩開袖子,搖着玉骨團扇,甚是驚豔地上下打量音晚,笑道:“這小街巷裏什麽時候來了這麽個大美人?這小臉蛋長得,西施在世也不過如此了。”

其實她自己的相貌也不俗,打扮得身為嬌俏豔麗。

雙髻抱鬓,斜插一朵紅絹花,額間金梅钿,頸帶珍珠鏈,裹胸長裙拉得極低,露出白晃晃的一片胸脯。

身段豐腴,頗具風情。

音晚惦記着小星星的飯食,不得不笑臉相迎,解釋道:“夫人有所不知,我家裏有個孩子還需吃奶,可我早沒了奶水,還得靠着花嫂給孩子喂些奶,您能不能通融些,留他們再住一晚,讓她給孩子留些奶水,等天亮了我也好出去找轍。”

音晚這些日子被花嫂訛夠了,她沒有興趣一直做冤大頭,更不可能替他們交租,這個頭一開,這對夫婦還不得蹬鼻子上臉。

小星星晚上醒了要吃奶,先把這一頓對付過去,明天她再想別的辦法。

那婦人盯着音晚看了半天,未置可否,倒是說:“你的衣裙甚是好看,樣式好,花樣也好,從哪裏買的?”

音晚沒有心情與她讨論衫裙,敷衍道:“是我自己做的,夫人若喜歡,可送您繡樣。”

她本是客套,誰知這婦人當了真,執起音晚的手,笑說:“好呀。”她見音晚神色焦惶地盯着花嫂夫婦,道:“這事好辦,你回去等我,我一會兒去你家與你詳談。”

說罷,她半是勸半是推的将音晚送進門,轉過身,又扭着腰,步态妖嬈地進了隔壁的門。

左鄰右舍又出來看熱鬧,男人朝着那婦人啐了一口:“騷貨!死了丈夫的喪門星,勾搭漂亮郎君不夠,連漂亮女人都不放過。”又意味深長地掠了音晚一眼,滿眼不屑地關門縮回腦袋。

音晚實在無暇顧及這些閑言碎語,只關心着小星星的口糧,正急得院子裏來回踱步,大約兩刻,那婦人舉着個瓷盅來了。

“喏,奶水,夠孩子喝上一天了吧。”

音晚忙接過,揭開蓋子看過,感激道:“多謝夫人。”又不禁疑惑:“這對夫婦難說話得很,您是如何做到的?”

婦人笑道:“你這般老實溫柔,他們可不就使勁拿捏了你嗎?且不說這個,你不是要給我看繡樣嗎?”

音晚将瓷盅交給青狄收着,轉身領着婦人進了她的卧房。

箱箧裏堆放着一沓繡樣,都是音晚在瑜金城時閑來無事畫的,那婦人翻看了一陣,似是很滿意,道:“妹妹,我是做衫裙釵環生意的,城中有幾家店鋪,先前有個描樣的大姐,兒子娶了媳婦要孝敬她不讓她幹了,就空缺出來。我瞧你人長得漂亮,手又巧,客人定然喜歡,不如去我那裏謀個營生,你瞧着如何?”

音晚還未說話,花穗兒先沉不住氣了:“我們家姑娘怎麽能給人描繡樣裁衣裳!”

婦人一哂:“呦,聽上去還是高門大戶出來的閨秀。”

音晚将花穗兒喝退,轉過頭來道:“別聽她瞎說,不過從前家裏薄有資産,如今已然中落,從來也算不上什麽高門。”

婦人見她如此謙遜,也就不再提這茬,只一個勁兒問她意下如何。

音晚忖着,她所會的東西中,詩詞歌賦和琴瑟曲藝皆不容易換錢,唯有裁衣繡花這一項本領還可待價而沽,老板是女人,招待的都是女眷,不必出去抛頭露面見外男,實是極好。

待學會一些經營之道,她還可以自己開個鋪子,到時候只管躲在櫃後,更不用出來見生人了。

越想越覺得極妙的一個營生。

她問過工錢,還算滿意,便應下了。

那婦人說自己姓胡,名靜容,是個寡婦。亡夫生前經商,常年游走于南北兩道,積攢下一些家財。她膝下有一子,還未成年,自己便做了頂梁柱,張羅着裏外生意。

這胡靜容是個精明人,介紹完自己,就要了音晚的戶籍名牒來看,還問她怎得有孩子沒有男人。

音晚想過說自己也是寡婦,但歷來寡婦門前是非多,怕招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便道自己的夫君是個當兵的,遠在韶關戍邊,三年五載也未必能回來一趟。

