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舊載雁湖崗“岡頂有湖,蘆葦叢生,結草為蕩,秋雁宿之”,此間諸巒因而得名雁蕩,素以奇峰、怪石、飛瀑、幽洞、深谷稱絕,北宋名士沈括譽為“天下奇秀”。
林飄遙和小倩一路走來,不知逾越多少裏地,從林家村過平陽、權州直到此地,走得卻是稀裏糊塗,不識身在何處。途中披風沐雨,兩人身上的泥污不覺已洗滌泰半,到得雁湖之畔,秋雨新霁,滿山皆蔥。
但見湖畔之地群鶴戲舞甚歡,滿天蘆葦飄飛波光滢滢。小倩素手輕揚,雙臂朝天空搖晃,宛做相送之狀,群鶴流連不去,翼舞映波,端是美不勝收。
林飄遙眼看着這美景,眼中流露出一股‘迷’一般的憧憬,長嘆出聲。
“飄遙哥哥,你怎麽了?”
“訛”
“這裏不好嗎?我覺得好漂亮啊。”
“訛”
“你嘆什麽氣呢?”
“啊我、我餓了。”這句話無疑是墳琴煮鶴大煞風景,小倩拿眼睛朝四處一打量,說道:“飄遙哥哥,看,那邊有個小鎮呢,咱們去吃點東西罷?”
林飄遙伸手在懷裏一陣亂摸,緊張的捏着那幹焉焉的錢袋點了點頭。
進城時雨淅淅瀝瀝地滴了下來,一駕馬車從面前駛過,濺起星星點點的水花。此時,大街兩旁的店鋪裏擠滿了匆忙躲雨的百姓,那些沿街亂擺的小貨攤也倉促收了起來,紛紛移到屋檐下。随着一陣莺聲燕語般的嬉鬧,樓上飄下幾束鮮花。幾個女子嬌聲喚道:“樓下的小爺,看你們身上全濕了,還不快請上來吃杯熱酒驅驅寒氣?”林飄遙仰頭一看,那家挂着“麗春院”牌子的樓欄上有好幾個花花綠綠的女人在向小倩和自己晃動羅帕,還嘻笑着往他兩個身上丢花枝。小倩此時穿着林飄遙以前的衣服,那些妓女們又只看到個頭蓋,顯然便把她當做了男人。
花影缤紛,從林飄遙的眼簾裏飄然落地,在雨窪中一濺,碎瓣散開。林飄遙暗暗嘀咕道:“老子也是很想上來的,就怕你知道我沒錢的話要打老子。”
小倩偏着個腦袋問道:“飄遙哥哥,她們是幹什麽的啊?開飯館的嗎?”
林飄遙悄悄對她說道:“恩,但是她們都是賣肉的。”小倩歪着頭想了想,始終不明白這樓上的女子怎麽會是賣肉的屠夫。林飄遙一把拉起她便朝前面跑去。
雨下得倒是不大,但行人個個匆忙,滿街泥濘亂飛。兩人小跑了一陣,終于看到了家客棧,趕緊躲了進去。
“該死,老子淋了幾天雨了,好不容易才有身幹淨的衣服穿,馬上就給這賊老天弄濕!”林飄遙三兩步跑進店門,急沖沖的便把衣服脫下來擰。小倩擔心道:“別脫裏面罷,會着涼的。”
林飄遙眼睛一瞪,正要說話,突覺氣氛不對。轉頭朝店裏瞧去,只見這間不大的小客棧底樓,竟是七七八八的坐滿了好幾桌大漢。看到兩人進來就大叫大嚷的,個個都拿眼睛朝他倆望來。林飄遙只覺一鼓無形的殺氣絲絲飄散空中朝他襲來,就好象是要撕了自己一般。他被盯得心頭發毛,強笑道:“鄉下孩子,沒、沒見過下雨,莫怪莫怪。”衣服也不擰了,趕緊拉着小倩找了個偏僻角落坐下。
坐下了有半柱香時間,店小二也沒來一個,林飄遙心頭大是奇怪,這看似人氣旺盛的客棧,竟是安靜無比。那幾桌子客人沒一個說話的,都拿眼睛瞪着廚房。神色間,那種期待、焦急、緊張、敵對的各種表情硬是被搓揉到了一堆,生生印在每個人的臉上。
門口的雨水嘩啦嘩啦的傾瀉而下,街上的人聲、叫聲、馬車聲似乎在被一種不知名的力量阻止着飄進來一般,越來越淡、越來越小,整個店子裏蕩漾着死一般的沉寂。
林飄遙使勁捏着小倩的手,心中一動:夠冷夠酷夠刺激!這便是江湖吧?終、終于找到老娘所說的江湖了!林飄遙心子眼兒都快跳了出來,摒住氣暗暗猜想:他們這是在幹什麽?看那架勢,多半是在等人吧?
