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 1 章

冷,從骨頭縫裏向外散發寒氣那樣的冷。再加上眩暈、反胃、肌肉疼痛……腦殼裏仿佛被大廚用炒菜勺來回翻攪,哪怕閉着眼睛也有無數色彩豔麗形狀詭異的立體形象不斷彎折扭轉伸長縮短。

“嘔……”

泛着潮味的木頭箱子猛然颠簸,牙關緊閉眼眶微青的少年張嘴向外哕了口食物殘渣。

小空間內充斥着酸臭腐敗的氣味,其中還夾雜了些許讓人難以理解的微甜。

接連又吐了幾次,已經不再起伏的胸口逐漸恢複正常,少年收回直挺挺伸出去的胳膊,用手支撐着腦袋用力揉按太陽穴:“嘔……”

“候選大人,您怎麽樣了。”

木板被人敲響,外面傳來又冷又硬不近人情的詢問,撐着腦袋思考人生的少年渾身一顫,緩緩睜開椰褐色的眼睛。

我是誰?我在哪兒?我在做什麽?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候選大人?聽到請回話。”

外面的人又問了一遍,冰冷而公式化。為了不穿幫露餡,他強撐着發出沒比蚊子哼哼響亮到哪裏的回應:“嗯。”

眼前還有些幻覺未曾褪去,什麽叫TMD驚喜?沒來得及遠赴滇省體驗菌子大餐看跳舞小人,先在眼下這個完全搞不清狀況的環境裏預演了一遍“眼冒金星”。

知道車廂裏的人還活着外面便不再問詢,少年舒了口氣。外面那些人負不負責任喜歡不喜歡自己全都不重要,他更需要時間和空間弄明白眼下的處境。

身下搖搖晃晃散發黴味兒的木箱子,其實是架全封閉木質馬車車廂內的座椅,昨天他還為了工作專門查過這方面內容。這種全無減震可言,幾乎與“乘坐體驗”毫無關聯的東西直到十九世紀還是世界上最廣泛最常用的交通工具之一,某些豪富人家甚至會用貴金屬、玫瑰與寶石進行裝點,作為“身份的象征”四處炫耀。

右上角也就比臉大一點的通氣窗上嵌着塊透明度極高但甩滿水印子的玻璃,透過這塊玻璃,他看到挑挂在馬車一角用以區別身份的标識——荊棘與玫瑰組成的圓環。少年的視線向後發散了一下,随即整個人趴到通風窗旁緊盯着跟在馬車側後方的随員們。

暗淡的光線與虛虛實實的樹影說明一行人正身處某處密林之中,先不讨論那些陌生的物種……

就,正常人不可能在茂密的森林裏穿戴一身金屬盔甲背後還背着把幾乎與身高等同的重劍騎馬,對吧?正常人也不可能在這種潮濕陰冷的天氣裏單挂一件粗布長袍光腳扛着鏈枷,對吧?正常人更不會在這種需要用兩條腿丈量距離的旅程中硬穿着一塵不染的白色衣物行走,對吧?!

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衣物,忽略掉沾染的嘔吐物也是從上到下一片雪白,裏面除了件細麻內襯再無其他,就跟漂白了的伏地魔似的。

他趕緊舉起手往頭上摸摸,還好還好,頭發還在,鼻子也在。

“候選大人,您又想要做什麽?”

注意到車廂裏的人湊在通風口擡着胳膊鬼鬼祟祟形跡可疑,背着重劍的騎士縱馬上前:“縱容您自行返回瓦爾哈利亞斯學院是不可能的,還請遵循教宗大人的訓誡,服從光明之神的教誨,完成您在人間應盡的義務。”

這人整個被金屬盔甲包裹着,少年看不到他的臉,只能從聲音裏聽出壓抑不住的焦躁。

不是,你倒是先說說都有些啥義務啊?可別給我拉到深山老林裏随便嘎了。

“聖子候選大人?艾爾洛斯·梅爾大人?您有在聽嗎。”外面的人追加了一句,通風窗旁的少年立刻縮回車廂最裏面,再也沒有冒出來。背着鏈枷的苦修士頻頻皺眉搖頭,除了嘆息他們并沒有意見想要表達。騎士也不再說什麽,回到屬于他的位置上繼續拱衛這架寒酸破舊的馬車。

所以……名字叫做艾爾洛斯·梅爾,是嗎?

