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大結局
落花簌簌, 行人匆匆,日落西山時卻是罕見的安靜。
耶勒和音晚去了上一回蕭煜領他們去的茶肆,就在柿餅巷附近, 若在二樓臨窗,還能看見柿餅巷中的屋舍瓦片。
耶勒手撫上雕欄, 遠眺洛陽,依稀可見遠處人流如織, 穿梭于鱗次相接的屋舍間, 幢幢牆垣沐着爛漫晚霞,靜美的似一幅畫卷。
中原的繁華富庶盡顯于此, 不管哪個胸懷壯志的大好兒郎看見, 都會生出澎湃激昂之感。
只可惜,他此生是與中原沃土無緣了。
兩相沉默良久,音晚先開口了:“不是在打仗嗎?舅舅怎麽就這樣來了洛陽?”
耶勒笑問:“晚晚這是在關心我的安危嗎?”
音晚低下了頭, 沒有接話。
耶勒道:“議和許久了,只是兩方都在封鎖消息, 怕生出不必要的亂子, 如今倒是議得差不多了。”
他恍而一笑:“有我在, 大周和突厥永遠再打不起來了,若我不在,失去了壓制突厥九部的人, 那可就說不定了。所以, 這大周的每一寸國土對我來說都是安全的,皇帝陛下絕對是希望我長命百歲的。”
雖然兩人之間尴尬,但兩邦和平終歸不是壞事,音晚舒了口氣,展顏微笑。
耶勒見她笑了, 原本略有些低落的心情亦不由得明亮起來,他道:“我在來的路上想了許多,從前我總是不甘心,想為什麽偏偏我是你的舅舅,為什麽偏偏你邁不過心裏那道坎,為什麽我們不可以更進一步。”
“進了這座洛陽城,我突然想明白了。”
音晚歪頭看向耶勒,他原本銳利的鷹眸中似是騰起了一層茫茫白霧,褪去了攻擊性,顯得很是悵惘。
“其實舅舅不舅舅的根本不重要,若你的舅舅是蕭煜,那些勞什子的禮教宗法在你這裏恐怕也就是一摞廢紙吧。”
他原本以為音晚不會正面回答他的,畢竟她從來都是那般循規蹈矩,那般含蓄文雅,那般……還沒想完,便聽身畔傳來音晚輕快的語調:“是啊,若我的舅舅是蕭煜,不管什麽擋在我面前,都是山可平,海可填的。”
耶勒凝睇着她的側頰,黃昏光暈鍍在上面,顯得面容明燦絕美,在一瞬之間,足以驚豔山河,颠倒衆生。
他越發難過失落,嘆道:“上天對他可真好,百轉千回,是他的,任旁人用盡心機使盡手段也奪不去。”
音晚搖頭:“不是上天對他好,而是剛好我是他的。這世上一定有一個人也是唯獨屬于舅舅的,一定有。”
她的聲音柔美,若纖纖素手撫慰過耶勒千瘡百孔布滿厚繭的心,他一時怔然,癡癡望着她,問:“真的嗎?”
音晚重重點頭:“當然是真的,只是若遇見了,舅舅一定要珍惜她,萬不可像我們,走這麽多彎路。”
耶勒含笑看她,目光深深镌滿不舍離愁,像是要把一生的癡戀都看盡了。他從袖間摸出一個小綢布團,在她面前徐徐解開,裏頭安靜睡着一對金絲葫蘆耳墜,正是上一回他給出來音晚卻沒有收的。
“我這一生都不會再踏足中原半步了,這大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音晚低下頭,睫毛輕覆,接過來攥在手裏。
耶勒粲然一笑,仿佛從遠方跋涉而來便是這麽一個目的,目的達成,他便再無遺憾。
他伸出手,想抱一抱音晚,手在她身側徘徊許久,還是沒有向前這最後一步,而是默默收了回來。
他道:“晚晚,你要記住,将來你一定要好好愛自己,愛他的永遠不可比他愛你的多。”
音晚笑吟吟應下,覺得有趣極了,舅舅竟然說了和父親同樣的話,笑着笑着,眼睛漸漸酸澀,漫上朦胧水霧。
耶勒搶先一步道:“不許哭。”
音晚倒真聽話,強忍下淚意,眼巴巴看着他。
耶勒摸了摸她的頭,潇灑道:“好了,舅舅要走了,你就站在這裏目送舅舅離開,你們中原的話本中有一句話是怎麽說來着?相忘于江湖,是不是也挺浪漫的?”
