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尋一人(十五)
阿媛昏睡了一夜,醒來時己是日上三竿的時辰。
她怔怔地睜眼看着床頂,記憶呼嘯而來,卻感觀全失,那似乎是發生在另一個阿媛身上的事與她無關。
與她無關……!
枕邊是一封厚厚的書信,“小九親啓”是她爹蕭耀軒寫給她的,木然看完心才開始隐隐作痛起來。
“姑娘醒了。”二月驚喜地喊道。
宮人們都圍了上來。
“姑娘餓了嗎?”
“可要進食?”
“姑娘可有不适?”
“姑娘可要喚禦醫?”
“姑娘。”
“姑娘。”
看着來來回回圍着她轉的宮人,看着他們嘴巴一張一合跟她說着什麽。阿媛一時混沌起來,不知他們在做什麽,更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呆呆地看這一切,仿佛與世隔絕。
“快去通知皇上……”
聽到這句話,阿媛感覺有些冷,微痛的心,痛得愈來愈烈,每吸一口胸口便像針紮一般。她從床上起身往外走,走到外屋,看見一張木床和書桌。不由打了個激靈,快速出屋。
三月趕緊為她圍上披肩,“姑娘可別着涼。”
阿媛轉過眼神,看着她,愣怔許久才明白她的好意,想像往日般朝她笑笑,可半天也沒能扯出個笑臉來。
勤政殿內楚晔冷冷地看着下面黑壓壓跪着的一幹宗親和大臣們。
昨夜楚都大大小小的官員和宗親都收到了匿名信。信上無一例外,都寫着“雲媛是蕭九”。
一下子炸開了鍋,早朝上衆臣們群呼,讓皇上徹查。
更有人坦言,雲姑娘身份一日不明,皇上便一日不宜大婚。
尤其是禦使張年,要死要活非要治人罪,全然不如一年前那麽知情知趣。
楚晔冷笑,阿媛哪裏有罪?這幫人不過是見不得蕭家還有活人。
劉順悄悄地走進來,在楚晔邊上耳語:“姑娘醒了。”
楚晔起身,在衆目睽睽之下拂袖而去。
剛入蓁蓁院,便遇上了木然往外走的人,“這是要去哪兒?”
聽到聲音阿媛身子僵了僵,向後退了一步,垂目不語。
風兒吹過,帶來陣陣涼意。
楚晔見她松松挽個了髻,穿着小衫外面只罩了件薄薄的披肩,身形單薄蕭瑟。不由地去執她的手,入手冰涼一片下意識握緊。
那人像被蟄到了,快速地抽了回來将手背到身後,躲避似地掉頭急走。
楚晔緊緊握拳,心髒像是被針紮了一下。
阿媛跑回院裏,原本都在忙碌的人都紛紛停下行禮,齊聲高喊:“參見皇上!”眼前的情景,突然間和華音殿一幕重合,真是無處不在,無處可逃。
如潮水的般的鮮血湧入眼簾,密閉的殿宇內到處是殘肢碎屍,攬月瘋了一般四處揮舞,所過之處無一不是殘肢斷臂,我殺人人亦殺我,金箭一閃,她再也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看着人一掌罩在頂骨之上,熟悉的聲音充滿戾氣“廢了她,留一命便可!”
阿媛緩緩蹲下身子,抱頭瑟瑟發抖:“我要找先生。”
楚晔伸出要扶她起來的手頓住,又聽得她哽咽着又道:“我要找先生。”
“他走了。”楚晔道。
良久她才又問:“我爹呢?”
“他安置在鎮國公府。”
“楚晔,是不是如果我一輩子記不起來,我爹便會被你一直安置那兒,永遠不能入土為安。”阿媛猛然起身聲音尖銳而急促。
楚晔搖頭,“不會,我打算等咱們成了親生了娃娃,便把信拆了然後再安葬他。”
“休想!”
“阿媛!”楚晔仿佛沒聽見這兩字,聲音萬般柔和纏綿,“過了今天再過一晚,我們便成婚了。你看,忘了那些事,這一年來,我們不是過得很好很開心?”
他緩緩靠近她後站定不動,連呼吸都輕淺了幾分,生怕驚到她:“那天我真的不知道是你,阿媛,不然我怎麽舍得,這天底下我唯一想護周全的只單單一個你。下令的時候我還想着快點解決了蕭九,便能去翠微湖尋你了。”
“楚晔你這個大騙子,是你不要我的!”
“阿媛!”楚晔有些急道,“那時候難道要讓我對你說,我要成親娶別的女人了,你先沒名沒份跟着我,等上幾日或幾年待我事成之後休了別人再來娶你?”
