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瓷傭

樹白不是膽小之人,但他眼睜睜看着那大紅燈籠變了顏色,在蒼白的光照進瞳孔時,他還是忍不住驚叫出聲。

樹白揉了揉眼,确認自己沒有看花,他難以壓抑心中恐懼的念頭,起身便跑,而他更加驚恐地發現,随着他的腳步邁過一間間屋子,那原本紅色的燈籠卻變成了雪白的顏色,他跑得越快那些燈籠也變得越快。

樹白止住了腳步,一動也不敢動。

不遠處便是那座大橋,橋上依舊來往着許多行人,其中還摻雜着官兵的身影,他們不是去調查那歌姬墜樓身死之事的,而是湧向了沙水的另一岸——那裏好像剛剛死了一個大人物。

接着,樹白的視線又停在了某處,他看到長橋的一端,一個素衣少女翩翩起舞着,因為她的身子太過瘦弱的緣故,遠遠望過去更是一塊破布在寒風裏打着轉兒。

那少女身邊,蒙眼男子拉着二胡,婉約的歌姬彈着古琴。

而來來往往的人,對于那一幕,同樣熟視無睹。

只有自己可以看到……

這個念頭一點點爬上他的心口,他轉過些頭,盯着那白色的燈籠,心中閃過了一個荒唐的念頭,而此時,恰好有一個挎着籃子的大娘從他身邊走過去,他怔了怔,壯起膽子張開,聲音沙啞着喊道:“大……大娘……”

那挎着籃子的中年女子停下身子,回過頭,看見這年紀輕輕的少年,問道:“啥事?小孩子迷路了,要不要大娘送你回家?”

說話間,那身材臃腫的中年女子還給他抛了個媚眼,若是平日裏他一定會湧起一股惡寒,但此刻他卻欣喜若狂,他連忙說了聲沒事,然後埋着頭朝着前面跑過去。

幸好……自己還活着。

嗯……不會那大娘也是鬼吧?

樹白一拍腦袋,連忙打散了這個念頭。

路過那頂大拱橋時,他對于橋上賣藝的鬼魂熟視無睹,假裝平靜地走了過去。

一切好像都沒有太大的異象。

而那素衣少女卻瞥了他一眼,樹白因常年替師父搬運銅畫,他的背也不自覺地有些彎,嶙峋的骨骼透過有些單薄的衣衫顯得那樣分明。

……

老婆婆的家門口,燈籠由紅轉白,她屋子裏堆積的,僅僅還是竹篾編織的燈籠骨架裏,也泛起了慘白的光,那光困在燈籠裏掙紮着,像竹籃子裏蹦跳打挺的,翻着白肚皮的魚。

而屋子裏,轉眼之間已是天翻地覆。

那老婆婆抱着頭,痛苦地回憶着什麽,然後她将自己的頭皮從頂心一點點扒開,手指陷入了骨肉中撕扯着,仿佛所有的血肉都是累贅,都是要卸去的鎖,那手抓抓撓着皮與血,轉眼之間那頭頂便是皮開肉綻的恐懼光景。

寧長久沒有阻止,因為他知道,這個老婆婆自始至終都沒有真正活過。

她從出現便是一個年邁的老太婆,有一段幻想的記憶,有一個幻想的孫子和想象中殺死孫兒的仇敵,她的人生從一開始便是行将木就之人。

寧長久知道這老婆婆也不是那背後妖魔的真身,他不想再浪費時間,直接奪門而出。

而他才有退意的那刻,發瘋了的老婆婆卻停住了撕扯自己的手,她擡起頭,依稀可見的眼珠淌滿了血水,血污之後的瞳孔裏發着幽白的光。

她伸出雙手朝着寧長久抓了過去。

她的身影一下變得極快,就像是一塊高速飛行的布打着旋罩了過去,直撲寧長久的頭頂。

寧長久身子一轉,雙足黏地,在那化作屍魔的老婆婆還在半空之際,他手臂一揮,一道劍氣便斬了出去。

撕拉的聲響裏,劍氣入體,老太婆的血肉似已不再是血肉,竟是發出了鋸子割裂皮革的聲響。

那破裂的血肉之後,已然可見森森的白骨。

而這般嚴重的傷勢,卻沒能使她的身形放慢絲毫,依舊如一塊沒有生機沒有痛感、沾滿了黏稠血漿的骨頭一般砸落下來。

寧長久身形倉促避開,而那屍魔落地之後,幾乎沒有停歇,竟又用雙手撐地,如青蛙一般一蹦一跳地追擊過來,寧長久手指掐了兩道劍訣一橫一豎攔在身後,他不想戀戰,只想快速撤去。

屍魔撞上了他的兩道劍氣,血肉一觸即爛,但是僅僅片刻,那劍氣便像是遇到了無法斬破的堅硬之物,竟被頃刻碾碎,沒有了阻攔之後,屍魔的身形一下子更快,僅僅剎那便追至了寧長久的背後,她雙手高高舉起,如兩柄屠刀般向着他的後背斬下。

寧長久回過頭,盯着她落下的手掌,身形一邊飛快後退,手指卻幹淨利落地橫切而過。

屍魔的骨骼雖然堅硬無比,但那骨骼之間連結的關節卻很是脆弱,劍氣一斬而過,精确地割過了手骨之間的連結處,将那雙手裂腕而斷。

那本該噬骨的痛意卻絲毫不能影響屍魔分毫,她手腕斷裂處,甚至沒有滲出一絲一毫的血,整個身體依舊像是沉重的沙袋向着他砸了過來。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裏,寧長久雙臂交叉護于胸前,被那屍魔直接撞得瘋狂後退,裂開門扉跌了出去。

