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所謂悲傷

沉楓的眼皮微微跳動了幾下,但是默不作聲,将那塊綠色的石頭從徐君手中接過,綠色的慘淡的微光,如一團小小的鬼火,在他手心徑自跳動着。

只聽喀麗絲突然笑道:“徐君,這下你可自走眼了。這根本不是什麽石頭,而是上好的玉石,質量之佳,甚至在玉石之中都可算得上上品。”

徐君一愕,才強笑道:“徐某在這方面的認識,自然是遠比不上昔年的天下第一才女了。”

喀麗絲好不容易才抓住這大好機會,怎肯放松,大肆諷刺道:“不是遠比不上,而是根本不學無術。喏!”玉掌一伸,示意沉楓将綠色石頭交到她手中。

用纖細修長的白晰玉指輕輕翻動着掌心的綠石,喀麗絲道:“準确說來,這既非石,亦非玉,而應稱璞。但它又和普通的璞玉不一樣,尋常的璞玉,必須要經過高手匠人的精心雕鑽才能散射出本身的光采。但這種被稱為‘含英咀華’的玉石。呃,它本應是有兩塊的吧!兩塊分則為二,合則為一。但當兩塊玉石二合為一時,它就會自動地透射出其中的本身玉光。你們看——”

纖指輕輕側翻綠石,果然,在那月牙形的缺口處,散發着微弱的、只是隐約可見的白光。

徐君由衷地感嘆道:“喀麗絲你果然不愧負才女之名,見識廣聞。徐君确是認不出這塊玉石的真正價值,還把它真當作了一塊普通的石頭。”

喀麗絲淡淡一笑,“誇獎了。只是,我突然又衍生出來一個新的疑問來了。既然你說沉楓是被鹿鐘昊二人從一戶農家中抱走的。那麽,尋常農家又哪來這麽貴重的玉石?”

此話一語驚醒夢中人。衆人都面露驚詫之色,本待離去的沉楓,身軀更是猛地一震,停住了前移的腳步。

“這個,這個——”徐君面露難色。“這我就真的不清楚了。當年我确實是親眼看到鹿鐘昊從一戶農家抱走的小孩。我可以對天發誓,我的話絕無虛言。”

“那就怪了!”喀麗絲冷冷一笑。

一只纖白的素手突然自喀麗絲的後方伸出,将那枚綠色玉石奪了過去。還未待衆人的目光來得及将目光轉移,突然,一時白色的柔光大盛,從一支瑩白的玉手中散射而出,輕柔地散布向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而發光體,正是那塊綠色的玉石。

只不過,此時它已由那塊半月彎狀的普通綠色石頭,變成了一塊盈如圓月、通體透明,外表溢着淡淡白光的碧色玉石。

素手的主人輕輕撫摩着那塊此時已二合為一的碧玉,輕聲嘆道:“快二十年了,想不到,在我有生之年,居然還有能重新見到這兩塊玉石二合為一的一天。上天乞憐啊!”緩緩閉上了眼睛,在眼角處,隐約可見晶瑩的淚光在閃動。

林珊張口結舌,“大…大姐…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珊娜麗紗緩緩擡起頭,苦笑道:“冤孽,報應啊!”

“孩子,你過來!”語聲竟是有着從未有過的柔和和慈愛。

連其他人都為之震住了,包括林珊雪兒等人在內,這些年來,她們也從未曾見過珊娜麗紗竟流露出女性的如許溫柔和慈愛一面。

沉楓如中催眠,默不作聲,木然地走到珊娜麗紗的身前。一雙晶瑩的眼睛擡起來,毫不回避地迎上了珊娜麗紗的目光。兩道目光,一觸之下,竟是再也分不開了。

珊娜麗紗伸出纖手,輕輕地在沉楓的頭頂撫摩着,秀目中的水氣愈見濃厚,咽聲道:“真是天見可憐。真是想不到吧!你居然會是,我的兒子!”

