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陛下,娘娘不見了!

寝殿檐角下換了新的宮燈, 以竹篾為骨,犀角為飾,織得疏疏的薄絹上繪着纏枝牡丹魚藻紋, 明晃晃的宮燈一耀, 幾尾紅魚游曳在爛漫豔麗的牡丹花間, 熱鬧又喜慶。

音晚很喜歡這種款式的宮燈,命人取了一個下來抱在懷裏把玩。

蕭煜伏在案上批奏折,不時擡頭看她一眼,見她玩得高興, 臉上也挂着笑, 目光柔眷, 滿是寵溺。

亥時至,紫引把滾燙的安胎藥端上來了。

蕭煜将手中的奏折放下,起身接過來, 坐到音晚身邊。他舀起一勺熬得沉酽的藥汁,耐心吹涼, 才喂給音晚。

湯藥濃醇苦澀, 音晚喝得眉頭緊皺, 蕭煜像變戲法似的,不知從哪裏拿出一顆桃脯塞到她嘴裏。

桃脯上滾了一層糖霜,将果肉原本微酸的滋味調和得恰到好處,酸酸甜甜,在舌間蔓延開來,瞬間便蓋過了藥的苦味, 令唇齒留香,回味無窮。

音晚吃完一顆,猶覺不夠, 抻頭朝向蕭煜:“我還想要。”

她素來內斂沉靜,鮮少會有這般放縱貪吃的模樣,蕭煜不禁一笑,從幾底摸出一只翠蘭釉瓷小罐,揭開罐蓋,又摸出來一顆桃脯。

音晚吃過,看上去心情頗好,竟沖他揚眉笑了笑。

側畔燭光幽爍,在她腮邊推開一抹淡紅的暈影,點綴着淺凹的笑靥,溫甜柔軟。

蕭煜看得心動,傾身想親她。

她沒躲,也沒迎合,只安靜坐在那裏,由他将細碎的吻落在眼皮、頰邊,最後停在了唇上。

輾轉厮磨,情漸轉濃,蕭煜的手不由得撫上她的衣帶,音晚的反應極快,立即打掉他的手,把他推開。

也不知是蕭煜沉浸在缱绻柔情中失了防備,還是音晚用的力氣太大,他竟被她推得歪倒在榻席。

音晚捂着微凸的腹部,滿含警惕地冷冷睨着蕭煜。

蕭煜維持着跌倒的姿勢,胳膊肘拐在榻席上,支撐着身體,怔怔仰頭看她。

短暫的懵懂之後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臉頰瞬時滾燙,有些難堪,有些惱怒,半天才沉聲道:“我知道有孩子,我只是想親一親你,我又不是禽獸。”

音晚蔑然輕哼一聲。

蕭煜從來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一股炙熱怒火蹭得蹿上來,坐正了身子跟她理論:“這些日子你說什麽便是什麽,我對你有求必應,就算讨不着點好,你能不能講點道理,我幾時像你想的那麽禽獸過?”

“你沒有嗎?”音晚目光湛涼,滿是嘲諷:“在這事上皇帝陛下不是一直由着自己性子來嗎?你想要時便得立刻要,我跟你說我不願意、我疼的時候,你哪一回放過我了?你不是嫌我矯情便是要我忍。”

“你說自己不是禽獸,我可真不明白,你什麽時候不是禽獸了?”

她說話慢悠悠的,把蕭煜說得臉色漲紅,又惱又恨,偏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他從前确實混蛋。兩人剛成親時音晚也就才十六歲,容顏美豔,身段袅娜,哪怕他恨謝家至極,哪怕他再挑剔苛刻,都不能否認,這是個天生的尤物,勾人心魂,誘人沉淪。

初識得各中美妙滋味,他就像個毛頭小子似的,嘗到點甜味就想一個勁兒地嘗,不知節制,粗蠻暴力,哪一回都得把音晚弄哭,那個時候的他卻一點不會心疼她,甚至還覺得梨花帶雨、泣若嬌啼格外助興。

第一晚後有女官來收落紅的帕子,就曾在他面前咕哝過血流得太多,怕是傷了小姑娘家的身子。

他根本不入心,拂袖便去上朝,晚上回來該如何還如何。

那時的音晚還不像後來與他橫眉冷對,見着他時還會嬌怯臉紅,在床榻間雖說羞赧扭捏,大多時候還是順着他遷就他的。

直到第三夜,他取樂完了從她房中出來,回到自己的寝殿,更衣時發現亵衣邊緣沾了一小攤新鮮的血,叫榮姑姑看見了,死活勸着他七日內不許再去折騰音晚,臨了還搬出子嗣之事來吓唬他。

他倒聽話安生了七日,卻不是心疼音晚,而是惦記着讓她給他生個孩子好送到突厥為質。

若把人弄壞了,還怎麽生孩子?

