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三)

第99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三)

天照鏡原本叫作照妖鏡,被置于仙界司天宮禁地的宮門之上,可以查驗和警示所有過往的妖魔鬼怪,傳聞中是用以看守這禁地主宮中的兩件上古神器的。

至于預蔔仙魔未來,算是它衍生之能。

這司天宮禁地雲搖是第一次來,天照鏡也是第一次見,只是不知緣由,它似乎對她有種莫名的親近。

雲搖想了想,決定還是忘記在鏡子中看到的那一幕——她想它一定是預蔔錯了,那位魔尊大人大約是生而無心,莫說如鏡中所觀,即便是憐憫,他又怎麽會對她生出一絲呢。

雲搖自嘲地笑了下,試着将天照鏡靠進腕心。

便見腕心的往生輪印記亮起,一道流光覆上天照鏡,散去時,它也已從她手中消失。

大約是被吸納到往生輪中了吧。

果然,她的一切特殊與“幸運”,都只因為她是被往生輪選中的祭品而已。

雲搖想着,有些無奈地笑起來,朝禁地宮中走去。

在跨過中門時,她便覺着已經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實在是疲累之至,沒辦法再向裏面走了。

……歇一會,就一會好了。

小仙子靠在了色澤沉樸的宮門上,阖上了眼。失去意識的身體再撐不住,順着門上那些嶙峋的花紋,一點點滑了下去。

在摔入塵土前,一角玄色憑空而現。

滿身染血的小仙子被那人接進了懷中,雪色長發被風掠開,露出那人清絕冷峻的側顏。

他下颌繃得極緊,眼尾漠然冷冽,像是壓着暴虐的戾意。

只是最終那些情緒都在他低眸望向懷中昏睡容顏的那一刻,消弭淡去了。

慕寒淵跨過中門,無視過那一道道加身的殺意、目光與畏懼,他向着司天宮正宮內走去。

兩人身後,一重重宮門轟然關合。

将整個仙界隔絕在外。

興許是在司天宮禁地那場大戰裏,抽調仙力乃至神器之力過多,雲搖自那日之後,便陷入了時夢時醒的昏沉中。

即便醒來,依然虛弱無力,時常連院落都跨不出。

她的生息也在這樣的消磨中,一日日衰弱下去。

随之見漲的,除了往生輪的氣息之外,還有慕寒淵那一日愈怒過一日的脾氣。

“砰。”

散發着詭異的令人作嘔氣味的湯汁盛在剔透的玉碗裏,被重重擱在了雲搖榻外的木幾上。

盡管聲勢驚人,卻一滴都沒濺出來。

“全喝了。”

剛醒了沒半炷香的雲搖,險些叫這個味道再熏暈過去。

“我不要喝。”她捏着鼻子,倚着榻案朝裏面扭頭,“喝這種東西,還不如直接死了呢。而且誰知道你這是從哪兒弄來的鬼東西……”

慕寒淵胸膛起伏得劇烈,眼眸裏死死壓着戾意:“青木老兒熬得,既然你懷疑,那我将他打斷四肢,到你面前來替你熬藥好叫你放心?”

說着,他就要轉身。

“別——”

雲搖慌忙回身,只來得及拽住了慕寒淵的袍袖,将人拖在了原地。

慕寒淵側眸掃下,淩冽眼神落到了從榻上趴出來的小仙子瘦得快要脫相的細白手上。

他眼神更幽沉下去,殺意愈濃。

連雲搖都察覺了,讪讪地将手縮回被衾下:“額,青木神君修行不易,你也別總緊着他一個神君折騰啊。”

“若非他最擅仙藥,你以為我閑得去尋他?”慕寒淵轉回榻旁,冷聲冷氣地說着,拿起了被他擱在木幾上的湯碗,“将藥喝了,一滴都不許剩下。”

“我不,我寧死不——”

屈字沒出口。

雲搖的下颌就被那可惡的魔毫不客氣地捏開了,他雙指并攏,自碗中一劃,便見那令人作嘔的深褐色藥汁變成了一道水流,直落進雲搖口中。

“唔唔唔唔唔唔!!!”

雲搖全副力氣都拿來跟慕寒淵拼命掙紮了,雙手揮舞連抽帶打,然而與之前數次一般,照舊毫無結果就被悉數鎮壓。

藥碗中最後一滴藥汁都引入雲搖口中。

慕寒淵撤了手,冷淡掃下:“好喝麽。”

“………………魔頭你等着!起始神君回來一定會将你天打雷劈、萬劍穿心的!!”