房內嘩然。

“什,什麽?大,大姐,你,你什麽時候竟然有了一個兒子了?”林珊此時也完全失去了女皇的風範,一雙杏眼瞪得滾圓,結結巴巴地問道。

沉楓木然而立,不發一語,只是晶瑩的眼睛卻逐漸混濁起來。

“你,你的兒子?”藍天化倒吸了一口涼氣,“那,那他老子是誰?”

“是呀,大姐,沉楓這孩子的父親是誰?”林珊此時也已是被驚變完全駭住了一時失去了分寸,竟不知好歹地出口問道。

珊娜麗紗默然不語。

良久。

喀麗絲突然迎起頭,尖聲狂笑起來。

“你笑什麽笑?”麥隆冷冷道。能夠打擊挖苦喀麗絲的任何機會,他都是不會放過的。

喀麗絲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嬌軀直晃,道:“難道不好笑嗎?我們最最值得人尊敬的珊娜麗紗大姐,曾經發誓永不嫁人的珊娜麗紗大姐,想不到居然也會,也會——而且那個男人還很可能會是——”說到最後一句,她那清秀高貴的臉龐,竟因憤怒而變得有些扭曲猙獰起來。

林珊緊蹙着秀眉,只是将目光直直地凝落在珊娜麗紗的身上。

珊娜麗紗扭轉過頭,不敢再與林珊的目光相觸,輕聲嘆道:“珊妹,我,我對不起你。”

林珊的臉刷地變得異常蒼白,顫聲道:“難,難道,沉楓這孩子,竟,竟也是‘他’的兒子?”

珊娜麗紗垂下螓首,只是重重地點了幾點。

房內一片死寂的可怕,連喀麗絲也停止了那瘋狂的大笑,只是瞪着眼珠,恨恨地看向珊娜麗紗。

“真是想不到啊!”林珊嘴角泛出一絲無奈的苦笑。“看來,這才是真正所謂的天意吧!”

華亞語聲如冰,黑色的眼瞳竟是如夜寂般無邊捉摸。“大姐,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珊娜麗紗深深地凝望了愛子幾眼,母性的關愛溢于其表,才道:“我生平只做過那麽一件錯事,雖然只有一次,但的确已經對不起珊妹了。”

“在一天夜裏,因為喝醉了酒,和煌弟他,作下了那一起錯事。事後,我堅決要求煌弟将此事忘卻。再加上軍中那段時間內煌弟的全部精神都放在了燕穆姬身上。所以,即使我懷上了身孕,他也未能發現。”珊娜麗紗的神情竟是有着說不出的落寞。

“至于別人,就更是不敢接近我了。所以沒人發現我在那段時間內有異樣。我不想打掉這個孩子,因為他畢竟是我腹中的一塊肉,更是——唉!好不容易,我想盡辦法,才避開衆人的注意,小心翼翼地,才将孩子生了下來。一時間卻不知道該如何安置他。我不希望煌弟他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這對我,對他對珊妹,都好。”

“所以我連夜把孩子抱出,到了最近的栖錫城,找了一戶農家,将孩子暫時安置在那裏。原是準備待東征戰役完後再待找個借口把孩子接回來在身邊的。誰知,回來之時,那一戶農家,早已消失無蹤了。我從此也失去了我親生兒子的蹤跡。”

“當年,為了以防萬一,更是為了給孩子留下一份紀念,我将家傳之寶的綠璞玉‘含英咀華’留下了一半在孩子身上。真是天見可憐,想不到在二十年後,它竟會成為我母子相認的信物。”

珊娜麗紗的聲音越來越低。

喀麗絲狠狠地咬住下嘴唇,恨恨地道:“這個死鬼,色鬼!活着的時候不是好東西!

死了還要給我們帶來這麽大一番麻煩!老婆情人一大堆,兒子女兒更是滿天下,真不知道他是怎麽幹得出來的?”

“就是因為像你們這樣的女人多啦!”伊達正航斜着眼睛,哧笑道。

這話無疑将在場除雪兒外的四位女性俱都得罪了。從那四張寒霜般的俏臉就可以看出。

“好了!”林珊嘆道。“上一代的恩怨,就不要再在這裏斤斤計較了。雪兒,沉楓,還有懷恩,你們三姐弟過來。”

除了莫懷恩朝前乖乖地上前,雪兒和沉楓都如泥偶人一般,在原地木立不動。

“楓兒!”看着愛子的呆滞,珊娜麗紗柔聲喚道。

沉楓突然才如夢方醒般,兩手猛地一掀,将身前的珊娜麗紗重重推開。

“不!你不是我娘!我從來也沒有過你這樣的母親!我不需要一個對兒子不負責,連兒子的死活存在都不關心的母親!”

