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跟緊我,寸步不能離

兩相沉默片刻, 耶勒從袖中摸出一個金絲楠木小方盒,放在音晚手邊。

音晚面露奇色:“這是什麽呀?”

耶勒笑道:“你打開看看。”

音晚推開小方盒,紅絲綢布上安靜睡着一對金絲葫蘆耳墜, 金絲累出來的镂空花球, 兩兩相疊, 制成葫蘆樣式,玲珑可愛。

“這是給你的生辰禮物。”耶勒說。

音晚拿起耳墜,愛不釋手,仰起頭沖耶勒溫甜一笑:“謝謝舅舅。”

她剛沐完浴, 一頭厚重柔順青絲被編成一根長辮子, 從胸前垂下來, 辮尾細碎綴了些珊瑚水晶珠子,随着動作叮當輕鳴。短碎絨毛蜷貼在鬓邊,再加上一雙清澈烏黑的大眼睛, 愈發顯得臉小小的,稚氣未脫的模樣。

耶勒眼見她剛才還因擔心被皇帝抓回去而愁雲慘霧, 眨眼之間一對耳墜就能讓她喜笑顏開, 想起他曾在大周深宮見過她所享受的奢靡生活, 不禁感慨,她其實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姑娘。

容易滿足,卻偏偏總是被辜負。

耶勒凝着音晚姣美的笑靥,心道,他若是有一個這樣的女兒,那定要把她嚴嚴實實地藏起來, 絕不許天底下的狗男人來傷她的心。

他心中憐愛,伸出手想摸一摸音晚的頭,掌面剛要觸上她的秀發, 猛地想起什麽,又把手收了回去。

一時有些尴尬,耶勒輕咳一聲,看了眼更漏,道:“快要到亥時了,回去吧。”

蘇夫人帳篷中規矩,亥時寝。

音晚想到這個,神色大變,忙将耳墜收入盒中,起身向耶勒告辭。

帳外正直冰寒天,夜風呼嘯回旋,音晚拉着青狄和花穗的手走了一段路,聽見有馬聲啼鳴,回頭看去,見王帳前陸續停了幾匹駿馬,一群身着甲胄的男子湧入帳中。

青狄道:“興許是有要事商讨,這幾日可汗帳中的燈夜夜通明,我聽聞突厥內部也是派系林立,争鬥不休,可汗的日子并不好過。”

花穗攙扶着音晚小心避開掩在草間的碎石,睜大了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原來突厥跟大周沒什麽兩樣,也有這一套啊。”

音晚遙遙看着王帳上浮動的人影,眼底一抹憂色沉下:“那是自然,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争鬥。”

三人再無言語,回到帳中,蘇夫人已經安歇,青狄和花穗悄悄伺候音晚換上寝衣,也立即滅燈睡下。

第二日天氣晴朗,萬裏無雲。

音晚陪着蘇夫人用早膳,一碟胡餅,一碟牛乳餅,各自一碗糖杏仁麥粥,還有三碟小菜,醬葵菜,鹽漬豆豉,釀菹筍尖。

音晚昨夜偷吃了一只烤羊腿,今晨再用些清淡菜粥,正覺得相宜。

用完早膳,侍女來禀,說可汗求見老夫人。

耶勒換了一身裝束,深青斜襟緞袍,腰束玉扣盤帶,翹頭馬靴,手裏挾着佩刀,刀柄嵌一顆祖母綠石,幽光瑩潤,看上去很隆重雍貴的模樣。

他雙膝跪地,沖蘇夫人行了大禮,道:“兒子有事想要與母親商議。”

蘇夫人背向他,正對着佛龛虔誠誦經,聞言眼都沒睜。

耶勒等不到回應,便自顧自道:“兒子要率兀哈良部精銳鐵騎投靠雲圖大可汗,此去兇險萬分,不能帶母親同去,兒子想把母親和音晚送去瑜金城,托付給穆罕爾王照顧,等到四五個月後,兒子站穩腳跟了,自會去接你們的。”

音晚正伏桌謄抄佛經,聞言擡頭看過來。

蘇夫人的背影若入定老僧,巋然不動,道:“你想去哪兒便去哪兒,但我就在兀哈良,哪裏也不去。”

“母親!”耶勒難得急躁:“若兒子離開了兀哈良,獨留母親在此,如何能保證母親安危?突厥內部虎狼環伺,與兒子有仇者不在少數,若他們見我部防衛疏散,趁機進攻,母親如何能抵擋得住?”