雲搖無能狂怒。

見她終于有點力氣和他跳腳了,慕寒淵竟數十日來難得地牽了一下唇角。

“張嘴。”

雲搖僵了下,慌忙捂住自己嘴巴:“還有啊??不喝不喝,打死不喝,這次你再敢——”

話沒說完,故技重施。

雲搖氣鼓鼓地仰頭睖着慕寒淵,只來得及看見一個藥丸大小的東西飛入唇中。

只是沒想到,這回嘴巴一合,卻是……

“甜的?”雲搖意外,“是凡界話本裏說的饴糖嗎?”

“嗯。”

慕寒淵一掃袍袖,席身坐在了榻邊。

他将雲搖扶起,擡手抵住她後心,存儲于經脈間的靈力徐徐送入她身體。

仙界應當是沒有饴糖的,可仙凡天塹,下凡比登天還難,魔是怎麽逃過的仙凡劫雷?

雲搖正想着,忽覺一陣溫潤力量從後心送入。

她怔了下,随即反應過來,輕磨起牙:“這麽多仙力……你又去禍害哪家仙子仙君了?”

“他們的太駁雜,你又不許傷他們性命,只抽那一點有什麽用?我去與劫打了一架,順便抽了他一道仙力。”

“?”

雲搖驚回首:“???”

“看什麽,專心運氣,”慕寒淵冷漠将她腦袋掰回去。

“難怪你進來時就一身血腥氣,我還以為你做了壞事……”雲搖一頓,忽笑了,“你是去打了一架,還是挨了一頓打?他這道仙力,其實是被你騙來的吧?”

“……”

慕寒淵面無表情,手下忽一用力。

“哎呦。”

雲搖被仙力撞得一疼,氣得微微咬唇,心裏把魔頭剮了千百刀才解氣。

不過在那暖融融的,叫她昏昏欲睡的仙力裏,她忽想起個問題:“不對啊……你一身魔氣……仙力半點不相容,最損魔身才對……怎麽帶回來的……”

慕寒淵冷顏垂眸,嘲諷:“自己都要死了,還有心思挂念旁人。起始神君選了你做仙格祭品,也是看上你像祂一般蠢的麽?”

“……”

換了從前,小仙子聽見這句怎麽也要罵回去。

只可惜如今她連神識也已大不如前,連調息中,竟都不知何時昏沉過去。

慕寒淵眼神晦暗下去,心底殺意戾氣翻湧而起,卻叫他再一次壓下。

為了師尊……

往生輪,必須蘇醒。

從劫那兒借來的仙力在雲搖周身經脈內運轉,但也只維系了兩日,便叫往生輪吸納去了。

小仙子又無精打采地蔫了回去,整日要麽是睡,要麽是困得昏昏欲睡地靠在榻前。

這一日又是。

慕寒淵強忍着坐在榻旁給她念那些羞恥的凡界話本,一扭頭的工夫,就發現小仙子瞌睡地靠向了床柱上。

他連忙擡袖,将她腦袋扶住。

盡管還是墊着他手背磕在了床柱上,但雲搖總算醒來,迷蒙地睜了睜眼:“嗯?念到哪一卷了?”

慕寒淵趁她不察,假作拂袖地垂回收,他眼皮跳得厲害:“不許再睡了。”

雲搖弱着聲:“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為何不能。”

“……”

睡得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小仙子眨巴了下眼,忽靠着床柱,望着他笑起來:“哎,慕寒淵。”

“——”

慕寒淵心口劇烈地抽疼了下,他猛地擡眼。

那一瞬裏,面前白衣若雪的小仙娥,幾乎要與凡界那個紅衣飒爽的女子身影完全重疊了。

然後他就聽見她蒼白着臉,卻笑吟吟地問他:“你到底是想我活,還是想你的師尊活啊?”

“……”

慕寒淵欲擡的袍袖滞在了膝前,指骨克制着攥了起來。

小仙娥等了兩息,又笑了下,她輕懶地側過身:“所以啊,我早些死了,往生輪就能早些醒過來,為你找到她了……這樣不好嗎?”