“楓兒!”珊娜麗紗心如刀割,悲聲喚道。“你不會明白的。當初不是娘不肯要你,上一代的恩怨你更不會懂的,娘也是無奈,這二十年裏,為娘是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你呀!”

“我不信!”沉楓面色鐵青,憤聲吼道。“什麽上一代的恩怨,我不懂!我只知道,從一出生開始,我就注定了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即使沒有徐君的那場變故,結果仍然是一樣。你口口聲聲說疼愛我,可是為什麽不去為我,為你的親生兒子去争取一點一個無辜嬰兒存在的權利呢?難道所謂你們上一代的交葛的後果,連下一代也注定要被波及承受嗎?你說你疼愛我?”沉楓不住地甩着頭。

“實際上你是為了你自己,為了你自己的名聲是不是?所以你就可以忍心就自己的親生兒子一出生就注定沒有父母。”

“我沒有母親!更不需要!李萱芬不是!燕穆姬不是!你更不是!”沉楓扭轉頭,猛地大吼一聲,竟朝着門口沖去。

“楓兒!站住!”林珊突然厲聲喝道。

“你可以不承認這眼前所謂的一切事情,你也有理由,更是有資格來埋怨我們這一群上一代的人,但你,卻絕不可以不承認自己的親生母親!”

“如果你的母親真的不疼愛你的話。你根本就不可能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你二十年沒有母親因此而導致憤怒和失望。但你可又曾想過,你母親在這二十年失去了親子的痛苦和悲切呢?你不知道!我知道!雖然大姐在外表上從不表現出來,但我卻可以看得出,她心中始終有着重重的心事。以前我不清楚,但現在我知道是為了什麽。當年大姐冒着危險将你生了下來,難道期望的就是二十年後面對兒子的指責和背叛嗎?”

“雪兒!攔住你弟弟!”

“不,我沒有弟弟!”雪兒仿佛根本沒有聽到林珊的話,失魂落魄般,喃喃地呓語道。

“但他的确是你弟弟!同父異母的弟弟!”林珊嘆了口氣,目光在三個年輕人身上一一掃過。“你們三人年紀仿佛,應該相差不到一年,雪兒,你最大,應該是姐姐,懷恩最小。沉楓,的确是你同父異母的弟弟啊!”

“我不信!我不信!”雪兒如同瘋了一般,幾步上前,狠狠抓住沉楓的肩頭,拼命地搖晃着。“你倒是說話呀!你說,我們不是姐弟!是不是?你說呀!說話呀!”

沉楓像個木頭人似的傻傻地立着,混濁無神的眼珠子只是稍稍轉動了半下,将雪兒的身影映入了眼角的餘光。只是半句話也不發,甚至連臉皮都舍不得抽動半下。

“不,我不要和他是姐弟。我不要!”雪兒把沉楓重重地一把推開,像個孩子般失聲痛哭起來。

“雪兒,你,你也太不懂事了。你,我。先前娘已經告訴過你不要和楓兒多過接近,原因就是在此。你們是親姐弟,是不可能——唉!”林珊此時也只有唉聲嘆氣。

“我不管!我現在已經是他的人了。我不要和他作姐弟,我只想和他在一起,在一起!”雪兒突然瞪大了一雙眼睛,放肆地大聲叫了出來。

“什麽?”屋內之人無不駭然變色。

華亞快步走到雪兒身前,右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不讓她亂動,左手卻一把撕開雪兒的衣袖,一條晶瑩如玉雪藕也似的玉臂就暴露在空氣與衆人的目光中了。雖然手臂仍是嬌嫩雪白充滿了少女的美麗,只是,先前那應屬少女殷紅的守宮紗,業已消失無蹤了。

