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出逃
我們藏在禦花園的假山洞裏,洞口接連呼嘯而過的火光讓我們不敢出半口大氣,被四個人撐的滿滿當當的山洞裏只聽得見一聲聲恐懼沉悶的心跳聲,連呼吸都幾不可聞。外間護衛軍負隅頑抗的抵禦擋不住叛軍勢如破竹的迫近,兵戈聲铮铮刺進洞裏凝滞的空氣裏,把兵士宮人絕望的哭喊帶進山洞,戳進每個人的耳朵裏。
膽子最小的容六忍不住小聲的哭了出來:“是青五的哭聲!青五被殺死了……”
站在最外圍的春一回過頭來小聲厲斥她:“閉嘴!想害死主子嗎!”
容六沒辦法停止自己的哭泣,只能死死捂住了嘴,把巨大的恐懼壓在單薄的胸膛裏。
我感覺到自己也快崩潰了,外面的厮殺聲就像是阿鼻地獄在吞噬大地,總有一刻,那燃着烈焰的大口會将我們也嚼碎。我咬緊了自己的舌頭,把擁堵在舌頭下的恐慌死死的鎖在牙關裏。不能害怕,不能亂了陣腳,等護衛軍把叛軍引到別處,就按路線逃出宮。一定沒事的,一定能把三皇子平安帶出宮的!
我往後退了半步,以便更嚴密的保護三皇子。轉過頭,三皇子睜大的黑眼珠裏映着外面明明滅滅的火光,嘴角繃成一條線,向來冷漠得如同面具一樣的臉色緊繃,入宮八年,我沒見過他的神色如此僵硬。
“三皇子,您放心吧,春一,容六還有未九會保護您的。”
我知道自己的話沒什麽分量,在九個護衛中我的武力最弱,連哭包容六都不如,但是我還是想給我的主人帶來些微的支持。
三皇子的目光晃到我臉上,輕輕一頓,又轉回去了。
洞外的厮殺聲慢慢的遠了些,春一大着膽子往外面窺探,轉頭道:“快!彌二他們把叛軍引走了,趕緊走!”
春一開路容六墊後,三皇子由武力最弱的我護着,一路直奔皇宮末尾。賭的是叛軍沒那麽快就占據皇宮最偏僻的一隅:冷宮。冷宮那裏有一個秘密地道,是當初青五葉七還有孟八不知天高地厚貪玩挖的,直通皇城之外的市井。
當初罔顧章紀的舉措卻是如今唯一的生路。
從禦花園到冷宮的路從來沒有這麽長過,我們在這條漆黑的路上心驚膽戰地奔跑。
“火把!他們追來了!”容六的哭腔砸在我們的心尖上,我禁不住回頭一看,果然一團團血紅的火光像妖怪的眼睛一樣追趕着我們,騎兵先行,馬蹄聲像萬鈞雷霆一樣朝我們席卷過來。
完了!完了!我心裏的一線希望被絕望沖刷殆盡。
“他們追來了!會被殺掉!”容六幾乎是在尖叫。
“容六!閉嘴!”春一回頭看了下背後,轉頭來狠道,“主子,您千萬保重!”
三皇子眉頭一皺,眼中冷厲,“不要沖動。”
春一咧着嘴笑得從未有過的放肆:“主子,春一這次,不能從命了!”
春一眼中一狠,折過身來,迎着叛軍的方向跑去,邊跑邊說:“冷宮就在前面,容六未九!帶主子出宮!”
“春一!”我叫道,他這是去送死!
“帶皇子出宮!”春一沒有停步,他摘下腰間挂着的香囊扔給我,連頭都沒有回的道,“幫我把這個帶給我妹妹,這是去年回鄉時我答應給她帶的東西!”
春一一刀紮進追的最緊離我們最近騎兵的馬腹,額角青筋暴露:“啊——!!!”橫刀一拉,割了馬半邊肚子,“轟隆!”騎兵連人帶馬摔在地上。
我轉過頭,眼淚奪眶而出,對容六也是對自己嘶喊道:“走——!”