話說到這份上,蘇夫人毫不動容,還是那一句:“我哪裏都不去。”

耶勒面容緊繃,沉默片刻,霍得站起身,對着蘇夫人的背影道:“那樣便說定了,五日後兒子親自送你們去瑜金城。”

蘇夫人冷冰冰道:“我哪裏都不去。”

耶勒将要走,驀地頓住步子,慢慢轉過身,一字一句道:“母親,阿姐已經死了,她不會再回來了。”

音晚握筆的手一顫,墨汁滴落到紙箋上,層層洇開。

“阿姐生前與姐夫很相愛,她就算有魂靈未散,也會陪伴在姐夫的身邊,她不會願意回到這裏的。”

蘇夫人合十的雙掌不住顫抖,倏然抄起手爐朝耶勒扔過來。

耶勒不閃不躲,銅制手爐生生砸在他胸前,炭灰飛揚,火星燎上衣襟。

音晚忙起身奔過來,伸手想把火撲滅,耶勒卻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摁在胸前,摁滅衣襟上燃動的火苗。

音晚聞到一股焦味,見耶勒的手被燒得發紅,他卻連眉都沒皺一下,好像不怕疼似的。

耶勒沖着蘇夫人道:“五日後,說定了。”

說罷,他徑直拉音晚出帳篷,兩人一直走出去很遠,他才把音晚放開。

耶勒道:“這幾日別回去了,她正在氣頭上,會拿你撒氣的。”

音晚不知該說什麽,目光落到耶勒襟前,華美緞袍上被燒了個小洞,周圍還沾着些炭灰,看上去有些狼狽。

耶勒低頭看她,眼中閃過一絲脆弱和憂傷,但很快被他掩去,只低聲問:“晚晚,你是不是後悔跟着我來草原了?”

音晚一怔,忙搖頭。

耶勒發覺剛才拽她出來時匆忙,她只穿了件綢裙,便将自己的裘衣給她披上。

他眺向遠方,草原蒼茫無垠,朝霧未散,飛鷹在輕邈青煙中盤桓,天地寥廓,孤影寂寂。

耶勒将長刀拔出,銀亮鋒芒指向南方,道:“舅舅向你保證,至多三年,這草原之上唯我獨尊,突厥鐵騎皆伏于我麾下,聽我號令……”劍指中原。

他還是機敏清醒的,知道要在音晚面前遮掩着自己想要踏平大周疆土的野心。

音晚瞧着他躊躇滿志的模樣,一時有些恍惚,低下頭沒再說話。

一旦安靜下來,氣氛就有些低迷。

耶勒怕她再胡思亂想,便催促她回自己帳篷收拾行囊,強調五日後起程。

夜間草原上飄起了雪,狀若鵝毛,紛紛揚揚,帳外一盞風燈孤懸,映照雪影簌簌零落。

音晚想起白天時的沖突,想起舅舅和外祖母口中的母親,久久萦繞心頭,難以釋懷。

她現如今正在母親曾經住過的地方,不禁想,當年的她在這裏過得好嗎?也如自己一般煩惱多過快樂嗎?

正站在帳篷門前出神,忽見遠方駿馬踏雪而來,停在王帳前,依稀擡着什麽人進了帳篷。

青狄正從外面擠了半罐熱騰騰的羊奶回來,臉頰凍得通紅,哆哆嗦嗦地說:“姑娘,可汗受傷了,我偷偷看了一眼,肩膀上全是血。”

音晚腦子裏嗡的一響,來不及細思量,忙扯過披風系上,道:“我們去看看。”

等走到了王帳,聽見裏面人聲交疊,她才覺出些不妥。

她來草原這麽多天,一直小心翼翼遮掩身份避着人,這裏這麽多人,萬一哪一個從前在長安見過她,再把她認出來,豈不麻煩?

可她已經知道了舅舅受傷,若就這麽無事人似的回去,豈不太冷血了,舅舅知道也會心寒的。

她左思右想,躲在帳篷外觀察着這裏的情形,足等了将近半個時辰,帳篷裏的人陸續都走光了,她才出來。

葛撒戈正端了盆血水出來倒,見着音晚,忙道:“這大冷的天,小姐快進來。”

耶勒已經合衣躺在榻上,肩膀上裹着厚厚的紗布,滲出些許血跡,如紅梅淩寒于雪間,分外觸目驚心。

他見音晚進來,忙從榻上起身,低頭把衣帶規矩系好,沖她笑了笑:“這麽晚了,你怎來了?”

音晚凝着他的肩膀,輕聲問:“舅舅,你傷得重不重?疼不疼?”

耶勒無所謂道:“這點傷算什麽。”

音晚在雪中站了許久,烏發間一片霜白,臉頰和耳朵凍得通紅。耶勒見她這模樣,無奈道:“你過來,到爐火邊烤一烤,別忘了自己還懷着孕,若是着涼了可怎麽好?”

她依言坐過來,葛撒戈挑簾進來,手裏提着酒壺,大咧咧遞給耶勒:“可汗,酒來了。”

音晚瞪大了眼,把酒壺截住,問:“幹什麽?”