林珊、珊娜麗紗、華亞等人同時起身,臉上再也無法掩飾住恐懼之色。

林珊倒吸了一口涼氣,顫聲道:“雪兒,沉楓,難道你們姐弟倆竟真的,真的作出,那等——”

雪兒突然得意地笑了起來,笑容是如蜜般甜美,但在此時,落在衆人眼中,卻有着說不出的令人窒息和恐怖。甚至,還可以透過一雙冥冥中的眼睛,看到在少女俏麗的身影背後,有着一只三角形的黑色惡魔尾巴在得意地搖動。

“咕咚”一聲,林珊連人帶椅,栽倒在地。

珊娜麗紗此時也是長淚縱橫,連聲道:“冤孽呀!冤孽呀!”

其他衆人俱是默然不語。因為實在是沒什麽好說的了。如兄妹亂倫此等事情,雖然有所謂蓮源帝國的歷代先例在前,但在通常情況下,還是為世人所不容的。

雪兒卻不理周圍衆人的目光,直直地走到沉楓身前。一雙美目熱情而又大膽地望向沉楓。

在雪兒這種大膽目光的長時間注視下,即使如沉楓,也覺得有些不自在起來,木偶般的狀态為之冰消瓦解。頭尖突然無端地一跳,再次想起那個可怕的詞語。一股寒流在沉楓的心頭翻湧着。目光一轉,與雪兒的秋波終于碰在一起。

但只是那一瞬間,沉楓就主動退縮了,将目光移向了另一邊。

在沉楓的那匆匆一掃中,雪兒從其中讀出了許多的含義。自責、痛苦、悔恨,還有——

訣別!

一股無力感突然泛上了雪兒的心頭。她突然明白了,沉楓正是借這最後這具有深意的一眼,向她,就此劃地,絕界。

頭中如萬條毒蛇亂噬般的痛苦,雪兒放聲尖叫起來。尖叫聲中充滿了痛苦的不甘,被抛棄的憤怒。

“即使我得不到你,也別想其他人得到!”雪兒竟然有些瘋狂了起來。

小手在周圍胡亂地揮舞着,手上突然一涼,原來是雪兒的小手在無意間觸碰到了擱在桌上的王者之劍。

在雪兒瘋狂的腦子裏此時已再無其他第二個念頭。手略一提,王者之劍帶着一縷銀光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直直地,直刺進了沉楓的小腹。

“不!雪兒,你!”那些人都被這一連串的變故而驚得呆住了。唯有稍微清醒的一個華亞,正待舉步上前。

沉楓臉上帶着淡淡的,哀傷而詭秘的笑容。手輕輕一揮,就将雪兒那雪白的小手彈開。連插在小腹上的王者之劍也懶得去理會它,連雪兒也不再看一眼,就這樣,緩緩背轉過身體,邁着一種只屬于老年人的滄桑而蹒跚的步伐,向着門的方向走去。

一步,兩步,血花輕啊,輕啊,從低空滴下,濺起那麽一朵朵凄豔的小花。

凄豔而凄美的小花,一如雪兒的血淚。

血色的步伐開啊,就如此開着不再屬于他自己人生的足跡,慢慢地,走出門去。

“楓兒!”珊娜麗紗大聲叫着。是站起身來,正待追将出去,卻感到衣袖一緊,被華亞拉住了。

華亞微微搖了搖頭,低聲道:“讓孩子好好冷靜一下吧!這對他,應該會更好些。現在即使你追出去也是沒用的,更何況,我們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呢。”

雪兒癡癡地站在門口,望着沉楓業已逐漸淡去的身影,良久。

似乎已經失去了支撐的力量,雪兒再也支持不住,嬌軀一軟,滑下地來,在冰涼的地面上,就此昏了過去。

從雪兒美麗的容顏上,輕輕地,滑落下一滴晶、瑩的紅色淚珠。

紅色的?淚珠!

血淚!

太陽已經西下,只剩下最後的微若的一縷紅光從縫隙間射入了這間房間。在周圍灰色牆壁的映襯之下,竟有着說不出的陰森。

房間內,最後只聽見長長的一聲嘆息,哀聲。

“冤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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