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宮闱禍(四)
說話聲漸漸遠去,屋內安靜下來。
慕容芙低低的泣聲更加刺耳。
楚辰霄擡手摸了摸了慕容芙的發髻,柔聲哄道:“芙兒,別哭,傻丫頭,跟我說說話,說說這些年你可好?”
從未聽到父皇有這樣溫柔的聲音,楚晔錯愕,轉頭看向二人。
這一眼,心就像被泡在藥湯裏,異常苦澀。
只見慕容芙梳着堕馬髻,雖端坐在床邊的繡凳,卻右肩微斜。這樣的背影,像極了母妃。不,不是的,該是母妃像極了她。
母妃小時候右肩受過傷,所以細看之下,右肩微微向下塌,她一年四季無論何種場合都永遠梳堕馬髻。很小時候,他曾童言無忌道:“堕馬髻難看。”讓母妃換個發髻。清楚得記得,母妃當時神情凄苦,不發一言。
都說母妃寵冠後宮,連皇後也要避其鋒芒。父皇有什麽好東西都往他們這宮裏送,幾乎天天來宮裏看望母妃。
每次父皇來了,母妃便會去一邊的水榭裏彈琴。
父皇坐在廳內,聽着琴音,遠遠地看着母妃背影。也時常抱着他,考教他功課,偶爾也會講上幾個小故事給他聽。
這樣溫馨畫面,撕開後卻如此鮮血淋淋,苦澀不堪。
楚晔不知該為誰難過,父皇還是母妃?
慕容芙邊哭邊說:“表哥,我們已有二十六年多沒見過了。”
“傻丫頭,是二十七年零三天了。”
“表哥倒記得清楚。小時候表哥天天來看我,得了什麽好東西,都會送我,可突然有這麽一天開始便忘了。我再也見不到表哥了。”慕容芙哭得苦楚。
“雖然宮裏逢年過節都有賞賜下來,可每一樣都不是我能用的,我喜歡的。我明白這些東西都不是給我的。
夫君回京述職,有幾回我也跟來了,可你也從不诏見,連一封書信一聲問候也沒有。我給你寫過數封信,可從來沒有回信。我以為我做錯什麽事了,所以你生氣再不會理我了,便不敢再寫信你了。
後來顧峰跟我說,不是我做錯事了,而是表哥做皇上了,再不能像以前一樣了。
直到現在,你成這樣子了,才記起我來……
表哥,你怎麽能這樣,我從小便是孤兒,我們一起長大,在這世上除了我的孩兒,就只有你是我的血脈至親。你怎麽能這樣突然棄我于不顧。”說完便失聲痛哭。
楚辰霄閉着眼,靠在床頭,沉默無言。
良久,慕容芙哭聲漸低。楚辰霄才啞着嗓子道:“芙兒,對不起。”
慕容芙搖搖頭,“表哥,你別難過,我只是這麽說說,雖然偶爾心裏會有那麽一點點抱怨,但大部分時間我是不生氣的。小時候表哥對我的好足以抵消芙兒心中的那一點點怨念。芙兒答應過姑姑,要聽表哥的話。我一直記着呢。”
楚辰霄扯扯嘴角露出一個牽強的笑:“芙兒還沒回答我,這些可好?都做了些什麽了呢?”
慕容芙擦幹眼淚,絮絮叨叨地說:“北疆比起楚都真是差得太多,四季果蔬全無不說,出個門能灌上一嘴的沙子。不過我也還好,呆在府裏什麽都有,再窮再苦也輪不到我。”
聽到這裏楚辰霄目色溫柔,無奈地笑了。
“那裏緊鄰燕國,倒是有很多藥材,我倒拾了很多藥丸,借着夫君的名頭我給很多人看病。治好了幾個,漸漸地便有人主動找上門來了。還有人說我醫術好呢?”
“表哥表哥。”話題轉換間慕容芙止了哭泣,心情漸漸地好起來,“我不但自己醫術好,還有一個神醫兒子哦,表哥,我有四個兒子。”說着慕容芙執起了四根手指。
“我知道,他們分別叫随康,随泰,随平,和随安。還是我取的名呢。”
暖暖的陽光透進窗戶照進屋內,楚辰霄看着眼前人,仿佛又回到少時,那一個個午後,小姑娘叽叽喳喳地說着瑣事,他鹹鹹淡淡地聽着,時不時的插上一句兩句。
安之若素,歲月靜好。
“真的嗎?你們從來都沒和我說過啊。”慕容芙吃驚道,“小時候表哥說我孩兒的名字該要讓你取,原來不是騙人的。”
楚辰霄苦笑,她依舊還是那個傻丫頭呀。
“我的四個孩兒啊……”說起孩子,慕容芙又嬌傲又開心,“前三個都跟他們的爹一樣,喜歡舞刀弄槍,只有小的那個最像我。他可是回春大師的關門弟子!
小四雖醫術厲害,但為人很不靠譜,老大不小了,也沒見帶個姑娘回來,他的哥哥們早就成親了,老大和老二的媳婦還懷了孩子。表哥,表哥,我居然要當奶奶了!”
