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晚晚,玩夠了,該回家了……

他背靠無垠夜空, 星芒在身後閃爍,連面容都似染了夜的寂黯。

“晚晚,當年阿姐是為了我才離開草原的, 她若不是要去找被我弄丢的貢物, 她也不會遭受災厄。我虧欠她良多, 所以一直想彌補你和蘭亭。”

“如果你過得好,我是不會打擾你的。就像這麽多年,我每年都去長安,躲在角落裏偷偷地看你和蘭亭, 看着你們平安長大, 過得順遂無憂, 我以為也就這樣了。”

“可你過得不好,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陷在那個吃人的深宮裏,步你母親的後塵。”

耶勒低眸看她, 眼睛亮晶晶的,像浮着淚光:“我在去長安的路上一直都很怕, 怕我去晚了, 來不及救你。就像當年, 我年幼稚弱,救不了我的阿姐。”

音晚聽得難受,要走的話哽在喉間,再也說不出來。

兩人默默相對良久,音晚腦中閃過一道靈光,道:“我有辦法。”

耶勒不理她, 猶自仰頭看着蒼茫星海,颌下一弧優雅頸線,顯得很是憂郁。

音晚為難道:“舅舅, 你不是要哭吧?你……”這麽魁梧的一個漢子,要是在自家門口抹起眼淚來,那多違和啊。好歹是個可汗,若是叫人看見威嚴何在啊。

這樣想着,她不禁環顧四周,瞧瞧有沒有人在偷看。

耶勒收拾好心情,低頭瞥了她一眼,哼道:“當我是你們大周那些油頭粉面的世家小生啊,天天傷春悲秋,娘們唧唧的,本汗骁勇善戰,是鐵铮铮的大丈夫,流血都不會流淚。”

音晚道:“行吧,那我要說我的辦法了。”

“那個……舅舅不是親的,可外祖母是親的啊,我可以搬到外祖母的帳篷裏跟她同住,這樣,應該無悖禮法,就算将來父親知道了,也不會責怪我們的。”

她興致沖沖去看耶勒的反應,等着他誇她聰明,卻見他神情變得古怪,目光定定看着她,嘴角微搐。

好半天,他才憋出一句:“你想好了?我先跟你說,你外祖母可不是那麽好相處的。”

音晚點頭:“想好了,您去幫我說。”

耶勒再度仰望蒼天,一副生無可戀淚凝噎的模樣,直到夜風驟起,狂嘯而來,他怕音晚着涼,催促着她回帳篷,自己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她安然進去,才負袖走了。

耶勒應下,會盡快說服蘇夫人,讓她答應音晚搬過去與她同住。

**

蕭煜這些日子睡得少,吃得也少,除了上朝聽政,便是埋頭理順政務。

謝家謀逆,牽扯甚廣,蕭煜将士族徹底清理一番,斬殺謝氏黨羽無數,朝中重要官位許多空缺,需要立即物色合适人選填上。

謝氏這棵參天大樹,一朝被連根拔起,朝野上下本就人心浮動,若不能早安局面,只怕會生亂子。

蕭煜再情傷凄惶,也不得不向現實低頭,撐起做為君王身上的擔子。

日落西山,殿中光線轉暗,榮姑姑進來往龍案上添了幾根燈燭,試探着道:“陛下,到時辰用膳了。”

蕭煜健筆如飛,頭都沒擡:“朕不餓。”

榮姑姑嘆道:“陛下身上還有傷,過會兒還得吃藥,多少用點吧。”

蕭煜皺眉,有些不耐煩,正想讓她出去,忽地想起什麽,筆鋒一頓,擡頭道:“給朕煮一碗長壽面吧。”

榮姑姑連忙應是,快步下去準備。

蕭煜命人把膳桌上的白燭換成紅燭,找出了從前音晚誇過好看的霁釉蓮花瓷瓯,自斟清茶,喝下小半瓯,一個人默默地把長壽面吃完。

他将銀筷放下,凝着燭光,輕聲說:“生辰快樂。”

