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蕭煜說:“晚晚,好久不見

音晚将禮物歸還, 放下遮面青紗,指揮着騾車依次前行,而自己則鑽入馬車中, 馬蹄輕踏, 須臾間便沒入川流人群。

蕭煜手扶雕欄, 遙遙望着她的馬車,目送她遠去。

秋意漸深,風中淬染冰涼,撩過側頰。蕭煜癡然而立, 輕緩笑開。

竟是在洛陽。

洛陽乃陪都, 蕭煜這些年勵精圖治, 整頓朝綱,将洛陽做為控制中原地區的重要據點,一年之中總要來住幾個月, 文武朝官随侍,各地流轉的公文也都送入行宮。

饒是這樣, 兩人竟就錯過了整整三年。枉他往突厥草原派了無數密探, 試圖從耶勒身上挖出音晚的下落, 卻不想,伊人未行遠,就在自己身邊。

真是奇怪,音晚怎麽會在洛陽?

按照蕭煜得來的消息,耶勒應是蘇惠妃的親弟弟,也就是音晚的舅舅。

耶勒為了阻他找到音晚, 布下如此迷魂陣,甚至不惜把穆罕爾王祭出來當靶子,看上去對這個外甥女是極上心的。音晚為什麽沒有好好待在瑜金城或是草原, 接受舅舅的庇護照拂,反倒自己跑到了洛陽?

古怪,真是古怪。

蕭煜覺得這裏頭定然有他不知道的事,回到行宮,又召了校事府吳勉過來,要他繼續派人查耶勒。

吳勉道:“臣正有要事禀告陛下,草原上的耳目傳來消息,耶勒在狼山繼任大可汗後便沒有回王庭,将政務交托給心腹後不知去向。”

蕭煜正擺弄那兩只小瓷狗,心想這麽可愛的狗怎得就入不了音晚的眼?忽而手一頓,擡眸看向吳勉:“什麽?不知去向?”

“是,耶勒此人詭谲難測,臣等怕打草驚蛇不敢跟得太近,越過韶關就跟丢了。”

蕭煜品咂出些什麽:“越過韶關?這麽說耶勒是來了大周?”

吳勉點頭,流露出困惑:“他并沒有帶多少護衛,是微服出行。”

“有趣,真是有趣。”蕭煜輕輕一笑,心道他當初果然沒有看錯,這新一任的草原霸主頗為與衆不同,剛升禦便要不顧安危跑來敵營,也不知大周有什麽值得他如此念念不忘,不惜以大可汗之尊涉險。

他這樣想着,似是觸到什麽關竅,笑容微涼,目蘊精光:“朕讓你查耶勒的身世,可有收獲?”

吳勉回說:“兀哈良部的人口風都緊,查起來甚難。臣輾轉從別處打聽到,好像……那位深受耶勒敬奉的灜山族可敦并不是他的生母。”

“什麽?”

