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1)

更新時間:2017-04-20 18:00:02 字數:4616

走了幾步,就能看到偌大餐廳的另一邊是廚房。

開放式的設計現在已經不稀奇了,稀奇的是這裏是專業的廚房,足夠十人以上同時工作,配備及動線都像是在電視上烹饪比賽看到的那種,人在裏面跑來跑去都可以。

烤箱就有四個,瓦斯及電爐各十個,炭烤爐三個,冷藏及冷凍櫃占了一整面牆,抽油煙機空罩整片爐臺,料理臺上覆蓋起碼十尺寬的切板,還有各種原青叫不出名字的機器,整整齊齊排列在櫃上。

還有一大櫃的食譜,琳琅滿目,各種語文都有。

兩側面對面的牆是落地窗加玻璃門,灑進被圜中高樹篩過的光;最後一道牆的櫃子裏全是酒——葡萄酒、烈酒、唓酒、清酒,最高級的,不下數百瓶。

原青看了一眼就轉身。光是餐廳展示就有這麽多,酒窖裏的難道成千上萬?

一擡眼對上卓因潋,她又避開眼。

“你常上餐廳嗎?”

“以前上過一些。”不想提某男人,所以她盡可能輕描淡寫。

“你做的東西沒有餐廳的味道。”

“什麽意思?”原青獲眉。

“味不夠重。”

“味重比較好?”

“我沒有說比較好,只說餐廳的東西味道比較重。客人吃飯時會因為聊天而分心,要味道重才能感覺到口中的食物,也才能記得每道菜的味道而再度光臨,還會喝更多的酒來解渴,酒比菜更好賣。”

原青聽了,覺得不可思議。“我還以為學長是大廚,不是餐廳收帳的。”

“我沒有說比較好,你沒聽清楚嗎?”

“那學長幹嘛說這個?”

“讓你想想自己做的東西宂竟是要給誰吃的。”

給誰吃嗎?

原青被問住了。她做飯就是給爸和弟弟吃,哥回來時當然也吃。她自己……除了邊做邊嘗确定味道如何外,她其實不喜歡吃自己做的東西,也不知道是為什麽不喜歡。

食藝社做的……通常芯容很捧場地吃掉,很義氣地說好吃。她自己……還是沒怎麽吃。

以前上餐廳時……确實是吃得比較多;所謂分心,真的有道理。

媽沒走之前,幫媽一起做飯,她常趁媽不注意的時候偷吃;做好飯之後,她會堅持媽多吃一點,不要老是讓爸他們給搶光;她甚至跟着搶,搶來的都給媽……

“是給誰吃?”他又問。

她定了定神。“給家人。我又不在餐廳做。”“那全國大賽,你覺得給裁判吃的應該是什麽樣的食物?”

她真的不知道。裁判是比較像餐廳的客人還是家人?或者都不是?“裁判要看的是廚藝,那當然就要……精致、複雜、力求完美?”她推理地說。

“說得很有道理,但錯了。”

“那是要表現個人特色?”她又猜。

“用心想。”他臉色一沉。

用想的她怎麽想得出來!他的問題都像是無解的謎,又玄又讓人慌張,尤其它總問得咄咄逼人,比考試還可怕。

她只好說出自己的疑惑:“你說過要比的是态度和用心,但我們一上場當然都是全力以赴,不是嗎?”

“不錯,”他看着她,“所以比賽是絕對主觀的,評審經驗何其豐富,要使他們驚豔,不如使他們感動。什麽樣的菜會讓你一直想吃、怎麽吃也不夠、心情好時想吃、心情不好時更想吃?”

“我媽做的菜。”她低聲說。

“就因為是媽媽做的?因為從小吃?因為常常吃?”