想起這一月來到處游蕩,卻始終沒瞧見江湖的影兒,林飄遙暗暗激動:老娘啊,我終于步入江湖道了!我一定會馬上就闖出名號來,再去蜀山破掉武林陣的!恩,且看他們要做什麽,我去插上一腿!心神搖蕩間,轉眼朝小倩瞧去,卻見她正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麽。又坐了大概半柱香時間,安靜無比的客棧裏飄來一聲異響,林飄遙趕緊豎直了耳朵,猛的聽到廚房傳來一陣輕微的、緩慢的腳步聲,那幾桌客人立刻神色緊張起來。
林飄遙心頭一震,全身肌肉都緊張起來,毛孔收縮,暗暗道:來了!
見得那道門簾一掀起,一店小二端着兩碗面條哆哆嗦嗦的走了出來。林飄遙一楞,顯然沒想到是這般情景。
正要松口氣,猛的聽到一聲暴喝:“可是老子的雜醬面做好了?!”店小二雙腿一軟,差點便跌了下去,還好關鍵時刻沉住了氣,趕緊朝他幾個走去,顫抖着聲音應道:“哎、哎、哎”林飄遙也是吃了一驚,朝那聲音處看過去,見得東首桌上三個頭戴鬥笠的大漢滿臉不耐煩地瞪着那小二。其中一個尖下巴的說道:“我們叫的面也太久了!”旁邊那兩位點頭稱是。
猛的又聽到一聲吼,林飄搖眼睛轉過去,見得西首桌上幾個混身披着黑色披風的酷男一拍桌子:“小二!老子先來的,叫的也是雜醬面,怎麽你先端給他們?!瞧不起我哥兒幾個麽!”那桌客人雖說沒剛剛那幾位肌肉紮實,但個個眼冒精光,腰挎大刀,一看就不是善與之輩。那發話的估計是領頭人,其他幾個也跟着一站起身,“嗆啷啷”一陣亂響,但見寒光耀眼,幾把大刀一起亮了出來。
店小二一吓,心頭直在哭爹喊娘:這、這可端給誰好?
先前那幾個大漢眉毛一挑,喝道:“我們是鹽幫的,你們又是哪裏的堂口?!”
黑披風眼睛一瞪,說道:“亮字號是吧?哥兒幾個是三龍會的,想怎麽着你說!”
鹽幫的人喊道:“管你是三龍會還是三鳳會,哥兒幾個也太不懂規矩,這前後有序,我們坐的地方離廚房近,當然就得先端給我們!”
黑披風怒道:“什麽懂不懂規矩?明明是我幾個先來,你卻來狡辯!什麽是前後有序?明明該說是分個先來後到才對!”
林飄遙看得熱血沸騰,心想:原來江湖中是講這般多規矩的,這可要記清楚了,免得以後怎麽死的還不知道呢。
突又聽得另一個聲音道:“你們兩桌都別争,最先來的是我們,我們等得最久!也是叫的雜醬面!照着規矩來,該先端到這桌!”兩夥人心頭大怒,齊齊拿眼睛朝說話那桌看去,只見得那桌的漢子竟有七、八個之多,頭上纏着白帕,一身苗人打扮,似乎不是本地人,再仔細看去,見得個個神色輕挑,拿跟牙簽含在嘴裏,竟是絲毫沒将衆人放在眼裏。
黑披風先吼道:“你幾個什麽時候來的?憑什麽說走在我們前面進的客棧?”
那桌客人一拍桌子,猛的跳起身來喝道:“你管老子什麽時候進來的!”
黑披風見他們人多勢衆,但欺負那幾個是外地人,吼道:“你們又是哪條道上的?怎麽吃個面都要跟我們搶!”
那桌客人眼睛一挑,說道:“吃面吃面,吃的就是面子!我幾個又怎能讓你們搶了頭籌?這不是給我哥兒幾個落臉麽?!”