楚晔深吸了一口氣道:“當時我說不出口,後來一直後悔來着。先前怕再也尋不回你,後來看到重傷的你更悔……,讓你服烏蘭,只是想讓你活着……撒了那麽多謊只是想讓你少思無憂,我們能開開心心在一起……”。
都道撒了一個謊便要用千萬個謊來圓,日積月累當初撒謊的人會疲憊不堪。當謊言被拆穿,撒謊的人反而會輕松。
可楚晔不是這樣,最初的短暫內疚之後,他更沉迷于這樣的謊言。沒有傷害、沒有痛楚;沒有蕭家、沒有觀福樓、沒有軒轅睿。阿媛只是他一個人的未婚妻,不是軒轅雲媛更不是蕭九,只是他的雲媛,他們會成親,一起生活在這裏,相親相愛。
如今所有的事大白于這朗朗春日下。比起愧疚他更多的是惶恐。前朝衆人都在施壓讓他取消婚禮。全世界都在反對,比起衆人的壓力,他更在意如今的阿媛還願不願再嫁他。
庭院裏桃杏兩樹青翠逼人,枝桠上的粉色花骨朵連成一團,日光透過間隙照進來,在地上投射成影。一陣急風吹過,影子交錯晃動,形成各種斑駁陸離的圖案。
靜默許久。
“阿媛與我成親可好?”
阿媛終于擡眸看向他,眼中的茫然無措讓楚晔心頭冒出絲絲冷意。
兩人不過一臂之距,卻讓人生出咫尺天涯之感,不過是一夜之間已是滄海桑田。
“先生呢?我要見先生。”阿媛下意識喃喃自語道。他一定會幫她的,從小到大但凡遇上事先生都是幫她的,他無所不能不管是什麽他都能替她解決好。
“那我呢?”楚晔搖着她肩問,“那我呢?”你跟他走了我怎麽辦。
阿媛被他晃得慌亂無措,“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要出宮去找先生!”
如冰水淋頭,還是要先生啊,楚晔松開她艱澀地道:“我去幫你把他叫來。”
不用傳诏,軒轅睿一行人聽聞妨間傳聞便匆匆折回。
不消片刻,軒轅睿已入了乾元宮。
阿媛聽到先生來了飛奔而去。
楚晔注視着她的背影,在後緩緩跟随。突然止步不前,腳像被釘住般生生地看着眼前二人,拳頭握得咯咯作響。
只見那個人影,一見到軒轅睿便抱住他胳膊,號啕大哭。哭得毫無形象,像是個受盡委屈的孩子,聲音真響啊,樹上的鳥兒也全驚散了。
自己對她真是壞到了極致,楚晔想:背約失信、滅她父族、傷她、騙她……罄竹難書。這樣的他該會讓她怕吧,怎麽可能再和他成親?自然是她心心念念的先生更可親。
衣袋中的玉珮觸手冰涼,指尖都能摸索出雲媛二字。他神使鬼差地,把這東西日日帶在身上。
劉順帶着臉色難看的淩南來了。
淩南道:“張年在殿前以死銘志,求皇上斬草除根處死蕭九。如今勤政殿,宮門口己亂成一團。”
山雨欲來,風滿樓。
楚晔恍若未聞,依舊定定地看着前面二人,一人哭得涕淚橫流,一人軟語溫存細細安慰。現在不止所有人都不許他娶阿媛,阿媛也不願嫁他了。
順着他的目光望去,淩南看見前面圍了數人,姑娘正拉着一位二十出頭的白衣美男大聲哭泣。仔細一看瞪着眼訝異地道:“這人怎麽還不死心?”
楚晔轉目看了他一眼,眼神鋒利,淩南竟從中瞧出了一絲殺意。
只一瞬楚晔便收回目光,轉身朝勤政走。走了幾步,仍是回頭吩咐夏明民,“跟着她。”
阿媛痛哭了好久才止住。
在軒轅睿的詢問下,阿媛哽咽着把這一年來的經歷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只隐去了華音殿一段,只說傷是打鬥時受的。
軒轅睿縱有疑惑見她哭得傷心,便不再深究,只讓秋菊為她細細診看。
診完秋菊道,傷倒是全好了,連斷掉的手筋也恢複了,只是內力被廢,沒有靈藥怕一輩子便這樣了。
軒轅睿雖心痛但也安慰道:“無妨,只要人健健康康沒武功不算什麽。”
錢大福暗想,這楚晔心肝還沒黑透,倒是費心把小公子治好了。
“你可想好了下一步要如何?”軒轅睿問阿媛,“跟我回大業?”
阿媛聞言心中一慌。
這時殿門外傳來一陣噪雜聲。
數十位後妃,不知聽了什麽風聲,居然帶着各自的宮人聚在門口,要見雲媛。
一美人高聲道:“雲姑娘,妨間都在傳雲姑娘便是蕭九,敢問雲姑娘,是與不是?”
“張禦使以死銘志,請命誅蕭九,雲姑娘躲在宮中對此可有虧疚?”
……
漸漸地指責聲變成了漫罵聲。
錢大福一跺腳,“真是欺人太甚。”明明受害的是阿媛卻反被人罵,“那楚晔太不像話,宮裏居然養了那麽多女人,虧得小公子還沒跟他成親,他也配?!”
軒轅睿低頭看阿媛,只見她坐在石椅上垂目絞着手指,不言不語。心中一黯。
錢二守着乾元宮門口,對着這群打不得罵不得更碰不得的宮妃已是焦頭爛額。
忽地門內飄出一團綠影,綠衫過處,啪啪啪幾下,那些漫罵的宮妃頰上紛紛印上了五指掌印,夏荷劍眉一擡:“誰再罵,便打爛她的臉!”。
賴以生存的臉蛋糟到威脅,衆人自覺閉嘴。
總算清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