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捉奸”……

蕭煜的心就像掉進了冷水潭子裏, 霎那間冰涼。

他卻不肯放手,固執地将音晚鎖在懷裏,在她耳邊低喃:“你是不是還想走?”

音晚不說話。

他又問:“我要如何做才能讓你打消這種念頭?”

音晚心中凄清, 眺目看向禦苑隔廊的冠雲臺, 歇山重檐, 如畫般飄渺。

她沉默許久,道:“我并沒有這種念頭,陛下多心了。”

蕭煜箍着她的胳膊愈發僵硬,低頭看她, 見那豔澤眉目平平舒展, 無悲無喜, 像汩汩清泉水,倒映着花藤樹影,天光瑩澈, 唯獨沒有她自己的情緒。

她就是個精心縫制、美到心顫的人偶,玲珑浮凸, 溫順無瑕, 唯獨沒有了魂。

蕭煜拿她沒有了辦法, 發火不是,繼續傾訴衷腸也不是,靜靜擁着她一會兒,把她松開,拉着她的手回了昭陽殿。

謝太後的宴是酉時開。說是夜宴,但因尚在國喪, 未央宮中禁絲竹弦樂,只是聚在一起說說話,品品酒, 無意說到善陽帝,謝太後還會掉幾滴眼淚,官眷們便會圍擁上來,齊齊出言寬慰。

音晚飲了幾盞酒,本就氣血上湧,有些難受。又看了一出慈目悼念已逝兒郎的戲碼,更覺胃裏翻騰,隐隐泛起惡心想吐,便借口更衣,從席間退了下來。

偏殿備好了解酒湯,榮姑姑命小宮女放在紅泥小爐上煨着,音晚來時正好喝。

她喝完,便聽見外面回廊傳進嬉鬧聲。

隔着軒窗,透過蟬翼紗,正看見兩個妙齡女子領了一大群侍女婀娜萬方地走過。

這兩人音晚認識,穿藕荷齊胸襦裙的是清河崔氏家的姑娘崔琅嬛,而穿玉色雀翎留仙裙的便是那早聞其名的荊南高氏家的姑娘高妙燕。

音晚之所以對她們有印象,原因無二,只因這席上數她們二人姿容出衆。

高妙燕瓊腮杏眼,頗為豔麗大氣,攏了攏綴滿雀翎的衣袖,沖身旁的崔琅嬛道:“我從前只聽說過謝皇後美名,并未見過,今日一見,當真是驚為天人。唉,有她在,陛下連看都不看我們,也不知家族費盡心血将我們送進京來是圖什麽。”

崔琅嬛笑道:“若姐姐都這樣想,那我們這些蒲柳之姿的姑娘們更沒出路了。”

兩人相互恭維了一路,高妙燕倏地輕笑了笑:“你我這樣說,咱們這位陛下對謝家那般狠,倒不知對謝家出來的皇後有幾分真心,看着熱絡罷了,誰知是不是在演戲。”

崔琅嬛忙捂住她的嘴,四下環顧,道:“姐姐可太不知分寸了,有真心也好,沒有真心也罷,怎得輪到我們來說。”

高妙燕也自知失言,花容一僵,見周圍無外人,才舒了口氣:“算了,咱們不說這個了,去側廊補補妝,興許待會兒陛下能看見我們呢。”

崔琅嬛道:“我方才瞧見韋夫人給陛下倒酒的時候,兩人說了幾句話,沒多時陛下便退席往雲蔚亭那邊去了,韋夫人緊跟其後,也不知還能不能回來。”

高妙燕嗤道:“真夠不要臉的,才和離幾日,就跑到宮裏勾引陛下,且不說皇後,論樣貌年紀,她哪樣比得過我們?”