黑披風和鹽幫的大怒,齊齊喝道:“給你長了臉,那老子的臉不就落下來了?!”那邊的立刻臉色一變,三桌人一齊跳将起來,從桌下亮出暗藏在包袱裏的兵刃,全部對峙上了。
林飄遙看得兩眼直放光,暗暗喝彩:好一個熱血江湖!轉頭朝店小二看去,只見他夾在三幫人中間左右為難,急得滿頭冒汗。幾桌人正要動手,突聽得一個聲音說道:“那、那碗的氣味好象不是雜醬面”
衆人一聽,齊齊拿眼睛朝發聲處望去,原來是坐在裏面桌的一個老頭兒。林飄遙開始的時候看過他幾眼,沒覺得什麽特別,卻始終沒想到他竟還敢在這個時候開腔說話。
老頭正手上拿着一根大煙槍在桌上嗑,見人人都看着他,一副怯生生的樣子道:“那、那好象是老頭子叫的牛肉面你們聞聞那碗裏的芹菜味便知道了。”
林飄遙鼻子一聳,果然發覺空中飄散着一股重重的芹菜味。黑披風道:“老子叫的也是牛肉面!雜醬面那是我二弟叫的!”旁邊幾個點頭稱是。店小二巴不得這燙手山芋快點脫手,哪裏還肯多耽誤?端給那個大煙槍老頭是定然不會,急忙趁着鹽幫的和另外那桌客人沒說話,一把将面擱在黑披風桌子上,然後飛快開逃。
黑披風頓時眉開眼笑,鹽幫的突道:“沒想到我們海上出來的,會在吃面的問題上受到如此巨大的挫折!”說着朝同桌打了個眼色,那人會意,站起身來,假做往旁摔倒直撲向西桌去。林飄遙看得清楚,心想:這下可有好戲看,瞧他這架勢,多半兒是要鬧事了。
黑披風一驚,倉促間沒來得及有所反應,只聽得‘嘩’的一聲響,桌子被掀翻起來,桌上唯一的那碗面條騰的被挑向半空中。林飄遙從進城起就一直摸着焉巴巴的錢袋,想想自己準備吃完後跑路的心情,暗暗嘆道:可惜!
鹽幫的人大笑道:“哈哈,這下誰也沒得吃!”話音未落,衆人只覺眼前一花,一條人影已立在正中,手中托着那碗翻騰而下的面碗往上輕輕一鈎一帶,竟将滿碗面條又裝了回去,連顆湯水也沒濺出來。
整個客棧裏靜悄悄的,門外的雨似乎又大了起來,嘩啦嘩啦滴水聲歡快的唱響。林飄遙趕緊朝正中那人看去,原來竟是那個大煙槍。大煙槍哆哆嗦嗦的将面端回自己座位,一邊說:“這、這浪費了可不好,既然你們都不要,那老頭子便吃了罷。”
店中三撥人面面相峻,靜得一陣子,那群牙簽男猛的撐起身朝外走,鹽幫的人也跟着起身,朝大煙槍供了供手,轉頭出店而去。黑披風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帶頭那個滿臉盯着大煙槍看了半晌,卻是屁也不敢放出來,一聲大喝道:“走!”
大煙槍嘴裏嚼着面,見得黑披風幾人要走,趕緊道:“你們還沒付錢!”
黑披風一呆,說:“我們三龍會的雖不是善輩,卻也從未吃東西不付錢,你這話是從何說起?!”
大煙槍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指指自己面前的牛肉面,說道:“這、這是你自己說的,這碗牛肉面是你二弟叫的”黑披風一楞,滿臉通紅的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扔在地上,喝道:“多餘的請你老再吃一碗!我們走!”
大煙槍眼睛一亮,也沒見他走過去,伸手在空中那麽一虛抓,那錠銀子便自己飛到了手中。
林飄遙朝小倩打了個眼色,低聲道:“這多半就是那種傳說中的‘怪人’了。”
小倩悄悄道:“怎麽怪了?”林飄遙見小倩陪他低語,精神一震,那種在戲臺上多見的所謂‘武林人士竊竊絲語’的神秘感一湧上心來。看了那大煙槍一眼,小聲道:“你看他本來那麽厲害,原先卻硬要裝成個焉老頭,害那幾撥人大丢面子。這就是所謂怪人的怪脾氣了。而且這種人在戲劇中多半會和男女主角拉上點關系,然後狠狠的教上幾手絕學!”
小倩見他神神秘秘,感覺好玩,壓低聲音‘哦’了一聲,說道:“飄遙哥哥,你懂得真多”那個‘多’字還沒出口,小倩突然張大了嘴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林飄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