胡靜容見這小女子文弱纖纖,絕料想不到她會說這樣大的謊話,與她約定好明日在店鋪見面的時辰,臨走時又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第二日,音晚吩咐青狄出去找乳娘,花穗兒在家看着小星星,她自己則帶上羃離,按照約定去了胡靜容的鋪子。

那鋪子叫如意坊,臨街極繁華體面的一處,既售賣綢布,也給人制作成衣,兼售釵環首飾。

音晚要描的樣子對她來說極簡單,閨中時就學會的本事,筆墨丹青,素手勾勒,游刃有餘,忙時也幫着姑娘們量量體,繡花裁衣。

胡靜容是個頂好的老板,從不拖欠工錢,稍有空閑便來噓寒問暖,拉着音晚說話,開始時說生意難做,到後來就開始說閨中寂寞。

音晚在瑜金城叫耶勒吓得不輕,至今仍有陰影,想起那夜鄰居罵的話,生怕這女老板有些不正常的癖好,戰戰兢兢躲了她數日,直到有一日胡靜容領了一個油頭粉面的小郎君來鋪子裏挑了枚玉玦,她才徹底放下心。

近來如意坊的生意頗為紅火,不少是婦人來替郎君買綢布,說是進京趕考裁新衣用的。

音晚掐指算了算,按照往常,秋試的日子早就過了,怎得這個時候還有人趕考?她怕長安出了什麽亂子,又不敢胡亂打聽,一直等着胡靜容來店裏時才問她。

胡靜容拿小銅锉修着指甲,吐着幹果皮,道:“你不知道吧,科場舞弊,咱們那位皇帝陛下連斬了十多位朝廷大員,罷免了幾十個賄賂考官的進士,功名空缺,加試一科。”

音晚聽得發怔,不小心掃落了盛繡樣的竹筒,她彎腰要去撿,胡靜容把她拉起來,指了一個繡娘去撿。

胡靜容拉着音晚,絮絮念叨:“各州郡都出了官榜,白紙黑字寫着,什麽‘朝廷開科,覓取賢良,以才取士,嚴禁門閥舞弊’,我瞧着謝氏一倒,朝政着實清明了許多。當然,今上也是個狠人,殺人不眨眼,揮刀不留情的,把朝臣們都吓住了。”

她在官商堆裏打滾,沾染了一身愛議論朝政的癖好,越說越來興致:“我聽說除了謝氏之後,皇帝連自個兒的親娘和原配謝皇後都軟禁起來了,把寝殿都封了,大有死生不見的架勢,嗞嗞,多狠吶。我瞧着,等先皇喪期一過,離大選秀女也就不遠了——你臉色怎麽這麽難看?”

音晚搖搖頭,覺得着實沒什麽可在乎,打趣道:“你這張嘴可仔細些吧,見天議論天子,小心哪一日讓官差把你抓去,叫你口中的狠人把你一刀砍了。”

胡靜容笑得花枝亂顫:“那敢情好,我聽說那一位十幾歲做親王時就有驚才絕豔的美名,是京中數一數二的美男子,我去瞧一眼,死也值了。萬一死不了,叫他看上,那豈不是天降的彩頭。”

音晚叫她逗得忍不住大笑,心道蕭煜要是知道有女人把他喚作彩頭,可真要氣得跳起來殺人不可。

她這樣調侃一番,原先那些道不分明的雜亂思緒也只覺淡了。

回到家中,青狄和花穗兒正刨坑栽樹,是兩棵桃樹。

她們道,原先音晚在謝府的閨房前就有桃樹,淮王府的寝殿前也有,昭陽殿裏更是植有大片桃林,音晚幼時曾有算命先生給她算過命,桃樹旺她,無桃不成家。

音晚笑了笑,由她們去,進屋去看小星星。

乳娘剛喂過他,正鼓着小腮睡得酣實。這孩子極好帶,既不大哭也不鬧人,能吃能睡,會笑會黏人,叫人疼得恨不得揉碎了嵌進心裏。

音晚抱起小星星,聽屋外花穗兒滿是向往道:“等桃樹長大了結了桃子,我們就可以做桃脯了……”

她這話說得不準,冬去春來,循環往複,院中桃花開了謝,謝了開,終于在第三年長出些小果子,卻酸得很,根本不能下咽。

光熹四年的秋天,音晚對經營布莊已得心應手,預備獨立門戶,胡靜容知道了死活不讓她走,兩人商讨了一夜,幹脆由音晚出些銀兩入夥,如意坊再幹幾家分店,算是兩人經營,年底三七分賬。