音晚“噗嗤”一聲笑出來,極捧場地點頭。
耶勒最喜歡看她笑,自她還是個孩子時,偷偷摸摸來看她,見她哭了就忍不住用糖哄她笑,等她長大了,哄起來也越發難了,他又哄得總是不得章法,沒能讓她笑,反倒讓她難堪、難過。
幸好這一切都要過去了,将來還是讓她愛着的那個男人哄她笑吧。
耶勒凝着她的雙目,對她說了最後一句話:“我走了。”有不舍,亦有釋然。
音晚如他所願,一直站在這裏目送他騎馬遠去,日暮時分,斜陽落下,将影子拉扯得很長,漫過牆垣,随着密匝匝的馬蹄聲,直奔向城門。
之後,杳長的街衢便變得空蕩起來,倦鳥歸林,忙碌了一天的行人也都要歸家,漸至安靜,炊煙四起,朝朝暮暮自有秩序,瞧上去最真實平常不過,恍惚間卻又讓她覺得有些虛幻。
她握緊手,葫蘆耳墜透過薄綢傳來硬實的觸感,證明着那個人剛剛來過,曾經出現在她的生命中。
她靜默站立了許久,心道:蕭煜,你果真是個混蛋,耶勒都來了,你就日理萬機到這地步麽?
雖則思念成狂,但日子還得照常過。
胡靜容成婚那日是個豔陽高照的天,賓客盈門,酒肴流水,操辦得很是隆重熱鬧。
音晚不能在衆人面前露面,替她張羅完諸多瑣事後,蒙着面紗站在回廊下,遠遠看着她與柳元行合卺共牢之禮,互許終生,結百年之好。
許是絲竹鼓樂太過熱鬧,敲打得音晚愈加心裏空蕩蕩的,特別是飲了兩樽喜酒之後,只覺胸口悶得慌,想要出去透透氣。
囑咐了青狄和花穗兒好好照料小星星後,便避開賓客獨自胡府後門出了去。
她迷迷糊糊地走着,竟走回了柿餅巷,回去翻箱倒櫃,把蕭煜留給她的方盒拿了出來。
倒是有過猜測的,不外乎是些安慰人的東西,不是畫像,便是木雕,或者更狠一些,幹脆是他穿過的衣物。
打開之後卻發現都不是,而是一只蓮花水燈,以竹篾為骨,油紙為架,做出重瓣蓮花盛開的模樣,中間擱一節小小的蠟燭。
她只覺得莫名其妙,想扔,卻又舍不得,猶豫再三,還是叫了輛馬車載她去洛水河畔。
日光正盛,水波粼粼遠蕩,瞧着此時放燈極不應景,該是晚上來放才是。
晚上。
音晚猛地想起來了。
那一年的上元燈會,蕭煜剛剛禦封親王,特賜天子近前宴飲,自是巴結逢迎者無數,一杯又一杯的清酒敬他,他不好厚此薄彼,只得統統飲下。
酒過三巡,他便覺得實在無趣,找了個由頭提前離場,想着前些日子同謝潤下的那盤棋局還未分出個勝負,便取了魚符策馬直奔謝府。
自打音晚的母親死後,謝潤帶着一雙兒女從青州回到長安,就獨自劈府居住,大小節慶從來不與大房二房一起過。
蕭煜以為定能找到謝潤和他下棋,誰知那晚好巧不巧,尚書臺來了些急務,謝潤先一步去官衙了。
蕭煜趁興而來敗興而歸,正垂頭喪氣地要走,剛走到門口,便被音晚攔住了。
她那時才六歲,個子長得矮,只到蕭煜膝蓋往上一點點,吃力地仰頭看他,一雙眼睛亮晶晶的,笑得梨渦淺凹:“含章哥哥,你來都來了,帶我去放河燈呗。”
聲音軟軟糯糯,甜得像一塊化到一半的乳糖,黏黏膩膩,還淌着汁水。蕭煜沒招架住,立刻彎身将她抱上了自己的馬,痛快道:“好,去。”
兩個憨憨便就這樣去了,到河畔才發現,兩人既沒帶河燈,也沒帶錢。蕭煜倒是無妨,早過了貪玩的年紀,可音晚當即不樂意了,咬着下唇眼巴巴看別的孩子興高采烈放河燈,看得眼眶彤紅。
蕭煜實在無法,從腰間扯下玉佩換了兩盞蓮花燈,那跟他交換的人看上去穿得體面,卻恨不得用帕子把玉佩擦得透光,一邊擦,一邊不放心地反複問:“是真的吧?你不是騙子吧?”