那屋內,一盞盞雪白的燈籠憑空浮起,聚攏到了屍魔的身側,此刻的老婆婆,已然看不出絲毫人形的模樣,渾身的白骨像是荊棘藤蔓上的刺一樣紮破皮膚,森森然生長着。

寧長久只是微晃便穩住了身形,而那屍魔帶着顏色蒼白的燈籠,再次迎面而來,陣陣陰風宛若刀刃卷過,将那門扉頃刻撕去。

寧長久看着那屍魔撲來的身影,沒有退卻半步,他紋絲不動,目光越來越冷。

屍魔撲來,他亦是沖撞了上去。

寧長久袖子一蕩,裏面雪白的刃光一閃而過。

但那不是劍,而是一把刀。

那是從寧擒水宅子裏取來的剔骨刀,他早已預料到城中會有惡戰,沒有帶佩劍只是為了示敵以弱,但如何會真的沒有兵器防身。

那柄刀不過凡品,本身并不鋒利,但瞬間如毒液般淬上的靈力,讓它染上了幾不可擋的銳利光芒,那光芒和着刀刃瞬間切開了對方的身軀,接着寧長久身子向下一縮,那如屍魔如虎鉗一般的雙臂撲了個空,寧長久趁機向着她的側後方繞去,刀刃也随着他身體的動作,猛烈地割開她的血肉,擦着骨頭劃了過去。

骨頭斷裂碾碎之聲刺耳地響起。

屍魔終于發出了一聲模糊的慘叫,她雙臂後探,想要抓住這個該死的活人,可寧長久的刀鋒上,已驟然亮起了火光。

那是劍火。

劍火一經燎燃,那屍魔的血肉便如烈日下的冰雪飛快消融着,很快露出了其後的白骨。

寧長久屏氣凝神,自始至終眼睛未曾眨一下,神識如線紮入她的身體,确定了某一塊骨頭的方位,随後在屍魔雙手鉗拿住自己之前,手臂操控着刀刃繞開了那些嶙峋刺骨,直接朝着某個方向紮了進去。

劍火轟然炸開,慘叫聲如瀕死蜈蚣的哀鳴,只是那猝然而起的聲音還未來得及響徹長街便已被劍火消融。

那一刀挑入之後猛地一攪,刀鋒紮出,上面刺着一塊蠕動不停的軟骨,那軟骨像是一個活着的生命,在刀尖上不停地掙紮着。

而失去了這塊骨頭之後,屍魔平靜了下來,她一下栽倒在地,身子顫動了幾下後便失去了生機。

寧長久看着刀尖上挑下的骨頭,判斷出這應該是某只骨妖的碎片,而這骨頭極為不凡,哪怕是碎片亦可以變化出完整的人形,而這老婆婆也絕非是骨頭碎片自行異化的,因為她的記憶都是虛假的,是有人刻意改寫的,那麽那個人又是誰,是不是也在暗中看着自己?

……

連綿屋檐上,一處高樓的樓頂,那消失的黑衣人重新出現,她解下了漆黑的長袍,在月色下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個妙齡少女,端得花容月貌的妍麗,她眉目清淡典雅,伸着纖長的雙手,一手掌心朝上托着一個綠瓷瓶兒,一手掌心朝下,五指彎曲,提着一個青砂罐兒,她在屋樓的頂端盈盈立着,黛眉星眸如墨筆繪成,此刻目光緩緩掃視過萬千閣樓的屋頂,更有一種置身荒蕪獨看霜雪的寂寥感。

她足尖點地,輕輕踩踏過青瓦上的積雪,卻沒有留下哪怕一點的足印。

她的視線忽然落向了某個方向,然後笑了起來,“有些意思。”

她手指一勾,收回了那老太婆骨頭上被賜予的靈性,随後笑了起來:“能猜到這老太婆有鬼,卻不知道把那玉墜子給扔了?呵,我看也沒聰明到哪裏去嘛。”

她說着笑着,神色越一點點冷了下來。

她忽地閉上眼,輕聲呢喃:“我倒要看看,你這副身體,到底有幾分膽魄。”

……

那屍魔的白骨旁,寄生軟骨上的惡靈之性已被寧長久灼燒得一幹二淨。

高樓上的女子閉上了眼,意識流轉。

那玉墜亮起了光。

那墜子本就是前代冥君殘存的飾品,而所有與冥君有關的一切,都可以被無上的幽冥之主用來勾連萬物,只要背後的操控者意念微動,便可以靠那墜子為媒介瞬間占據對方的身體。

那妙齡女子嘴角微微勾起。

這白衣少年确實有些手段,應是某個名門仙山出身,身上的氣息更還有幾分熟悉感。只是終究初來乍到,沒能将江湖險惡堤防安靜啊。

妙齡女子意識一動,分出了一縷神魂,透過那枚墜子,侵入了進去。

很快,那縷神魂感應到了人的形态,一下子穿透了進去,幾乎沒有任何阻礙地将其占據。

哼,這般輕松,還當有多厲害……

那縷神魂在穩穩當當地占據了這副人形體魄後,女子睜開了眼。

只是,她眼前看到的,卻不是那老太婆屋門前的場景。

難道是那少年将墜子轉贈給了別人?不過這也無妨,等我……

思緒忽然僵住,她發現自己無法動彈,心中的警覺迫使她以心眼探查自身,接着她驚住了。

她發現此刻自己穿着水綠色的衣裙,臉上抹着極為刺目醜陋的腮紅,身材更是……不對!自己此刻根本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具,舞女瓷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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