“人家早年同陛下定過親,青梅竹馬的情分,可說不準……”

嬌語淅瀝,漸漸走遠,音晚聽得怔怔發愣。

啓祥殿南是雨軒,軒前鑿出一泓清水,種植着大片芭蕉、翠竹。在蓊郁樹林間辟出一條羊腸小徑,蜿蜒伸展,直通雲蔚亭。

從南窗遠看出去,石亭隐在茂密林葉後,根本看不清那裏面是個什麽情形。

音晚搖着薄絹團扇,扇尾垂着鮮紅的穗子,若一尾紅魚,随着手勁兒靈巧游曳。

她在窗前坐了一會兒,站起身,沖榮姑姑和小宮女們道:“本宮出去透透氣,你們不要跟來,也不許聲張。”

她避開宮人,撿了條隐秘小道,走到亭前,見望春領着內侍遠遠站在離亭十丈外,那亭子周圍無人,更沒人能聽見亭子裏的兩人在說什麽。

望春瞧見了音晚,正想上前鞠禮,被音晚厲色一指,又讷讷地退了回去。

音晚攏着裙紗,避到了離亭不遠的芭蕉樹後。

亭中傳出女子的啜泣聲,韋浸月的音色低柔:“這麽些年我總覺得是做了一場夢,也許夢醒來,又回到了當初我們定親的時候,我正歡天喜地地準備嫁妝。”

她背對着音晚,看不見面上神情,只能見她擡起了絹帕拭淚,瘦削的肩膀微微抖動。

蕭煜一直等着她哭完,才冷淡道:“朕不能離席太久,你有話直說。”

韋浸月跪到蕭煜腳邊,哀哀泣道:“浸月沒有旁的奢望,只求能侍奉在含章……不,是陛下身邊。”

蕭煜低眸看她,曜黑的瞳眸一片烏涼。

韋浸月愈發若風中嬌蓮,孤弱可憐:“若皇後容不下浸月,浸月只做個宮女也無妨,只要能日日見着陛下,餘願足矣。”

話音甫落,蕭煜驀地笑了。

他的嗓音本就清越,若裂金碎玉,回蕩在空寂寂的石亭裏,像一曲悠揚簫音,頗為悅耳。

笑了幾聲,蕭煜道:“你提皇後做什麽?皇後怎麽着你了?”

韋浸月微微怔住,柔聲道:“皇後母儀天下,胸懷寬廣,怎得會……”

“浸月。”蕭煜打斷她的話,冷酷道:“你沒有做夢,現在不是十一年前,朕也不是從前那個單純的少年郎了。”

“你嘴上說着皇後母儀天下,心裏是不是很不屑,覺得她是鸠占鵲巢,搶了你的位子。”

韋浸月忙搖頭,皎白面頰滾下兩行清淚,剔透又無辜。

蕭煜卻好像沒看見似的,繼續道:“還有,說什麽做個宮女也無妨。你們費了這麽大周折,怎麽會只求做個宮女?怕是做了宮女之後還要策劃與朕敘一敘舊情,趁機爬上龍榻,再求個孩子争個妃位,到那個時候,還會覺得自己委屈,本是正妻之選,卻要屈做媵妾,再理所當然地去謀取中宮。”

韋浸月拼命搖頭,淚珠順着腮頰落地,顆顆瑩潤,不勝可憐。

蕭煜端得是個鐵石心腸,語中猶含諷意:“你還要日日見着朕。朝政如此繁雜,皇後現在都不能日日見到朕,你又憑什麽這麽求?”

韋浸月怔怔仰頭,看看眼前人,明明是舊時合契的少年,卻變得如此陌生。她頹然跌倒在地,面色凄惶:“陛下既然這樣想浸月,那為何要與浸月出來?”

蕭煜正起神色:“朕有話要問你,你若說實話,朕可以當作今天什麽都沒發生,給你想要的。”

他這話說出來,音晚抓着樹的手不禁一緊,扣落了樹皮,撲簌簌掉在繡墩草地上。

音晚一驚,忙把探出去的頭縮回來。

蕭煜斜眸睨了這邊一下,唇角微勾,複又把目光轉回來,看着韋浸月,道:“朕可以封你為诰命夫人,賜你奢華府邸。這滿朝公侯才俊,你瞧上哪一個,朕立即賜婚,保你後半生榮華,如何?”

韋浸月只低垂着頭,若雨打風吹過,悵惘緘默。

蕭煜毫無憐香惜玉之心,只緊盯着她,語氣變得冷厲:“朕鮮少見母後如此長情,即便過了十年,你無緣做她的兒媳,她還是這般優待你,卻不知這裏面有何淵源?”