問得蕭煜直翻白眼,擡手摸了摸身側音晚的腦袋,道:“瞧見了嗎?就這小丫頭片子,正經說這玉佩能換來的河燈,可供她天天放,一直放到六十歲都富餘。”
說罷,不耐煩地瞥了那人一眼,一手提燈,一手領着晚晚轉身往河邊去。
河中飄流數不盡的河燈,将這一方天地照得猶如白晝,舉目望去,恰似瀚海星河,粼粼閃耀。
音晚蹲在河邊,将要把蓮花燈放出去,又歪頭催促蕭煜:“含章哥哥,你快點,我們一起放,這樣我的燈和你的燈就可以作伴順着河流往下飄了,它們就不會孤獨了。”
蕭煜正擡胳膊護着她,防着河邊濕滑她會掉下去,經不住她催促,囑咐了她站穩後,便退回去整理自己的蓮花燈,聽這小家夥一聲號令,兩人同時撒手,兩盞燈便順着汩汩水流飄了出去。
說來也奇怪,那夜河燈甚多,星羅棋布,後來放出去的燈大多飄到一半便被堵塞住,再也飄不動了。他們的兩盞燈倒是格外順利,始終相互挨靠着,似兩個拉着手的人,順着清澈涓流飄到很遠很遠,遠遠望去,兩團燈芒相互交融,再難分彼此。
音晚雙手合于身前,虔誠道:“希望神靈保佑我的含章哥哥,讓他一輩子幸福快樂,無憂無慮。”
她是個才六歲的孩子,還說不出什麽更文雅的祝詞,卻讓蕭煜聽得心中一暖,學着她的樣子也雙手合于身前,微笑道:“也希望神靈保佑我的小晚晚,讓她一輩子平安喜樂,順遂圓滿。”
兩人相視一笑,各自眼中閃動細碎光芒。他們誰都料不到,這是少年時最後一個無憂無慮的上元燈節,再過幾個月,皇帝就會病倒,謝氏會趁機向昭德太子發難,蕭煜無端被牽扯進去,會蒙受冤屈,被囚西苑十年,受盡非人苦楚與折磨。
再然後,蕭煜會借鎮壓藩将作亂之勢再起,他會被逼着娶音晚為妻,會把對謝氏的怨恨撒在她身上,兩人會恩怨相對,彼此折磨,相愛相殺。
到最後,兩人終于發現已然情根深種,此生是離不開對方的,願意同前塵與彼此和解,找回最初的那個自己。
命運兜兜轉轉,終于回到了最初,要續上曾經最美好的辰光。
音晚把蓮花燈點亮,讓它順着河流飄走,雙手合于胸前,合眸默念:我要我的含章哥哥。
過了許久,她睜開眼,蓮花燈已飄然遠去,周圍靜悄悄的,半個人影都沒有。
她愣怔了一會兒,驀得上來怒氣,罵道:“蕭煜,你這個騙子!”
話音剛落,便聽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含章哥哥是永遠不會再騙小晚晚了。”
音晚只覺身體驟然僵硬,好半天才回頭看去。
陌上清風,芳草萋萋,蕭煜正站在熾盛陽光裏,沖她溫脈淺笑。
他笑着喟嘆:“我可真是怕極了,萬一你一輩子都不想打開這個盒子,一輩子都不想讓我來找你,那我可怎麽辦啊……”
音晚還在瞪他,可架不住他臉皮厚,迎着嗔怒走過去,将音晚攏入懷中,附在她耳畔柔聲問:“你拆了我的盒子,放了我的燈,還偷走了我的心……那我們是不是可以一輩子不分離了?”
音晚終于繃不住,勾唇一笑,環住他的腰,将臉貼在他胸前,道:“不分離就不分離,只要……”
“只要什麽?”
“只要以後只準我欺負你,不許你欺負我。我說往東,你不許往西。我說打魚,你就不許撈月亮。”
蕭煜目中鋪滿寵溺,好脾氣地道:“好,都聽你的。”
音晚心滿意足,仰起頭看他。
他會意,乖乖地低頭親吻她。
這一吻,纏綿蝕骨,仿佛要到地老天荒。
原來當年神靈聽到了他們的祈禱,他只是睡了一覺,現在睡醒了,終于要來實現他們的願望了。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啦啦啦正文完結了,當然還有番外,番外會順着正文的時間線繼續往下,講男女主甜蜜沙雕的日常和交代一些配角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