這些事一經回憶,蕭煜便恨自己,恨不得提起刀往身上戳個窟窿,再面對音晚時,卻是連半點脾氣都沒有了。

他心疼她是一回事,突然間還想通了,他曾經那麽對她,在骊山時她還願意幫他,甚至若後來沒有謝蘭亭那檔子事,她還會與他好好把日子過下去,在驿館他說喜歡她時,她還那麽高興。

曾經,她當真是那麽地愛他,那份愛,怕是比他能想象到的還要深得多,深到可以默默忍受消化一切他所給予的屈辱和疼痛。

蕭煜的心像叫人揉捏成團,淩虐撕扯,痛得不是滋味。他在音晚冷怒的目光中小心翼翼靠近她,想拉拉她的手,卻又不敢,只能将手徘徊在她身側,柔聲道:“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你不要生氣。”

音晚半分臉面都不想給他,半點氣不想再忍,涼聲質問:“你錯在哪兒了?”

蕭煜就像要叫人剝光了衣裳游街,縱然他臉皮厚,可好歹做了這麽久受人山呼萬歲的帝王,許久沒受過這等奚落羞辱,當即便有些挂不住,沉默着不說話。

紫引本侍奉在帳外,見這情形,默默朝宮女們使了個眼色,就要退出去。誰知沒走幾步,忽聽帳內傳出音晚厲聲呵斥。

“誰讓你們退下了?”

衆女立即頓步,不敢再退。

音晚喝完外面,把視線收回落到蕭煜臉上,漫然道:“說呀,你錯在哪兒了?”

蕭煜叫她逼得胸口發悶,幾乎喘不過氣,好半天從憋出一句話:“我不該色迷心竅,不該去扯你的衣帶。”

帳外宮女恨不得都将頭低到磚縫裏去。

殿中靜寂了片刻,蕭煜甚至都不敢去看音晚的臉色,規規矩矩斂袖坐在她身前,拇指有一搭無一搭地撥弄着扳指。正想該如何哄她,忽覺胸前一熱,芸香襲來,音晚撲進了他懷裏,擡胳膊鈎住他的脖子,嬌嗔:“你知道錯就好了,以後不許再犯。”

蕭煜腦子空白,只覺自己快糊塗了,愣愣低頭看音晚。

她臉上挂着甜膩膩的笑:“我與你開個玩笑罷了。你以後要好好愛護我和孩子,我們畢竟是要過一輩子的,一輩子很長。”

蕭煜不知她是真在開玩笑,還是攜怨報複,但他喜歡她與他說以後,說一輩子。

是了,他們還有大把的光陰可以消磨,還有漫長的歲月可以彌補遺憾,他們會傾盡一生厮守,不死不離。

蕭煜倏然覺得什麽事情都不重要了,他将音晚緊抱住,望進她的眼睛,聲音低啞:“一輩子?”

音晚的神情專注而真摯:“對啊,我們都有孩子了,注定這輩子都要綁在一起,白首偕老。”

蕭煜從未有一刻這麽慶幸這個孩子的到來,他想,原來女人心中哪怕有再多的恨,都可以為了孩子而妥協。不,也許不僅僅是妥協,音晚還是愛他的,畢竟曾經那麽深濃癡迷的愛,不可能說消失就消失。

可他心底還是有一絲絲不安,說不清楚,就是缭繞不散。

他低凝着音晚,問:“那你現在還愛我嗎?”

音晚不假思索:“愛啊。”她眸中閃動情愫,紅唇輕抵蕭煜的耳廓:“我這輩子只愛含章哥哥一人,永遠都只愛他。”

如蘭呵氣順着他的頸線滑下來,連同喁喁情話,灌入心中攪亂了一池春水。

他心滿意足地攬着音晚,好半天才想起,她剛才說“永遠都只愛他”……她的含章哥哥明明就在她面前,不應當是“永遠都只愛你”麽?

他想問,卻見音晚窩在他懷裏,阖眸喘息,已經睡了過去。

算了,這又有什麽重要?興許只是說錯了。蕭煜如此想。

一夜相擁而眠,睜開眼時已是臘月初九的清晨。

音晚難得沒有嗜睡,和蕭煜一起用了早膳,親自送他去上朝。她披着白狐裘,烏發披散,笑容甜美,戀戀不舍地依偎着他,在他耳邊道:“含章,以後你每日上朝我都這麽送你,你不論走出去多遠,回過頭來永遠都能看見我。”