音晚豎起耳朵,心道兜轉了一大圈,總算到了今晚的正題上。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蕭煜一問出來,韋浸月猛地顫栗,肩膀內攏,矢口否認:“并無淵源,只是太後憐惜浸月孤苦。”

“行了吧,那是朕的親娘,朕知道是什麽人,別跟朕來這套。”

韋浸月詫異地看向蕭煜,像是想不通,他如今說話怎麽會這般粗鄙難聽。

蕭煜站起了身,月光鍍在銀錦藻紋袍上,勾勒出挺拔秀颀的身姿。憑闌而立,俊美面龐如覆霜雪,冷的沒有一絲溫度。

“如果你不知從何說起,朕可以給你提個醒。”

“十一年前,父皇去骊山行宮避疾,卻有內侍傳出消息,說謝家意欲劫持天子,圖謀不軌。四哥得知,立即調遣中廄兵馬,想入行宮救駕。”

“這本就是個陰謀。謝家夥同宦官在父皇面前谏言,說太子想要謀反,父皇受他們蒙蔽,派骊山守軍去繳東宮玺绶,捉拿四哥。四哥才知上當,放棄抵抗,由他們把他押送至松柏臺。”

蕭煜頓了頓,看向韋浸月:“這些你都知道吧。”

韋浸月默默點頭。

他接着說:“當年四哥分朕兵馬,留朕在外接應。朕聽聞此事,捉拿了那替謝家傳假消息的內侍,本想殺進松柏臺,劫出四哥,同他一起上骊山向父皇解釋清楚,卻不想這個時候傳來消息,四哥認罪了。”

“他認下了所有罪責,說朕只是受他蒙蔽,毫不知情,他才是罪魁禍首。不到兩個時辰,骊山便送下鸩酒,他就這麽死了。”

蕭煜捂住額頭,看向遙遙天際:“朕一直想不通,四哥為什麽會突然認罪。後來朕查了當時松柏臺的記錄,輾轉找到了當時駐守松柏臺的舊人,所有證據顯示,當時就在四哥認罪前,曾有人去看過他。”

“四哥的認罪書裏說得最多的便是朕,他說朕年幼被他蒙蔽,說朕是無辜的,竭力在保全朕。”

“朕想,這個去看他的人,一定是朕身邊的人,用了某種方法蒙騙了四哥,令他覺得朕正處于危險之中,說服了他認罪。”

“而朕思來想去,當時謝潤遠在铄陽,孟元郎這個叛徒就跟着朕的身邊,都沒有可能。”

“所以,這個人是你嗎,浸月?”

音晚徹底驚呆了,她早覺出蕭煜在啓祥殿看韋浸月的眼神很奇怪,對她的态度也奇怪,卻沒想到裏面還有這樣的隐情。

當年的松柏臺必然是守衛森嚴的,倘若真是韋浸月,必然不是她一人所為,一定有人為她打通門禁。

當時善陽帝和謝家衆人都在骊山上,唯一有可能的便是謝太後。

韋浸月像是吓傻了,愣怔半天,才想起否認,她跪爬到蕭煜腳邊,抓住他的裾底,猛烈搖頭,泣道:“陛下明鑒,浸月絕沒有幹過這樣的事!浸月可以以韋氏家族立誓,若有半句謊言,韋氏門楣傾覆,斷子絕孫。”

這誓言太重,她臉上的表請太過傷慨,讓蕭煜産生了猶疑。

他剛才其實是在詐韋浸月,沒有什麽松柏臺記錄,也沒有什麽舊人,過了十年,當他再回去查時,所有痕跡都被清理得幹幹淨淨,根本無從查起。

他所說的,是他基于當年情形的推斷。

推斷就是推斷,哪怕再合情理,也完全有另外一種可能。

即便他殺了這個女人,也不能使真相大白,倒不如留着,看看她和母後之間有什麽鬼祟。

韋浸月想不到,蕭煜短暫的沉默其實是在心中論度她的生死,她惶惑不安地觑看着他,聽他道:“你回去吧。”

韋浸月忙起身鞠禮,用帕子捂着嘴,一邊哭,一邊跑走了。

她走了,音晚也該走了,誰知剛邁出去幾步,便聽身後傳來蕭煜沉涼的聲音:“你就是在外面看個戲,戲完了也得出來喝個采吧,怎麽着,想白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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