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番外:謝憶&楊符
第106章 番外:謝憶&楊符
楊符在胎中時,因為無數好聽的漂亮話,尚未出生變成了楊家最受人喜歡的孩子,但這樣的喜愛只延續到他出生,便損壞在了那雲游道人口中的一句“滅頂之災”。
他自出生後便沒被人愛過,所以他也不會愛人。
蓋因太早便讀過了太多經書的緣故,楊符在很小的年紀裏,就已經明白了太多人世無常、不必強求的道理。
所以他一直都是淡淡的。
楊符日子裏唯一不淡的,是他那幾個不老實的兄弟。
大兄楊策看着規矩守禮,言辭舉止從不犯錯,但楊符喝過的第一口酒就是楊策成婚那日叫人給他送來的喜酒;
三兄楊箴平日少言寡語,性子溫吞又慢熱,平日能不出門就不出門,能不動彈就不動彈,但楊符收到的第一把長劍,是楊箴出去替他打的,大意是要叮囑他強身健體;
還有一對雙胞胎弟弟,八弟很優秀,但是一身反骨,表面看着知禮守節,私下裏什麽招打做什麽;七弟是個對誰都笑嘻嘻的老好人,每每見着八弟來自己院子裏胡鬧,都要跟在屁股後面道歉,請他不要生氣。
楊符不生氣,他沒有出過楊家的大門,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如果楊簡不帶着外面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進來,他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些東西。
一開始,楊簡是帶了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來,後來就帶了個小姑娘來。也就是那個時候,楊符才知道,楊簡每每來自己院子裏摘桃兒,是拿出去給這小姑娘吃的。
小姑娘謝惜沒見過他這樣安靜的小少年,但興許是吃了他許多桃子的緣故,所以對他十分乖巧,不吵也不鬧,只是眨着好奇的眼睛打量他,倒也算是讨喜。
再後來,謝惜又帶了一個小姑娘進來。
那就是謝憶了。
楊符沒見過太多小姑娘,事實上,楊家的姐妹們沒有男孩子們皮,也不到他這邊來。
所以他對小女孩的印象,幾乎都是謝惜那種嬌氣的感覺。
但是謝憶不是。
她被絆倒在地上,摔了一身泥,睜着一雙幹淨的大眼睛不說話,不哭也不鬧,反倒是謝惜在旁邊,哭得亂七八糟。
真是鮮明的對比。
如果不是楊簡帶着,謝惜是不會來他院子裏的,但是讓他覺得奇怪的是,謝憶反倒時常過來找他。
有時候他真的不明白這個小姑娘是怎麽回事,平時她和謝惜站在一起,比謝惜要內斂得多了,非要比較一下的話,大約是自家三哥加點七弟的樣子;但是她翻起牆跳下來的決絕和大膽,又能和楊簡一較高下。
而她鼓足勇氣翻牆進來,和謝惜還不一樣,她連桃子都不要。
楊符是真的有一次忍不住了,問她道:“你連桃子都不吃,那麽來我這裏做什麽呢?”
這一句把謝憶都問愣了。
她怔了許久才問道:“你是不想要我來嗎?”