蕭煜腦筋轉得飛快,蘇瑤姓蘇,又守着灜山族舊規,自然不是兀哈良前可汗之女,耶勒如果不是蘇瑤母親所生,那這姐弟之間豈不是半點血緣都沒有。

耶勒同蘇瑤沒有血緣,便是同音晚也沒有。

蕭煜随意搭在瓷狗上的手指不禁抵緊,面色變得難看起來。

吳勉退下後,望春将一摞奏疏送進來,蕭煜漫不經意地打開一封,見是兵部呈送來的邸報。

突厥騎兵騷擾穎川郡,劫掠大周百姓過冬口糧,與穎川守軍正面沖突,雙方各有死傷。

蕭煜看了看邸報的日期,正是耶勒繼任大可汗前沒幾天。

他禦筆朱批,勒令守軍死守邊防,若再有突厥騎兵侵擾,務必全力迎擊,格殺勿論。

這些年大周和突厥之間還算太平。雲圖中風後突厥內部群魔亂舞,争權奪利不休,自然無暇來犯。而這些年蕭煜将精力多放在吏治稅務,與民休養生息上,也沒有去找突厥晦氣。

過去三年,雙方都沒有精力大興兵戈,倒維持住短暫的和平。

但如今,蕭煜穩坐帝位,乾綱獨斷,大周國力日盛,已不懼一戰。而耶勒亦斬盡政敵,排除萬難登上大可汗之位,他本骁勇善戰,自然不甘偏居一隅,遲早會将劍對準中原。

局勢變幻至今,注定蕭煜與耶勒之間終有一場大戰。

**

胡靜容收到音晚來信後火速趕回,因只有了暈栒錦不夠,還得給盧府侍女們趕制秋衫,如意坊上下忙得腳不沾地,只等大老板回來坐鎮。

雖瞧上去兵荒馬亂,胡靜容這一趟卻沒走空,帶回來個清隽文秀的書生,褒衣博帶,白面氣淨,看上去至多弱冠之齡。

胡靜容罕見的規矩站在人家身邊,斂袖扶釵,甚為正經道:“這是柳元,今科仕子,不幸落榜,盤纏用盡,覺得無顏見江東父老,輾轉流離在洛陽城外,被我給撿回來了,今日見過也算是認識了。”

柳元頗為懂禮,依次與繡娘們招呼。

音晚素來不愛這種熱鬧,獨自在裏間描樣,隔着道竹篾簾子,瞧着外面熱熱鬧鬧,不禁勾唇淺笑。

胡靜容請大家吃松仁豆腐和葡萄水晶團子,在外面分過,親自提着八寶瓒食盒和一束鮮妍桃花進來給音晚,笑得花枝搖曳:“也不知是哪個郎君偷偷戀慕你,連着數日一早如意坊門邊便擱着一束桃花,這個季節,也不知是怎麽種出來的,怪稀奇的。”

音晚十分喜歡簇滿枝桠的夭夭桃花,小心将花束插進瓷瓶裏,道:“咱們布莊裏這麽多美人,既是放在門口的,怎得就說一定是給我的?”

胡靜容目中流光潋滟,透出狡黠:“美人雖多,可唯有你愛極了這桃花,不是給你的還能給誰?”

音晚一怔,想到了耶勒,但立即便打消了這猜測。

不說他不會有這種細致心思,但說如今天寒根本不是桃花盛開的時節,這裏又不是能供他呼風喚雨的草原,怎麽可能種得出桃花?

只要不是他,音晚就能松口氣。

胡靜容和她話了會兒家常,朝外努努嘴,問:“你瞧着如何?”

她問的自然不是花,而是人,是那個稚弱書生。

音晚調侃:“你可從來沒有這樣問過我,怎麽了,這一回認真了?”

胡靜容捏了顆葡萄團子喂給音晚,道:“這一個跟從前那些不一樣,是個規矩的,又是個讀書人。我想着,孩子一天天長大,我也該正經找個主兒。”

她有一瞬的悵惘,立即蓋過,認真合計:“年紀輕怎麽了?找個小的我占便宜。若是跟我年紀差不多的男人,不是妻妾成群就是孩子一大堆,我可不耐煩給人當後娘、去後院争寵。我身後偌大家業,養的起年輕郎君。”

音晚認識胡靜容這麽久,就從未見過她撥弄算盤珠子失手過。她笑了笑,道:“既然你打定主意,那年紀自然不是問題。要緊的是人品,總得好好觀察些時日再說,事情總歸急不得。”

胡靜容從她這裏得到肯定,容色瞬時亮起來,拉着音晚的手,親柔道:“你那當兵的夫君到底還能不能回來了?孩子都三歲了,他這父親可做得忒省事了,別是外頭有人了。”

音晚笑靥微僵,聲音低徊:“我也不知道。”