軒窗緊閉,宮人侍立在殿外,殿中一片悄寂,無人回應。

蕭煜從未陪音晚過過生辰,去年這個時候她剛嫁入淮王府,他待她一點都不好,連好聽的話都沒有一句,更別說陪她過生辰了。

今年他本打算隆重操辦音晚的生辰宴,她懷着他們的孩子過生辰,雙喜臨門,理應風光的。

他想着,除了謝家之後,要用大辦生辰宴的方式告訴朝野內宮,皇後仍舊聖眷優渥,由不得他們輕慢。

可現在,都成了空想。有些事情該做的時候不做,想做時也做不了了。有些人辜負得太厲害,想彌補時人家已經不稀罕了。

蕭煜喚進內侍,吩咐:“去給謝潤也送一碗長壽面,讓他吃完了來見朕。”

謝潤一直被他扣在宮裏。

雖然那日,謝潤怒氣騰騰地說音晚為了逃離他身邊不惜舍棄父兄,但他總不信音晚那麽一個孝順女兒,會真的抛下她父親永遠不見了。

他覺得只要謝潤在,就還有指望。因而時不時把謝潤叫到跟前,聽一聽他說話,哪怕話實在不中聽,可只要聽着動靜,他就心安。

謝潤早看穿了蕭煜的那點心思,也不點破,不慌不忙地與他周旋。吃了長壽面,內侍引他去了留仙苑,穿過亭榭,見木蓮欄上坐着一人,白衣翩跹,袖袂随風輕揚,正在月下吹着洞簫。

自是天生秀骨,風采無雙的。

謝潤陡然想起了多年前,蕭煜還是才十三四歲的毛頭小子,天賦異禀又古靈精怪,偏深得聖眷,誰也管不住他。

有一日豔陽高照,蕭煜攔下了面聖後要出宮的謝潤,死皮賴臉給他吹了一曲洞簫,故作深沉地沖他道:“‘嵇叔之為人也,若孤松之獨立,若玉山之将崩’,三舅舅風姿卓越,我看即便嵇康在世也不過如此了。”

謝潤知這混球不見兔子不撒鷹,懶得跟他啰嗦,拔腿就要走。

蕭煜臉皮厚實地追上來,扯着他的衣袖,叫道:“我曲也吹了,詩也給你念了,你總得表示表示吧。你領我出宮去玩玩吧,我聽說西市有百戲,你領我去看看吧。”

謝潤讓蕭煜纏得無法,叫他換上府中小厮的衣裳,領着他蒙混出了宮。

現在想想,那時候真是鮮衣怒馬大好年華,蕭煜和他,一個膽大妄為,一個灑脫無畏,一拍即合,君子相交莫逆,投契如斯。

只可惜,哪樣的好時光是再也回不來了。

謝潤心底輕嘆,借宮燈照明,慢慢走到木蓮欄前,對着蕭煜躬身揖禮。

蕭煜斜身坐在欄上,收起洞簫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朕今日去見過母後了。”

謝潤毫無反應,面上滿是冷漠,仿佛說的是與他全然不相幹的人。

“她至今仍然堅持,她和四哥的死無關,當年的松柏臺之事不是她幹的。”蕭煜轉過頭直視謝潤,緩聲道:“朕現在也覺得不是她幹的,是有人栽贓到她身上,利用我們母子之間的嫌隙和朕為四哥報仇心切,讓她害怕朕會對付她,先一步勾結謝玄謀反。”

“是有人在背後一手推動謝家謀反,對嗎,三舅舅?”

謝潤凜若寒松,驀地,輕笑了笑,笑中有譏诮,有得意,有夙願一朝達成的痛快。

蕭煜看着他,一瞬之間依稀能在他的臉上看到些許過去的影子,意氣風發,豁達昂揚。

他把用了十多年時間把自己熬成懦弱寡言的尚書臺仆射,于官場幾經沉浮,變成曾經自己最瞧不起的人,蟄伏隐忍,是不是就為了今天這一刻。

蕭煜對他生出些同情,但還是順着剛才的話說:“崔氏女是你的人吧?她挑撥韋浸月和母後反目,逼得母後追殺韋浸月,你再出手把她救了,教她在朕面前污蔑母後曾參與謀害四哥。”

謝潤不說話,狀若沉思。蕭煜想,他一定是在琢磨如何讓崔氏女置身事外,免受這場恩怨波折。

這個人,不管幹了什麽缺德事,總是渾身寫滿仁義道德,恨不得立地成佛。

蕭煜在心中調侃過一番,恢複嚴肅,問出了他最後的一個猜測:“你是不是在為蘇惠妃報仇?”

謝潤猛地一顫,眉心成川,雙拳緊攥,沖着蕭煜嘶聲厲吼:“她不是什麽蘇惠妃!她叫蘇瑤,是我謝潤明媒正娶的夫人,是晚晚和蘭亭的母親!”