背後,刀光血影,單槍匹馬,負隅頑抗,蚍蜉撼樹。
春一能争取到的時間有限,我們用上了自己最快的速度在崎岖狹窄的地道裏爬跑。在漫長漆黑的地洞裏亡命地爬行,三皇子,我,容六,沒說一句話,容六甚至憋着沒有發出一聲抽泣。
春一,彌二,篤三,祁四,青五,容六,葉七,孟八,還有我,未九。我們九個是從各年剛入宮五六歲的太監宮女們中間被挑選出來當做三皇子貼身護衛訓練的,除我以外次序都是按照入宮先後排的。我是入宮四年後被編入護衛軍的,所以輩分雖然小,但是歲數卻比容六葉七孟八都大。每個皇子誕生時起,就有人從每年入宮的孩子們裏挑選條件優秀的加以培養,與皇子同衣同食,作死士用。春一是三皇子剛出生,也就是十六年前被選作死士的,他與三皇子相處時日最長,幾乎是看着三皇子長大的,對三皇子忠心耿耿。春一比三皇子大五歲,比我們其他八個至少大上一歲,他是一手帶着我們學習宮裏的規矩的,再小的幾個,容六葉七孟八,幾乎連尿褥子都是他給做的。他就跟我們的大哥哥似的。雖說主子是三皇子,但是大家的主心骨永遠是這個穩重又嚴厲的大哥。春一沉穩,刻苦,忠誠,嚴厲,溫厚。他是我們最喜歡的哥哥呀!現在他就死在我們的身後,給那些叛軍踩進了皇城的泥地裏……不只是他,祁四葉七孟八在叛軍入宮時,身先士卒被闖入的叛軍殺了,彌二篤三青五為了引導叛軍遠離我們,殊死一戰,生死未蔔。
昔日的九個兄弟姐妹,只剩下容六和我。
不知埋頭爬了多久,手腳關節都酸疼不已,連思維都麻木了——直到白茫茫的腦海裏落進一個字:
“光!”
這個字砸進心裏,激起千層怒濤。
我擡起頭來茫然的看着前方的一片漆黑,前面的三皇子加快了速度,聲音遮掩不住的興奮與顫抖:“光!”他說,“到出口了!”
我瞪大了眼睛,心髒劇烈的跳動着——出口!
容六有些遲鈍的反應着:“什麽?”
“皇子說看到出口了!”我加快速度,容六在身後反應了片刻,終于醒悟過來,眼淚又掉了下來,抽泣着追上來。
鑽出洞口那一瞬間,我覺得這輩子,這十五年,只有這一瞬間,對生命感激涕零。
容六是哭着出的洞,出來以後坐在地上哭得沒停。
我沒有去制止她,她入宮時年齡太小,次序比我長,年齡卻比我小三歲,今年還不滿十二,是兄妹九個裏最小的一個,平時大家都縱着她,她天生心性又柔軟,從昨天到今天她神經一直緊繃,精神上受了太大的壓力,不釋放出一點兒來她的精神恐怕熬不住。我偷偷看了眼三皇子,他也沒有表示什麽,主子沒有明令制止,那就随她發洩一會兒。
三皇子臉上沒了昨日那樣的慌張恐懼,取而代之的是面具一般的冷淡表情。皇家的所有成員都有喜怒不形于色的絕技,這技能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衣冠狼狽表情高貴的三皇子平靜冷漠的打量着四周,青五他們挖的地洞很長,這出口的位置已經逼近出城的南門了。現在天将将泛白,剛好能趕上開城門的時辰。
歇息片刻,三皇子站起身來,道:“走。”
我拉起哭得手忙腳亂的容六追趕上去。
城門已經開了,但是重兵把守,出城需要關碟。容六哭哭啼啼的說,這個她能辦成。然後抽抽嗒嗒的過去了。三皇子看着她走出用以隐蔽藏身的胡同口,又轉頭冷淡的盯着我,我醒悟過來跟他解釋:“她去搞關碟了,我們幾個有時候會出城去……辦點事,她精通梁上君子之術,關碟都是她搞定的。”
果然片刻後容六抽抽嗒嗒的捧着三套平民的衣裳和關碟回來了,三皇子那宛若冰刀的目光才從我的脖子上移開,我大喘了一口氣。有時候我覺得三皇子的貴族教育是不是有點太過頭了,雖說防人之心不可無,但是不肯相信任何人哪怕是自小跟他一起長大的死士都不信任,這性格是不是太畸形了?當然他性格畸不畸形不妨礙我的忠心,多年來的暗護生涯已經将那股死忠揉進我的血脈裏了。