慕寒淵死死攥着衣袍,聲線沉啞:“我只怕你熬不到往生輪蘇醒,就要死了。”

“應當,不會……”

小仙娥慢慢合上眼,嘴角勾着淺淡的笑:“我能感覺到……它就要醒了……若你能找回你師尊……那你要聽她的話……別再為禍了……不然起始神君回來……你會……死的……”

“活下去吧……只要活着就……很好……很好了……”

“……”

慕寒淵僵着,一動不動地坐在榻旁。過窗的日光将他身影埋入陰翳,像座巋然孤寂了萬年的青山。

榻上的小仙娥睡得昏沉。

氣息微弱得已經很難聽到了。

他在那片死寂裏,努力地分辨着她的一呼一吸,她的脈搏,她的心跳。

生命。

活着。

原來只有在流逝的那一刻,那些他以為蝼蟻般輕賤的,才如此重若萬鈞。

才如此……叫神魔也恸楚。

許久。

那山徐徐傾覆。

在翳影裏,一聲壓得極低的、難以分辨的悶聲,從支起的窗柩縫隙下溜了出去。

——

那是魔臨仙界的第一百日。

那天早上醒來後,雲搖的精神突然極好。她昏睡了太久,腦子已經有點壞掉了似的,呆呆地坐在榻上許久,像是才反應過來,她忽然笑了,從榻上躍下,朝宮外跑去。

司天宮主宮又大,又幽靜,又漂亮——每一件擺設,每一處開鑿,都讓雲搖覺得甚合心意,就像為她量身定制似的。

慕寒淵此刻不在。

她在整個司天宮主宮中徜徉了許久,摘花拈草,捕蝶捉鳥,極盡肆意了大半日。

可惜尋寶沒成功,傳聞中藏在司天宮裏兩件能翻天覆地的上古神器,其中一件應當是往生輪,可另一件她怎麽也沒找到——只從後山的壁畫上,隐約看出來了,另一件應該是個小塔似的物件。

壁畫上還說,這兩件上古神器不僅極為強悍,更甚者,還能分存聖者一魂一魄,以渡萬世之劫。

沒找到就沒找到,雲搖不貪心。

玩夠了她便坐在司天宮禁地外的宮檻上,等慕寒淵回來。

——

自從魔尊降臨仙界,連着與劫打了幾架,盡管仍是屢戰屢敗,卻一次強橫過一次,任是再新晉的仙子仙君都看出來了,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魔就該是這仙界之內再無敵手了。

衆仙人心焦得很。

好在這魔看起來沒什麽事業心,每日除了去青木神宮欺負那位倒黴神君煉藥,就是跑去禦靈仙山找劫聖打架。

至于占了司天宮禁地主宮這事——來一個被打回去一個,幾次下來,也沒人敢再去了。

衆仙齊齊憋着勁兒,等三聖聚頭,收拾丫的。

于是這司天宮在的起始仙山上,就愈發冷清下來。

雲搖直等到日色漸黯,才等到了慕寒淵回來。

魔焰甫一出現。

夜色便像在這從來只有白日沒有夜晚的仙界裏降臨下來。

日月交替,仙界從所未有,雲搖瞧着很是喜歡,不由地笑吟吟地站起身來,朝對方招手:“慕寒淵!”

“——”

慕寒淵眼神一沉。

他落身時便看到她了,本以為坐在那兒的只是他幻覺,卻沒想到……

“你為何會出來?”慕寒淵聲線沉冷,一瞬竟招得九重天上的雲層中隐有劫雷聲動。

雲搖卻像沒聽見似的:“日月都看過了,你陪我去看星星吧。”

“……”

慕寒淵死死盯着她,眼尾魔紋沁起血色似的紅。

換旁人早吓跑了。

雲搖卻背着手仰着臉,只笑不說話地盯着他。

慕寒淵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再多神藥仙力也拖延不得的,便是宿命。

那一天終于還是來了。

“……好,”慕寒淵側身,握住她手腕,“你要下凡界嗎?”

“凡界?”

雲搖一怔,“那多可怕,又要挨劫雷,又要遭天罰……你不會下去過了吧?”

慕寒淵卻未答,也不看她:“那你想去哪。”

“……魔尊大人這麽溫柔,我還有點不習慣。”

雲搖輕蹭過鼻尖,笑起來,她遙遙一指起始仙山下,隔着重重籠罩的雲山霧海裏隐約可見輪廓的司天宮前殿。

“就去那兒吧,那裏就有星星。”

“嗯。”

魔尊今日一反常态,予取予求,予問予答。

就連脾氣都好得像個聖人似的。

轉瞬後,他就帶着她落到司天宮的前殿門柱下。

“哎,我在這裏當值了幾百年,還真有點舍不得,”雲搖踏入殿內,目之所及一片清冷,“你看,你把司天宮的仙娥仙君們全吓跑了,現在連個值守的都沒有了。”