蕭煜叫他吼懵了,坐在欄上怔怔看他。

謝潤怒火激湧,眸中如有熾焰焚燒,擡手指着蕭煜罵:“你們蕭家就是一丘之貉,專會做強占民女的醜事!你父皇如此,你也如此,一窩混蛋,不要臉的混蛋!”

蕭煜萬沒想到,他今日是找謝潤算賬的,本以為掌握先機,演變到如今,反倒成了被謝潤指着鼻子罵咧咧,罵他不過瘾,還要罵他老子。

蕭煜自問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但此時此刻他卻發作不出來,只呆愣愣看着暴躁如雷的謝潤,艱難地擠出一句話:“朕想知道當年都發生了什麽,母後是怎麽害死蘇惠妃的。”

謝潤滿含嘲諷地斜睨他:“陛下以為謝太後和韋浸月之間的秘密是什麽?”

蕭煜又是一怔。

“韋浸月的父親韋商當年官拜漳州太守,漳州盛産香料,每年進貢數目繁多,有一種香是專門貢給世宗惠妃蘇氏的。那香中以極其高明的方式摻雜了鏡中颠,日日焚燒,毒随着香霧漫入肌膚。”

謝潤冷聲道:“陛下若不信,大可去翻一翻南薰殿記錄,當年随侍阿瑤于側的宮人是不是都失蹤了。那是因為他們常伴阿瑤左右,同樣吸入了毒香,有人怕他們露餡,把他們都滅口了。”

蕭煜的臉色煞白。他一身白色錦衣,鋪展在镂雕精細的石欄上,整個人遭受重擊。

他猜到了往事,卻不想這段恩怨比他所知道的更加血腥慘烈,裏頭還折了許多無辜人的性命。

謝潤一身寬大袍袖,立于枯黃枝梢前,緩緩地問:“陛下覺得臣做錯了嗎?若換作是您,您會如何做呢?”

蕭煜閉上眼睛,浮現在眼前的卻是音晚發病時的模樣。

太醫曾說過,音晚的毒是從娘胎裏帶來的,比原宿的毒性已減輕許多,饒是這樣,音晚發病時都是那麽可憐那麽讓人心碎,那當年的蘇瑤發病時是什麽模樣?在一旁看着的謝潤又是什麽滋味?

蕭煜不忍細想,嘆道:“朕會處置他們,賜死謝玄,囚禁母後至死。”

謝潤沉着臉不說話。

蕭煜的聲音倏然變軟,蕩在夜色禁苑中,顯得飄渺清幽:“前塵恩怨了,你也如願報仇了,能不能讓晚晚回來?”

謝潤輕笑一聲,看向他的目光充滿譏诮。

蕭煜心中痛楚,月影之下,俊美面龐難得流露出脆弱,纏繞着無盡牽念與挂懷,他憂傷道:“晚晚會留着孩子吧?那孩子已經快四個月了,若是這個時候不要,她自己也會有危險的。”

說完,他輕擡睫簾,一眨不眨看着謝潤,眼底藏蘊精光。

謝潤知道他想套話,只默然肅立,一言不發。

蕭煜又羅嗦了幾句,謝潤皆不答話,蕭煜拿他無法,只得放他回去睡覺。

燈芒暈染,枝影婆娑,謝潤踏在雕花石磚上,走出去幾步,猛地身子一頓,涼意爬上脊背。

他剛才情緒激動,說錯了一句話。

只是一個極微小的破綻,應當不會有大礙吧……他不甚确定地心想。

蕭煜還坐在他身後的石欄上,他想回頭看一眼,強忍住了,硬着頭皮往前走。

蕭煜目送着謝潤的背影遠去,望着苑中月光如練,慢鍍過冰河石徑。

他低頭看向手中洞簫,冰瑩玉膩,靜靜躺在掌間,若褪盡華裳的美人雪膚。

驀地,他輕笑了笑。

謝潤啊謝潤,就你這點道行,也就對付一下母後和謝玄還夠用。

蕭煜一掃多日來的頹喪,歪頭沖望春道:“給朕去內值司調一份籍冊過來。”蕭煜接着說了籍冊所載事項,望春立刻應是,召來小黃門低語吩咐。

做完這些,蕭煜惬意地倚靠石欄,呢喃自語:“晚晚,玩夠了,該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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