“因為……”她搖了搖頭。

他等着,但她垂下眼。他終于說:“好,就算評審個人口味不同,就算你不知道他們的口味如何,只要希望自己做的菜能讓大家想一直吃,就這樣去做就行了。”

“這樣……要怎麽做?”她不懂為什麽這樣想就行了。

“現在就做。”他指着她手中的刀袋。“打開來吧。”

她手指有點不穩地把刀放在廚臺上打開。媽媽的刀很簡單,也不多,一把剁刀、一把菜刀、一把切片刀。食藝社在學校廚房裏多達十幾種的專業進口名牌刀,媽恐怕見都沒見過。

“刀不夠利。”

“我沒有磨刀石。”

他指着廚臺一角,她發現原來廚臺有一個邊緣臺面鑲入一整條磨刀石。她走過去,刀準備好了卻不确定怎麽下手。擡頭看他,他雙臂環抱,像在等着看好戲。

她發現他的特訓有一個特點,那就是等她先做,讓她自己去摸索,然後他才開金口糾正。

可是這很丢人的好不好!她沒別的選擇,只好把刀斜拿着就開始來回磨。

果然——

“錯了。”

她停下來,“你為什麽不先示範一下?”

她這樣是學生犯上了吧?但這樣特訓下去,她的自信心絕對會跌停板。

“那我怎麽知道你錯在哪裏、需要什麽?”

他走過來,拿起石條上一個扁平的東西,原來是扣上刀背,鎖定15度角用的。

然後他握住刀柄,輕輕施力,按着刀面以圓形弧度将切口往自己的方式推,幾次以後,反過刀面,以反方向的弧形再将切口往自己的方向推。

原來要有一定的角度、逆着切口來磨啊。

手勢熟練優美,有如在雕刻一件藝術品。

“換你。”

原青照做一遍。她發現自己很會模仿,大概以前媽總要她照着做,又館說她沒注意看,要教好幾次;她不願意讓卓因潋教好幾次才會,雖然沒辦法做得那麽好看,磨利了就行。

“現在試試夠不夠利。”他拿來一張白紙,兩指夾着兩端,要她由上将紙切兩半。

拿刀對着他,她好像才是緊張的那個人,努力穩住手,刀刃才輕觸最上緣,白紙就無聲化為兩半。

她吓了一跳。這麽利!還好自己刀有拿穩。

“可以了。”他收起紙,“磨過度了刀口會太薄,容易缺角。”

她把其它兩把也磨了,自覺戰戰兢兢,不知道是因為磨刀本來就有危險性,還是他那種士官長的态度讓人自動立正站好。

連磨刀也有技術,必須自己來,他的特訓越來越給人爬天山的感覺,她得學的東西究竟有多少?

再擡頭時,她發現他就站在她眼前,趕緊把刀拿開一些。

“你工作的時候,完全不注意四周的情況嗎?”

“當然——”本能地就要辯解,但她很有自知之明地收口。

這些年來,自己一個人在廚房忙,從來沒有人幫忙;在社裏時則埋頭做自己的,直到卓因潋出現才盯上她。

要分工合作。這是他訓她的第一件事,她卻仍然沒有學會。

卓因潋繞過料理臺走到她身後,她轉過身去,卻發現手上的刀正對着他胸前,趕緊往旁邊移,他卻把手擱在料理臺上擋住她。

她整個人都緊繃起來。除了家人,還沒有男生這麽靠近她過,因而自己像有雷達本能地閃避。她就是不喜歡。

“學長,有必要靠這麽近嗎?這樣很危險——”

“有必要。在廚房裏摩肩接踵一整天,要懂得閃,更要懂得擠,撞到了會打翻東西、會燙到,連切到割到都有可能;但為求出菜速度,還是要鑽着空隙不能等,轉過去繼續做。”

她想辯駁,卻硬是止住自己,僵硬地轉過身去。這樣感覺更糟糕——他像座山一樣就杵在身後十幾公分的距離,手仍放在料理臺上。

這樣……

像是被他從身後半圈着一樣。

但她能有什麽選擇?明知道他有一半的目的是要看她能在他廚房裏撐多久。她咬着牙,加速把刀磨完。

“好了。”她小心地把刀放下。

“刀清洗一下,去冷藏櫃拿菜。”

她照做,清好刀繞過他走到冷藏櫃前,打開來看見琳琅滿目的食材,簡直像是高擋超市的陣仗。

要拿什麽呢?他如果沒告訴她該拿什麽,那就是訓練的一部分,她腦中一片空白,但逼着自己努力幹脆……拿她沒做過的東西算了!如果是來學東西的,做她拿手的還有什麽意思?