“要不我幹脆給你也找個主吧,憑你這模樣,什麽郎君咱們尋摸不着,你就是想做王妃娘娘,我看也使得。”

音晚只笑不語。

一直忙到太陽落山時,音晚才從如意坊走出來。

她戴着羃離,東拐西轉,走到柿餅巷,見巷前站着一個人,身形挺拔,肩背平直,夕陽挂在柳梢頭,熔金般的光芒鍍在他身上,将影子拉得細長。

音晚頓住腳步,只覺呼吸有些悶滞,隔着層層疊疊的青紗看向他。

他轉過身,一眼便認出音晚,快步走過來,想立即攬她入懷,手指顫了顫,卻忍住了。

“晚晚,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音晚低眸沉默片刻,勾起笑靥:“很好,謝謝舅舅關心。”

耶勒以為音晚也會問他過得怎麽樣,那樣他就可以自然地告訴她,他已經是突厥大可汗了,草原至尊,萬人之上。

在狼山接受衆人跪拜的時候,他心心念念的就是音晚,他那時候想,若她能站在他身邊,同他一起享受這尊榮該有多好。是以,剛剛舉行完大典,他就馬不停蹄地趕來洛陽見音晚了。

可音晚什麽都沒問,只是安靜低着頭,仿佛對他的生活絲毫不關心。

耶勒突然覺得一股涼水兜頭澆下,把他一路跋涉,想要見到音晚的迫切悉數澆滅。

他倍感失落,安靜了一會兒,勉強堆起笑,問:“小星星呢,走,帶我去看他。”作勢便要往巷子裏走。

音晚站在原地沒動,道:“近來城中有誘拐男童的惡徒出沒,我怕小星星出事,把他送到朋友家裏去了。”

耶勒慢慢退回來,一時有些尴尬,他打量了這周圍的環境,道:“這地方也太破舊簡陋了些,你怎麽不挑個好一些的住處?”

音晚低着頭不說話。

耶勒上前一步,隔紗凝着她的臉,沉聲道:“我收到你托人送來的銀兩了,晚晚,我總覺得我們之間沒有必要如此。”

音晚心裏五味陳雜,回憶起不愉快的往事,有煩躁,還有一些難以言說的慌亂,她已經習慣了在洛陽的生活,簡樸卻自由,辛苦卻踏實,一見着耶勒總有種平靜生活要被攪亂、所有艱辛努力要付諸流水的感覺。

那着實讓人惱。

耶勒見她不說話,也不想勉強,道:“我會在洛陽住十天,就住在離你家不遠的雲祥客棧,你若是實在不想見我,就不必理會了,十天之後我就走。”

他将要走時,音晚驀地問:“舅舅來洛陽有事嗎?”

“你外祖母這些年身子不大好了,總念叨你母親,久久難以釋懷,我怕給她留下遺憾,帶着她來這裏,讓她見一見你父親和蘭亭,聽說蘭亭有了孩子,正好帶着一同見一見。”

音晚眼前一亮:“父親和兄長要來洛陽?”

“你還不知道吧,大周的雪郡主将要成婚,嫁的是洛陽望族賀家的嫡出公子。雪郡主是被姐夫撫養長大,皇帝特準謝家來洛陽觀禮。”

這些年随着謝氏倒臺,自是人去茶涼,樹倒猢狲散,昔年鼎盛的世家豪族頃刻間灰飛煙滅,黨羽或死或倒戈,朝野之上再也沒有半點謝氏的影跡。

瞧上去衰敗如斯,唯有謝潤一脈得以全身而退,保全富貴。

因這一點,在滿街滿巷“天子好男風”的話本杜撰之餘,還有文人執着于以皇帝和謝皇後為原型編纂各種風花雪月,愛恨情仇的故事。

道:帝王本無情,因緣偏弄人,封殿數載,死生不見,卻不知是無情,還是有情。

音晚應付完耶勒,第二日去如意坊的路上,便聽到了說書先生在街頭說她和蕭煜的故事,說得繪聲繪色,若非經他梳理,音晚幾乎都忘了,她和蕭煜之間曾有過那麽多坎坷起伏,悲歡喜樂。