我帶着三皇子和容六到一個偏僻的小破廟換上衣服,遠遠地看着一撥一撥的士卒往城門跑,我放心不過,讓容六出去看看城門那邊的情況,容六沒一會兒就哭着回來了,說,剛剛叛軍下令封城,此時四方城門已經關閉,又在城門口上貼了三皇子的畫像,重金緝拿。現在城中四處是來搜查皇子的叛軍,估計不久就會搜到這邊了。
“只有三皇子的畫像嗎?”我問。
容六點點頭。
我看向三皇子,他的臉色有些發白,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拳頭握的死緊。只有三皇子的畫像,說明天家老少,只有三皇子還沒有落入賊子手中,其他人,無一幸免。而現在叛軍封城搜索,敵衆而我寡,四面楚歌。
三皇子的臉色冷成了冰,我把可憐兮兮發着抖的容六從他那凍死人的目光下解救下來,說:“您別擔心,這個未九有法子,或能助您瞞過叛軍搜查。”
讓三皇子坐下,我從腰間的荷包裏取出家夥,在皇子寸土寸金的臉蛋上動起刀子來。
修整了皇子的眉鋒,讓那标志性的淩厲棱角緩和下來,甚至耷拉,萎靡。拿特制的炭筆把微挑的眼角拉下來,在飽滿的卧蠶上面抹上些微的炭末,讓精神的眼圈發黑,發暗,再往下抹一個無力的眼袋,年齡瞬時增加二十歲。重點的眼部完成以後,接下來的功夫就簡單了。在挺直的鼻梁上淡淡的抹上一層灰,讓俊俏的鼻子塌下去,加深鼻翼周圍的法令紋,加深嘴角向下的咬合肌,把唇線擴大一圈,抹上蒼白病弱的唇色,再往臉頰上塗抹蠟黃的顏泥,讓年輕的皮膚發黃凹陷。
作品完成了,仔細上下左右的看,試探的道:“主子,您睜開眼來?”
皇子刷的一下睜開眼睛來。
搖頭,果然不行,這雙眼睛過于巧奪天工,雖眼神淡漠但目光太銳利,讓人過目難忘。顯然這雙鶴立雞群的眼睛被我精心打造的平凡萎靡的其餘四官襯托的更加出類拔萃。
我試着引導皇子:“您請做出一個比較,呃……困倦的表情來?”
尊貴的皇子定定的看着我,用充滿貴族教養的眼刀告訴我他做不到。
我摸摸被淩遲的脖子,認命的在荷包裏翻出一雙兩寸不到的膠質膜貼,請皇子閉上眼睛:“可能會有點不舒服,您見諒。”
我将那雙眼貼小心的貼在皇子的眼皮上,用顏泥過渡了膜貼與皮膚的色差。
仔細端詳這張面目全非的臉,滿意的請容六來檢查,緩和下來正在打嗝的容六看了一眼哭的更大聲了。
我習慣性的吹了一下那張臉上浮着的碎炭末,皇子全身震動一下,睜開眼睛射出淩厲的寒光,只是大半都被耷拉下來的“眼皮”擋住了,只餘一小撮能造成實質威脅。
生而萬千榮寵,動辄萬衆矚目,皇子的目光是被皇家最苛刻的教育削尖磨利的,毒得喪心病狂。即使是被遮蓋了九分,那餘下的一分戳在人身上,也是拳拳到肉的。
我腿一軟趕緊跪下,為自己大逆不道的行徑請罪。
皇子自然不會在這生死關頭為我這條蝼蟻之命浪費時間,簡潔明快的問:“弄好了沒。”
我忙不疊點頭:“好了!”
“走。”皇子毫不拖泥帶水。
“主子留步!”我道,在皇子冰冷的視線中跑到小廟的佛像後面,雙手合十告了個罪,伸手把佛祖屁股底下的磚頭搬開,手往裏探去,摸索出來一個手掌大的木盒子。拿着它跑過去,皇子冷眼看着我和我手裏的木盒,問道:“什麽東西?”
容六也一頭迷霧的看着我,我向他們解釋道:“是未九的私房錢。”
作者有話要說: 歡迎捉蟲,歡迎拍磚,跪求看文留言!
謹以此文獻給自己,戒以:有始有終,不負己望。
另,寫文不易,望客官留以高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