他縮回包裹着皮革又墊了紡織品的長凳,低頭看看攤開的手掌。這具身體大約十四1五歲上下,掌心皮膚蒼白且粗糙,指根處有勞作留下的繭子,不像養尊處優動辄仆從成雲的金貴小少爺,但外面卻又亦步亦趨跟着一衆“武裝”。聯系對話內容可以假設他正被人押送前往一個原身不想去的地方,并要在那裏做些原身不太想做的事。

車廂裏的氣味很糟糕,滿地都是噴濺狀的嘔吐物,就連白色外袍也未能幸免,星星點點跳動着挑動神經。

七手八腳脫掉沾染了半消化食物殘渣的白色外袍,他決定先把還不知道要繼續待多久的車廂清理一下,免得不慎把自己給熏死。外袍拿在手裏觸感很有趣,織成它的植物纖維粗糙,雖然經緯緊密厚實,但總體并不服帖,穿在身上更是粗糙得感人,猶如躺在雜草叢裏打滾,工藝比較貼近十七十八世紀手工勞作的科技水準。

別問他為什麽知道這些,無非“生活所迫”四個字罷了。

某些大城市夠上211、985院校的分數在他老家堪堪摸個垃圾二本的邊邊,為了不至于回去複讀只能咬牙報名分數線要求較低的外語專業。拼命攥了一大把各類證書熬到畢業才發現剛剛結束的學生時代只不過試水而已,所謂的“卷”從進入社會那一秒才正式開始。

小公司寧可花兩千塊雇個容貌嬌美身材玲珑的大專生,秘書助理保姆一把抓,外語技能行不行完全不重要,反正還有翻譯軟件頂上。大公司待遇确實較為公平合理些,但人家更願意選擇北上廣重點外語院校的畢業生,而不是退而求其次招個名不見經傳的普通院校流水線産品。至于教資和考公……四年前的巅峰時期尚且沒能卷過那些卷王,四年後的現在看看上千比一的報考比例也該知道別去浪費時間。

給合資企業的女老板打了三個月工後,他意識到自己不适合需要刷自己的卡頻頻為中年婦女墊付午餐錢的工作……于是索性辭職回家從網上選了些神奇的中介機構一家家試過去,選定業務和報酬分成都比較合理的幾個狼狽為奸沆瀣一氣,專門替那些身在國外又心無學業的留學生寫作業。

沒錯,替人寫作業,屬實是能從小學一直幹到大學畢業,甚至可以養家糊口的。

只要你熟悉國外各所大學對文獻綜述的格式要求,只要你有一臺正常運行的電腦,只要你能坐得住,這份工作的收入居然比不少洋行白領還高。

不能說完全合法,但也算不上違法犯罪。

上到企業所得稅的計算,下到新型藥品在臨床應用中的注意事項,無論是銀行流水,藝術欣賞,社會現象,還是坦克在兩次世界大戰中的演變與發展……只要顧客需要,這邊就一定能夠按照對方所提供的資料再加上各大電子圖書館鼎力相助準時提交作業。

按字收費,千字八百起,包修包改,包你拿到B+以上。

如果網速比較好且又掌握了翻牆秘技,還甚至可以替國外的同胞們包攬一整個學期的線上選修課分數。服務項目囊括點到、小組讨論作業、以及期末學科論文,時間跨度超過十二周以上平均單科每人收費五千軟妹幣,具體标準要看學校的名氣以及該課程的重要程度。

比起當地的白種人同行,這個價格這個效率絕對便宜實惠,童叟無欺。卷不過擁有優秀匹配機制的學神學霸們,還卷不死你們這些從小快樂到大的渣渣?