楚辰霄舉目凝視,心底深處的那個姑娘,如今眼角已有了淺淺的魚尾紋,那紋路随着笑意,暈展開來。歲月終究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
“前些天,我裝病把在集雪的小四騙回家相看姑娘,他倒說有相中的姑娘了,在家呆了沒幾天就要往外跑,說是要去業國的翠微湖求親去,出門前還順走了我的玉镯,這可是定親時夫君送我的……”
聽到顧随安有心儀的姑娘時,楚晔不由筆下一頓,待聽到“求親”二字時,手中的筆“咔嚓”斷成二截。
楚辰霄聞聲看過來,看到一向沉穩的楚晔,手緊緊握着斷筆,無措地看着前方。
楚晔已經聽不清楚兩人接下來說了些什麽?日月谷的幾天恍然如一場美夢,心裏一陣陣發緊,怕這夢突然地就醒了,從此了無蹤跡,無處可尋。
慕容芙不知道什麽時候已走了……。
日漸偏西,時已近黃昏,春寒料峭,讓人身上泛起陣陣冷意。
還未到掌燈時間,屋內昏暗一片,模模糊糊讓人什麽也看不清。
昏沉中,楚晔聽見楚辰霄低語道:“作為帝王,沒有掌握絕對的權力是最為可悲的,什麽也做不了,想護的人護不了,最愛最重要的人偏偏要推得遠遠的才能平安。永遠是身不由已……”
楚辰霄猶記得,第一次見慕容芙時,她只有五歲,自己七歲。
有一天他和母妃接到消息:外祖慕容家在回鄉祭祖途中,船沉了,幾乎阖府覆滅。只餘舅舅的小女兒慕容芙,被舅母塞入木箱中才得以活命。
母妃急得不得了,可無奈當時只有美人份位,又從未得寵,在宮中一籌莫展。
第二天,他乘着上學午休時間,偷偷溜出宮去了慕容府。
若大的府院,冷冷清清,空空蕩蕩,下人們都跑了個精光,值錢的東西的都被一掃而空。
五歲的慕容芙吓壞了,躲在被子裏,不知道哭了多久,嗓子都啞了。
他心疼地很,大着膽子把她帶回了宮。
好在當時的蕭後,并不計較這件事。
于是慕容芙便和他一起住在母妃的宮裏。
慕容芙很乖,很聽話,每天只安安靜靜地陪着母妃。有她日日陪着,母妃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起來。
這樣一過便是二年多。
自己也快十歲,依律要被封王了。由于自己文才武略頗為出衆,父皇也不免稍稍偏愛他一些,母親也因為他的出色而進了位,一路從美人升到了妃位。
有一天,慕容芙聽到門外熱鬧的玩鬧聲,孩子畢竟是孩子,經不住誘惑,終是偷偷溜了出去。
等母妃和他得到消息,慕容芙已被人推入湖中,救上來時已奄奄一息。二次落水的記憶,讓她從此以後極其恐水。
病愈後,母妃便狠心把慕容芙送出了宮。
好在那時他在蕭後的照拂下也順利的封了王,出宮建了府。他為慕容芙找了個離他王府很近的一處院子,安頓下來。
慕容芙緊緊拉着他手道:“表哥,我會聽話的,你可別不要我了。”
“放心,不會的。”他當時如此說。
于是他天天去看她。聽她說話,看她忙碌。
這樣一過便是八年。雖然自己無心皇位,但四位皇子奪儲之亂,也把他卷入其中。他借口辦差,出門避了一個月。
回來時,在城門口,看見打扮得貌如天仙的蕭豔紅。
蕭豔虹不知何時看上了他,還隐晦地暗示他,只要願意娶她,蕭家便會全力助他登上皇位。當時聽到這樣的話時,他滿腦子想的都是慕容芙。
蕭豔虹不依不饒地在大庭廣衆之下跟着他回了府。
回到府中,他吓了一跳,慕容芙也在。
看到蕭豔虹看慕容芙探究中隐含不善的目光,他不悅地對她道:“你怎麽也在?”
慕容芙拎着一壇梅子酒,見到他們,顯然十分慌亂:“表……表哥,梅子酒好了,你好久沒來看我了……我……”
沒等她說完,他便道:“快回去,下次不要來了。”
慕容芙愣了愣了,眼裏泛着淚花,但還是“哦”了一聲,聽話地走了。
她總是這麽乖巧聽話,生怕自己成為別人的累贅,他只說了一句,她便從此再也沒來府內找過他。
而他也沒再去看她。一箱子為她買的小玩意,也再沒有能送出去。
不久,四王在各自的封地反了,父皇命他和蕭耀軒一起去平亂,他這一走便是半年多。
不過走了才十多天,親衛便來報,慕容芙的院子起了大火。
他火急火燎地連夜趕回楚都,見原本的好好院子燒得滿目瘡痍,幸好慕容芙無事,正和顧峰一起收拾屋子。
顧峰看芙兒灼熱的目光,刺得他喘不過氣來,更沒膽量再往前走上一步,一人偷偷地在院外站了一夜,第二日黎明便走了。
數日後,他收到了芙兒的信。
“表哥,昨夜不知為何起了大火,不過我沒事,你別擔心。幸好顧大哥來救了我。他讓我去他家住幾天,然後換個院子。可我想,我還是願意收拾收拾住在原來的地方,我怕搬了家,表哥便找不到我了。表哥,你什麽時候回來,什麽時候來看我?”
他只把信反反複複看了多回,并未回信。
半年後,他回楚都,顧峰跪在他面前,求娶慕容芙。他淡淡地應了。
數天後,他又收到芙兒的信。
“表哥,聽說你回來了,你能來看看我嗎?顧大哥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他,他說你已經答應将我許配與他。”
一個月後,他與蕭豔虹定親,再一個月,他封太子。再二個月,慕容芙與顧峰成親。
成親前一天,他又收到慕容芙兒的信。
“表哥,明天我要成親了,你會來麽?”
他未去,一人獨坐了一天一夜。
一月後,顧峰調離楚都。他最後一次收到芙兒的信。
“表哥,對不起,你別生氣,我會聽話的。我和顧峰要走了,你能來送送我麽?”
他已不敢再見了。
如此一別兩寬,斷舍離,二十七年。
楚辰霄握着手中的四封信,昏沉沉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