楊符想要她來。
他太孤單了,他沒有适齡的同伴,那些兄弟們也不可能時常來陪他,因為外面有趣的東西,永遠都要比他這一個死氣沉沉的古板少年要好玩。
但是謝憶不會。
謝憶答應了三日一來,便是雷打不動地三日一來。
她不夠熱鬧,也不會冷清。只要她坐在他旁邊,抄一天的經書,他都不會覺得無聊。
楊符很開心。
他已經習慣了日複一日、再歲歲年年的日子,時間細水長流,每天都按部就班,平靜得讓他心安。
謝憶來到了他的生命,但并不突兀,反而讓他心安,他喜歡這種感覺。
但這樣的日子也沒有度過太久。照顧他的老道去世,楊符明明是楊家的孩子,卻成了十分尴尬的存在,拂雲觀幹脆派人來接,要帶他去觀中教養。
楊家人同意了。
楊符至今都記得,那被視作他徹底出世的那一天,其實是他第一次走出楊家的院落。
他從背街的後門出去,疏疏落落的幾個路人,輕而易舉地便掃了一遍。
謝憶沒來。
楊簡都難得放棄陪伴他的小青梅過來送他了,但謝憶沒來。
楊符的心是一潭死水,羽毛飄落也只能沉底,活生生的一個謝憶,當下仿佛也激不起什麽漣漪。
他只是覺得,今日并非三日一逢的相見日,她不來,也是正常。
他那時還不懂命運的殘忍,什麽都沒說,什麽也不問,垂眼上了馬車,坦然地接受了在拂雲觀終老一生的未來。
他當時沒有回頭。
楊符不覺得這事有什麽奇怪,後來在拂雲觀再次見到謝憶的時候,他也沒有問過,那日她為什麽不來。
他不覺得那有什麽稀奇,所以也沒有打聽她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事才沒有來。謝憶說自己以後不能常來的時候,他也只是說:“城外路遠,無妨的。”
但他忘記了。
謝憶只是一個尋常女子,她和自己是不一樣的。
她十天來見他一回,一月不過三次,一年不過三十六次。如果細細數一遍,他與她相見的次數實在是太少了。
他們不是多話的人,難得一見,卻常是三言兩語便分別。
謝憶最後一次來的時候,和第一次來并沒有什麽區別。她照例是上一炷香,點一盞燈,去他的院子坐在樹下,靜靜地抄完一卷經書。
等用過飯,她便與他道別。
但這次道別,和從前是不一樣的。
她同他說:“我這次回家,以後就不來了。”
從楊符第一次見到謝憶起,這還是他頭一次聽見她說,以後不來了。
他難得開口問了一句:“不方便?”
拂雲觀在城外,她一個姑娘家出來,的确是不大方便的。
謝憶點點頭,唇邊扯出一個笑來,道:“不方便了。”
楊符是一個足夠會體貼旁人的人。他雖然沒有家人和友人陪伴,但一直陪在他身邊的老道和老仆,時常用無微不至的照顧熨帖着他。
他們嘴上不說,楊符也不多言,但他全都能感受得到。
楊符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也就學會了無聲地體諒別人。此刻謝憶說她不方便,他便不會去多問原因,只是說了句“好”,讓她照顧好自己。
謝憶眼睛紅了。
但楊符沒有再問。
謝憶就此退出了楊符的生命,好在她面對他的姿态由來不算強勢,所以離開了,也并沒有讓他感到失落與空缺。
他望着她的離開,就像望着一只暫時在他屋檐下栖息、随後又毫不猶豫振翅離開的候鳥。
人之聚散,都是常事。
楊符是經歷過的。
沒過多久,有香客來觀中上香,他無意聽那些世家貴婦們提過一句,說謝家的九姑娘在議親了。
他這才反應過來,是了,謝憶已經十四歲,的确是可以談婚論嫁的年紀了。
道士楊符,在那一刻終于遲鈍地意識到,即便是注定要遠去的鳥兒,也曾在舊日漫長的時光裏,給過他無聲又溫柔的依戀。
但他依舊沒有收手。
他沒有挽回,沒有言語,他想自己不是高木,注定做不了她栖息的港灣。
他只是日日在她那一百零八盞明燈裏添些燈油,又在旁邊點了一盞。
他沒有太多的心願,但是如果是為了祝福她來日順遂,他也願意有所貪圖地叩拜三清。
道祖在上,弟子誠心,願她順遂。
自她離開,楊符變得愈發冷冷清清,九月之後,謝家嫁女,長街鋪紅。
他抄了九個月的經書,徒然在桌案之上放置了多時,最後也沒作為送去的賀禮。
不方便了。
她已是他人.妻,他卻是世外客。
他這一道賀禮,終歸是不方便了。
世情反複,莫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