那些沒什麽用的冷熱知識便由此而來。

大約卷得太狠,眼皮一閉一睜就來到了這個人生地不熟,兩眼一抹黑的破馬車裏。

還得努力擦拭自己吐了一地的穢物。

什麽也別問,問了都是傷心事。

擦着擦着艾爾洛斯發現事情并沒有看起來那麽簡單。

一部分液體是他剛醒時吐的,還有一部分已經凍凝固的半消化食物顯然吐得在時間上更為靠前。這些早早就被排出胃袋的東西如今正躺在地板上呈現着不詳的灰黑色,濺射的形狀也瞧着不太正常。

馬車車廂內部空間談不上大,只容納了一個人的情況下倒也不能用“狹窄”去形容。艾爾洛斯在大片嘔吐物旁找到了一只打翻的木盤,木盤不遠的地方滾落着一小塊沒來得及吃完的幹面包,略顯粗糙的刀口處同樣出現了與嘔吐物類似的灰黑色。詭異的甜腥味兒藏在底下,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忽略。

emmmmm……

這是直接要上法制頻道的節奏。車廂外林林總總圍着二十幾號人,臉都沒認全,到底誰才是兇手……

嘶!頭皮好癢,會不會是要長腦子了?

“呼,好冷啊!”

濕冷的風吹得樹葉簌簌直響,馬車車廂單薄的木板顯然無法抵禦這種“魔法”攻擊。脫掉外袍清理嘔吐物的少年這會兒才恢複知覺,忍不住跟着風聲同步顫抖。

再這麽下去別說找到兇手,他很可能先一步被活活凍死。

“天快黑了,無論如何今天也趕不到耶倫蓋爾修道院,夜晚的森林比白天危險得多……”騎士與側後方的苦修士首領商量了幾句,踢踢馬肚跑到隊伍最前方橫過馬首擋住路:“原地紮營,把火升起來,分組警戒!”

嘎吱嘎吱搖搖晃晃的馬車立刻停下,躲在車廂裏差點被晃成爛柿子的少年毫無防備一頭撞在車門上,又順着彈開的車門結結實實滾到馬蹄子中間,徹底歇菜。

“候選大人!”

“梅爾大人!”

“……!”

圍了一圈人,要麽沒反應過來要麽沒想到真有人能暈車暈到昏死,眼睜睜看着只穿了內衫的少年摔落地面一動不動,然後像是炸了窩的工蜂一樣緊張起來:“随行牧師呢?快點看看,候選大人摔下馬車昏過去了!”

“放着我來,別亂碰,當心大人的骨頭!”

牧師拎着袍角和手杖從苦修士隊伍後面小跑到馬車旁,看着仰面躺在地上的單薄少年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摔死了?”

“別胡說!快去施救!”

騎士下了馬,礙事的盔甲讓他幫不上忙,只能留在原地努力維持秩序:“其他人按我剛才說的去辦,候選大人很快就會醒過來。”

雖然車不怎麽樣,好在教廷養的馬很聽話。牧師朝倒在車輪下面的少年揚揚手杖,微弱的暖黃色光圈亮了一下,兩個苦修士這才敢爬進車底把人拖出來:“煉金藥水在誰那兒?”

裝在玻璃小瓶裏的暗紅色液體被飛速送到最前面,牧師扔開手杖一手掰開少年的下颌,單手挑起蓋子一股腦灌進去。

“行了,燒點熱水,找個溫暖幹燥的地方放着讓候選大人好好休息一夜。”

聽見牧師如此宣布,衆人方才安心,收拾營地的效率也變得更高。

很快篝火和帳篷就準備好了,騎士放下他的重劍又卸下大部分用不上的盔甲,席地坐在暖融融的火邊守着小隊現在、也将是未來的核心。作為家族邊緣人,與父親財産無緣的私生子,進入教廷成為護教騎士已經是他最好的去處。母親能夠做的也只有努力讨好父親,想方設法将他塞進聖子候選的護衛隊伍裏當個小隊長以圖将來,其他再無可能。

想想這位候選大人一路上的所作所為,埃克特深深嘆了口氣:“唉……”

母親費盡心力為自己鋪設的這條路,恐怕是要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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