這幾年算不得風調雨順,但朝廷接連減免稅賦,少征壯丁,由皇帝自下崇簡黜奢,倒苦心經營出一幅物阜民安的盛世好圖景。

百姓手裏有錢,綢布莊的生意就格外好,客自雲來,絡繹不絕,胡靜容嘴甜地纏着音晚說,她命中顯貴,銀錢與生意都是她帶來的。哄得音晚天天忙得不歇腳,她自個兒跑出去勾搭了一個又一個小郎君,胭脂酒色将人敷養得愈加年輕嬌媚。

重陽節這一日,如意坊中來了位貴客,高頭駿馬連着錦蓬車輿,停在門前,自車上下來一位氣質雅清的姑娘。

她甫一進門,侍女便迫不及待報上來歷,說是當今大理寺少卿梁思賢的胞妹。

音晚識得這個名字,倒不是因為大理寺少卿這官位有多高,而是街頭巷尾聽來,這位梁大人的仕途經歷十分傳奇。

他便是三年前那場加試科考的狀元,本是寒門出身,在京中毫無根基,一經入仕卻極得天子寵信,三年來平步青雲,爬上了大理寺少卿的位子,據說寺卿年邁即将致仕,那位子遲早也是他的。

弱冠之齡,便要位列三臺,當真是前途無量。

自然,令音晚對他印象深刻的也不單單是這個。

這些年蕭煜并沒有像世人所推測的那般大肆擇選秀女,三年過去,将皇後軟禁在昭陽殿,身邊連個妃嫔都沒有,卻時不時召年輕朝臣夜談政務,常常徹夜不眠。

漸漸的,坊間關于天子好男風的傳言甚嚣塵上,而“男風”中,最受寵的莫過于梁少卿。

傳言他美若芝蘭,秀似松竹,滿腹錦繡文章,常哄得天子開懷大笑。

文章如何音晚不知,只是瞧他妹妹的姿色,就知這位梁大人絕對差不了。

梁姑娘容顏昳麗,人也清冷倨傲,從進門便坐在杌凳上一言不發,由侍女頤指氣使地給她張羅,要什麽料子,什麽款式,繡什麽紋樣,連襟褖幾尺寬都交代得明明白白。

音晚如今已經是老板,不會親自去幹那些瑣碎事,只是躲在櫃後,見那侍女将繡娘們為難得讷讷不語,忍不住拂簾出來,客客氣氣地沖侍女道:“這位姑娘,我們如意坊素來細致周到,客人的要求只要合理,無不遵從,您只需說一遍即可,繡娘們都記下了。”

侍女被噎了一下,正想撒潑,她身後觀望已久的梁姑娘站了起來,将她揮退。

梁姑娘生得若明珠耀目,目光也晃人,将音晚上下打量個遍,輕啓檀口:“早就聽聞如意坊中藏着位美人,不光人美,針線也好,不知我是否有幸,能請夫人親自為我做一件繡裙?”

音晚沉默半晌,心裏很是為難。

按理說多年媳婦熬成婆,總該揚眉吐氣的,她如今是老板了,好歹有些身價,怎得能說給人做衣裳就給人做衣裳。

可這位又是大理寺少卿的妹妹,這官位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了,是如意坊得罪不起的。

音晚不語的期間,梁姑娘卻生出了別的想法,她秀眉一挑,道:“您是不是怕我給不起錢?”話音方落,侍女遞上一個綢包,徐徐展開,裏頭盛放着明光流朔的銀锞子,足有十幾二十兩。

梁姑娘彎腰親自将銀兩放在音晚面前的案幾上,便不再多言,只靜靜看着她。

這下可真沒有退路了,再不同意那不就是瞧不起人家了。

音晚提起一抹笑:“好,姑娘進屋量體吧,我親自給您做。”

為這麽件繡裙,既要合了那位大小姐的心思,又不能砸了如意坊的招牌,更加不能惹來大理寺的報複。音晚做得是小心翼翼,精之又精,偏那梁姑娘是個挑剔的,她連送了幾張紋樣對方都不滿意。把音晚逼得沒辦法,熬夜畫了幅梅花绛雪,誰料恰入了梁姑娘的法眼。

那邊催得急,音晚不得不日夜趕工,将衣裳趕出來那日小星星着了風寒,高熱不退,青狄來如意坊送信,音晚沒等到梁姑娘,便只有将衣裳托付給繡娘,急匆匆趕回了家。

過了四五天她再來如意坊時,繡娘仍舊不忿,說那梁姑娘試過衣裳,尾巴都快翹上天去了,她家侍女更是狗仗人勢,一個勁兒顯擺她家有多得聖寵,皇帝陛下駕幸梁少卿府邸時,她家姑娘出來撫過琴,陛下還誇過她琴藝精湛。

這一番裁制新衣,便是為了随兄長陪伴陛下巡視東都洛陽。

音晚略微僵滞,腦子裏轟得一聲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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