蕭煜在腦中勾勒出那麽一幅隽永溫馨的畫卷,纏黏地在她額間印下一吻,才離去。

龍辇擡着蕭煜走出去很遠,他回過頭,還能見到音晚站在殿門口,朝霞在她身上鍍了一層斑斓光暈,狐裘下薄綢闊袖微揚,如瀑黑發迎風飄飛,像遺世而立的仙女,纖秀出塵。

他一直看着,直到龍辇拐進另一條宮道,他再也看不見了。

禁軍統領送來了新拟定的布防圖,這是只有蕭煜和禁軍統領兩人見過的。

按照細作探來的消息,謝玄已經勾結了左骁衛和武衛軍中的部分将領,要趁今夜換防時,從順貞門攻入宮城。

蕭煜早已下了密旨,宮城禁苑一切防衛如常,外松內緊,文武朝臣還是照舊上朝下朝,從甬道歸家。

到了暮色将沉時,耶勒和穆罕爾王來了。

蕭煜和耶勒就合縱聯盟大計商讨了一個多月,蕭煜防着耶勒拿錢不辦事,耶勒防着蕭煜背後捅人,各自都有彎彎繞,将條款章程翻來覆去地談,終于談好了。

耶勒此來是辭行的。

蕭煜心道這人真是會挑日子,偏今天來辭行。但想到謝家叛亂一事并未對外公開,表面得一切如常,不能打草驚蛇,便仍舊召見他們入谒。

耶勒此人話少,句句不離正事,說完就不說了。但穆罕爾王是個啰嗦的,寒暄起來個沒完,從祝大周風調雨順到祝蕭煜乾綱獨斷再到祝未出世的嫡皇子喜樂安康,兩片薄嘴皮嘚啵個沒完,蕭煜叫他煩得頭冒火,沒好氣地截斷:“尊使若無要緊事,還是盡早離宮吧,朕已命人将賞賜的珍寶布匹送去別館,願尊使一路順風,勿忘與朕的約定。”

耶勒躬身行禮,不着痕跡地瞥了一眼更漏,唇角勾起一抹幽秘自得的笑。

兩人順着宣室殿前的禦階漫步而行,沒走幾階,便聽一陣悶頓的轟隆聲傳來,好似連天地都跟着震顫。

環殿禁軍立即亮出盾牌槍槊,将宣室殿重重圍住,嚴密防守。

耶勒站在雲階上,仰頭看去,見廊道上身着甲胄的南衙北衙軍步伐整齊地快速跑過,奔向順貞門,整個過程安靜有素,不見一點騷亂。

宮人們也是各谙其職,至多偶有慌張的宮女打翻茶瓯。

厮殺聲不絕于耳,離得很近,卻又像極遠。而這座宮闱則像是有神靈坐鎮的幽深墳茔,一片死寂,半點波瀾都掀不起來。

穆罕爾王看了一陣,又回頭看看宣室殿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門,調侃道:“真不愧是從宮鬥兵變的血海屍骸裏趟過來的,瞧瞧,應付叛亂得心應手,我瞧着謝家這回是夠嗆了。”

耶勒不屑道:“那些人早就該死了,反正謝潤和蘭亭已經離京,剩下的謝家人是死是活也用不着我們操心。”

穆罕爾王卻有些擔憂,環顧左右,壓低聲音:“皇後那邊應當也差不多了吧?他會不會因此而遷怒于旁人?”

耶勒道:“音晚說她有辦法。”

穆罕爾王面露好奇,心想得是什麽樣的妙計才能讓這暴虐帝王不因愛妻離去而大肆株連。

內侍走過來,朝他們俯身一揖,道:“陛下說,二位尊使恐怕一時半會兒是出不了宮門了,請您二位去偏殿稍候。”

稍候。這皇帝還真是自信滿滿啊。

兩人各自腹诽,依言跟着內侍而去。

厮殺聲到亥時三刻便徹底停了,這座宮闱依舊靜若深潭,不用深想也知是誰贏了。

謝家的鼎盛時期便是在十一年前,冤殺昭德太子,扶持善陽帝登位。不知是孽債太深,還是後人不争氣,自那以後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走起了下坡路。

謝家老太爺逝世後宗族兄弟內鬥不止,王猛率叛軍闖入長安中,為洩私憤誅殺了一批謝家黨羽,再到後來蕭煜炮制了嘉猷門之變,重傷謝家武軍之餘使得各房離心反目,謝家實力銳減,元氣大傷。

到此,已是強弩之末,更不必提蕭煜登基後的種種鐵血打壓。

按照耶勒的判斷,其實謝家造反的時機很不對,幾乎可以說是倉促起兵,若對手是善陽帝那種水準的,興許還有幾成勝算。可他們的對手是蕭煜,勝敗其實在最初就已經定下了。

也不知謝太後和謝玄是怎麽想的,倒像是後面有什麽東西驅趕着他們起兵造反一般。

耶勒驀地一怔,想到一種可能。

他站起身,慢踱到窗邊,看着外面夜色蒼茫,神情散漫,腦子裏卻有根弦緊繃起來。他越仔細推敲,越覺得這種可能性極大,一時五味陳雜,對那個人既有憐憫,亦有感激。

又是一陣轟鳴,依稀是正殿門敞開的聲音。

內侍快步入宣室殿禀奏:“叛亂已平,禍首皆已捉拿,大量文武朝臣滞留在丹福閣沒法出宮,陸大人讓奴才來請示陛下,可否開宮門放他們回家?”

蕭煜面色沉靜,不慌不忙地問:“禍首都拿住了,一個不漏?”

內侍道:“一個不漏。”

“好,押送下去,開宮門,放朝臣出宮。”

內侍領旨而去,不到半個時辰,後宮禁衛匆忙趕來,神色倉惶,跪倒在殿前,顫聲道:“陛下,娘娘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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