到了如意坊,胡靜容打趣她難得來晚,可是路上被什麽俏郎君迷了眼。

她向來沒個正經,音晚也不與她說正經話,笑了笑,便去竹筒裏翻找昨日未描完的繡樣。

已是歲末,天氣寒涼,窗外飄起了冬天第一場雪,細小的冰粒子順着屋檐噠噠落下,伴有西風呼嘯。

屋內早生起火爐,銀炭燒得旺盛,暖融融的,軒窗板一落,扣上銅栓,便将風雪擋在外面,女子身上脂粉香與各色鮮亮綢緞鋪滿屋,獨獨隔絕出一片春光明媚的小天地。

胡靜容夾着賬本風風火火地來裏屋找音晚,道:“我從崖州訂購了一批狐裘棉衣,明日就能送到洛陽,因天子駕臨洛陽行宮,城防嚴格起來,怕是不會讓他們進城,你帶着人去接一下。明天我要親自去盧家送衣裳。”

盧府在洛陽也算有頭有臉,往來皆是官宦貴眷,音晚怕裏頭有人識得自己,自然不能出面應酬。

便應下,回去收整,預備明日去城門口接貨。

臨去前胡靜容又給了她一束桃花,笑說:“誰家小郎君啊,可真是夠執着夠癡情的,你幹脆以身相許得了,這天寒地凍的,能種出這麽多桃花,定然非富即貴。”

音晚低眸看着桃花,想起這些日子不光有花,還總有賣糕餅的老妪在如意坊外叫賣,且賣的不是栗子糕,桂花糕就是桃脯,總之都是她愛吃的,物美價廉,就跟白送一般。

那些糕餅用料考究,入口綿軟,桃脯滾過糖霜,酸甜可口,自打她離開未央宮,就再也沒有吃過這樣地道上乘的了。

她撫着桃花瓣出了會兒神,沖胡靜容笑道:“沒影兒的事,瞧你都快杜撰出一場大戲了。”

嘴上輕快,心裏卻沉甸甸的,瞧着花瓶裏的桃花,猛地把花束抽出來打開窗扔了出去。

把胡靜容看傻了,她從未見過音晚這般暴躁粗蠻,竟忘了可惜那一束錯季開得不易的桃花,只呆愣愣看着她。

音晚面色平靜,道:“若是我明天出不了城,你別忘了派別人去接貨,別耽擱了。”

胡靜容一頭霧水,心道好好的一個大活人,一沒作奸二沒犯科,怎會出不了城?還沒問出口,音晚已經推門走了。

第二日,音晚照例雇了騾車,打包好銀兩,清點了随行的五個小厮,朝洛陽東城門而去。

如今她穿不起鶴氅和狐裘,唯有将棉衣裹緊,迎着冰雪寒風,艱難行路。

這一路都是暢行無阻的,眼瞧巍峨城門近在咫尺,倏地從夾道兩邊竄出大批禁軍,利落地驅散行人,關閉城門。

短暫的混亂,頃刻間行人散盡,街衢上空空蕩蕩,只有幾駕騾車和幾個已經吓傻了的小厮呆立寒風中。

音晚看着這出戲,面容甚是平靜。

铠甲光澤閃爍在冰雪後,禁軍立成兩排,中間讓出一條寬敞大道。

地上覆着薄薄的雪毯,腳印由遠及近,他身着紫貂大氅,如從濯濯筆墨山水間緩步行來,明明眼中冷寒蓄滿怒氣,但還是勉強堆出一抹可以算作溫柔的笑,像是不願意破壞這久別重逢的意境。

蕭煜凝着音晚,輕聲說:“晚晚,好久不見了。”

相關推薦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