雲搖說着,走到了一排排的木架前。

一只銀白色的鈴铛躺在桌案上,那是值守司天宮前殿的仙人們專用的示警鈴。

反正沒人會來,雲搖捏着它,在耳邊輕晃了晃。

她笑起來:“原來它聽起來是這樣的,從前我就一直好奇它響起來會是什麽聲音,可惜一直沒機會用。平常無事又不敢妄動……直到你來了。”

雲搖轉過身,譴責地睖慕寒淵:“我那只就是被你捏碎的,你也沒賠給我。”

“……”

慕寒淵跟入殿中,便站在那兒。

他只是望着她,用一種雲搖以為不會在魔身上看到的,幽沉而難過的眼神。

“我會賠給你。”

“……算了,”雲搖眨了下眼,轉回去,“本仙子才不會跟你一個魔頭計較。”

放下鈴铛,雲搖席地而坐,靠着身後那些整理了幾百年的架子,她仰頭看向司天宮的拱頂——

三千星燈琳琅在目。

而慕寒淵的魔焰迤逦下,夜色如幕,襯得那些熠爍的星燈愈發像銀河中的星星一般漂亮。

“你看,這就是三千小世界,是不是很美?”

雲搖靠着木架,問道。

“……”

司天宮中如那數百年間一般寂靜。

魔也沒有聲響。

雲搖牽起唇角,聲音輕了下去:“你說,仙人死後,會去三千小世界裏嗎?”

“還是化作雲煙,山霧,雨雪……歸于無邊寂滅。”

“化作什麽都好,我好想去看看啊。”

在有些模糊、昏暗了的視線裏,雲搖很努力地擡起手,朝着三千星燈舉起。

她看見了藏在最深處的,最為黯淡漆黑的那一顆。

她記得它。

那裏是天棄之地,名為乾元。

那是一整個小世界的生靈,與衆生一般,那裏降生的生靈沒有做錯什麽,為何要蒙天棄呢。

如果……那裏也能亮起就好了。

帶着神憐衆生的最後一個心願,雲搖的眼簾跌了下去。

靠着架子的身影像是被抽走了最後一絲生息,倒向旁去。

玄色掠起殘影。

長發如雪的魔背身跪地,将小仙娥接進了懷裏。一滴浸作血色的淚,最終還是從他冷玉似的容顏前落下,砸在了小仙娥的手腕上。

她腕心的三瓣金輪亮起熠熠華光,向着三千星燈的無盡夜空中射去——

與之同時亮起的,是三千星燈中最漆黑死寂的天棄之地,那一瞬它忽然在萬千星辰間大放光明,如日月之輝,頃刻便将夜色吞噬。

九重天上,四海八荒,無數座仙山神宮忽然齊齊奏響鐘鳴鼎磬之音。

浩蕩之聲滌天蕩地,淹沒了魔的恸泣。

仙界之內,劫聖神音傳頌八荒——

【恭迎聖·初,魂歸仙庭。】

“……”

司天宮前殿,鐘鼎之音最盛。

慕寒淵于徹骨恸楚中仰眸,望見了那三千星燈間,一道籠在金塔內的魂魄虛影。

只須再十息,那藏在乾元界中不知何處的起始神君的一魂一魄,便會就此歸來。

而作為代價與祭品——

慕寒淵懷中,小仙娥的身影漸漸淡下,一點點化作無數星芒,彙向她眉心的金蝶。

那是起始的仙格,是将司天宮第三百七十二位小仙娥祭于天地的、罪魁禍首。

“起始……”

慕寒淵聲啞如嘶。

而就在此時。

前殿門前,聞示警鈴铛趕來的雲巧一步踏入殿中,第一眼便望見了在那位無上魔尊懷中,徹底失去了生息的小仙子。

她踉跄着哭聲摔下:“雲搖!”

“————”

如驚雷之聲貫過長空。

長發如雪的魔尊僵在了起始魂歸的萬丈神光下。

[……你叫什麽名字。]

[在我們仙界,只有神君和上仙以上,才配在仙界傳頌尊號……我嘛,進司天宮的時候在小仙娥中排行第三百七十二。]

[你若是想叫,就喚我三七二好了。]

[你不該…你不該殺那麽多人……]

[慕寒淵!你停手!]

[想要我救你嗎?真可憐。]

[可惜仙界沒有人會救你——我也一樣要你死。]

[……]

[哎,慕寒淵——]

[慕寒淵!]

[慕寒淵……]

那一聲聲從耳畔拂過。

魔的瞳眸顫栗欲碎,他難以置信地低頭,看向懷中:

“師尊……?”

當啷。

最後一抹虛影散去。

三瓣金輪跌落在他身前的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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