耶勒道:“這不受傷了,喝點酒才能睡個好覺。”

“胡說!受傷了不能喝酒!”音晚自小便被父親教着如何保養身體,于此道頗為講究細致,将酒壺奪過來,低頭聞聞,一股濃烈辛辣之氣刺鼻而來,不同于中原酒釀得綿柔,真正跟刀子似的。

她把酒抱在懷裏,堅決地沖耶勒搖頭:“不行,不能喝酒。”

耶勒半張着嘴看她,好半天,伸出舌頭舔舐下唇,糊弄她:“好好好,不喝,你放那兒回去吧,我不喝。”

音晚狐疑地瞅他,緊抱着酒壺不撒手,站起身問:“你們這有沒有鍋?”

葛撒戈愣愣道:“有,我帶小姐去。”

音晚指揮青狄和花穗:“你們在這兒看着可汗,他要是喝酒,你們就出來叫我。”

兩個小丫頭依言站在榻邊,跟左右護法似的,威勢赫赫盯着耶勒。

耶勒躺倒,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長嘆:“晚晚,你這是要幹什麽啊?”

音晚不理他,跟着葛撒戈出去。

距離王帳不遠有個專門準備膳食的小帳篷,裏面一應炊具齊全,葛撒戈解釋:“老夫人要吃齋飯,可汗專門從中原請的廚子,這些炊具都是廚子帶過來的。”

音晚挽起袖子,從陶罐裏捧出幾把細米,邊生火邊問:“這裏有蓮子嗎?”

“什麽?”葛撒戈有些摸不着頭腦。

音晚耐心道:“蓮子,從蓮蓬裏剝出來的。”

葛撒戈想了想,道:“小姐等我一下。”他飛快奔出去,沒多久奔回來,手裏捧着張粗布,裏頭擱着幾十粒乳白的蓮子。

“我們可汗不喜歡這些中原瑣碎吃食,我從別的帳篷要的,前些日子來過一個中原商人,專門賣這些東西。”

音晚喜出望外,她剛剛還從陶罐裏找出一捧幹紅棗。

她煮了一鍋蓮子紅棗粥,把幹紅棗剔核,切碎了撒在粥裏,文火慢煮,煮了半個時辰,本來還應該煮久一些,怕耶勒等得不耐煩,匆匆舀出鍋端過去。

進帳篷時耶勒正拉着青狄和花穗說悄悄話,像在勸她們什麽,滿臉的奸詐狡猾,一見着音晚立即噤聲,沖她憨厚地笑。

音晚拿瓷勺舀着粥吹涼,端給他:“喝。”

耶勒聳了聳鼻子:“什麽啊?”他勉強就着音晚的手啜了一口,皺眉道:“我不愛喝這些黏糊糊甜絲絲的東西,我就想喝酒。”

音晚面無表情看他,驀地起身,作勢要扣他的後腦勺給他往下灌,他立馬認慫,舉手投降:“好好好,我喝,我喝。”

他捧起粗瓷碗咕咚咕咚喝下整碗粥,放下碗,打了個嗝,咂巴了咂巴嘴,唇舌間留有溫熱綿滑的食物清香,順着喉線往下,身體裏暖融融的,別說,還挺舒服。

音晚把碗放下,斂着袖子坐下,裙緞整齊堆疊于腳邊,甚是文靜端雅。她柔聲細氣、一本正經道:“受傷了要切忌辛辣之物,不能喝酒,不能吃肉,要好好地喝粥,蓮子安神,我明日還給舅舅煮粥喝。”

耶勒眉間一跳,流露出茫然與無辜:“不能什麽玩意?”

音晚耐心重複:“不能喝酒,不能吃肉。”

葛撒戈在一邊捂嘴偷笑。

耶勒裹住被子,往榻邊挪了挪,沖音晚語重心長道:“晚晚,你可能不太了解。我是突厥人,地地道道的突厥人,我們突厥人跟你們中原人不一樣,我們受傷了就得喝酒、吃肉,不然好不了。”

音晚也語重心長道:“我爹爹說了,人的身體構造都是一樣的,只有男女之分,沒有突厥人和中原人之分。醫經有雲,酗酒會致血氣不通,肝氣郁結,傷者重患,弊更甚之。”

耶勒盯着她看了許久,又伸出舌頭舔舔嘴唇,道:“你爹說得不對。”

“醫書上也是這樣說的。”

“醫書上說得也不對。”

音晚沉默了,眼睛亮晶晶、直勾勾地盯着耶勒。

耶勒剛想繼續跟她分析分析這個事,忽然手一頓,目中閃過一道淩厲之色。

帳外隐約傳入打鬥聲,刀劍相挫,嘶聲慘叫。

葛撒戈出去查探一番,飛快奔進來,道:“有人夜襲營帳,已經快要打到王帳這邊來了。”

耶勒身形矯健地從榻上彈起來,穿外裳,拿佩刀,末了,抓住音晚的手把她扯到自己身邊,神色凝重道:“跟緊我,寸步不能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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