所以她索性專挑貴的食材,都是她向來買不起的:日本的松茸、法國ta起司,薔麥、魚腥草、茗荷、處女餺。有的她根本連吃都沒吃過,但她沒吃過的必然是稀有的。

把東西都放在料理臺上,她才自問是不是想挑釁他,會不會又自作自受。

“還在等什麽?開始做。”

天!他的特訓就是看她怎麽盲人摸象嗎?她怎麽這麽笨!竟然自己往洞裏跳,為什麽不選常用的東西?

她深吸口氣。好,如果要丢人,就丢到底吧!

她看着自己像亂碼選出的食材,努力要把它們結合在一起。最簡單的組合法是三明治,最難的是濃湯。如果她做成法國餐的主菜,就可以在盤上分成幾個單元,但必須有共通的特質将它們串連在一起,互相増補。

天,她頭已經開始痛了。

但心在跳,且跳得很激昂。在廚房裏她常常有這樣的感覺,心像在坐雲霄飛車,又怕又興奮。

要上去那一刻躊躇不前,上去之後暗罵自己為什麽會那麽笨,但一開動以後又不想下來了。

她本能地就開始洗菜、切菜、熱鍋,做着任何料理都必須的前置工作。她的眼睛和手感覺着食材,腦子裏轉着念頭,——篩選。

她小時候粗手粗腳,洗東西會掉到水槽裏,打蛋會混進碎殼,水果上留着捏痕,切東西一點也不細致,切出來的大小都不一樣。

“你小心一點嘛!”媽會訓誡,“我們吃的東西本來都是活過的,是有生命的,我們要尊重,不能随便。”

小小的她才不願去想自己吃的東西是死的咧,聽起來多恐怖!

但媽的意思是要珍惜吧,要感念我們吃的東西是很珍貴的;我們要活下去,是很多人的勞力、很多生命貢獻的結果;所謂一粥一飯,當知得來不易。

這些名貴的東西,又是多麽難得呢?

有錢人吃飯的時候,有想過這些嗎?

好不容易取得的食材,在廚房裏費時又精心調理出來的美食,用錢來換,幾口就吃完了。

這中間,有足夠的快樂和滿足來交換嗎?

她手下的動作變慢了。不知道吃的人會不會珍惜,但她這個做的人呵以珍惜,細心地做,讓這些原本有生命的東西成為另一種生命。

她知道自己想做一道什麽了。她要呈現這些食材最樸素的原樣,用最溫和的調理法帶出本來的味道,但巧妙地将它們融合在一起,因為那就是她對生命的感覺。

生命,誰也分不開誰,就像她和家一樣。

有時想分開,又挂念着回去了。

不知媽如果能用到這些食材,又會做些什麽?

如果爸能清醒地吃到這樣的東西,心情會好些嗎?

如果她做的菜更好一些,哥和弟會更常回家嗎?

她感覺到身後那人的體溫,她的思緒很遙遠,但她的感官變得敏銳;他很靜止,但她知道他正密切注意着她的每一個動作。

她覺得很赤裸,好像他不但能看到她的做法,還能讀出她的想法——那些她最隐密的思緒,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

連媽都不知道她的想法;後來媽一直住院,她擔心媽的病,聊天時總是揀輕松的來說,更從不聊做菜。

因為她讨厭。那時的她,真的很不喜歡待在廚房,尤其,連媽都不在的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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