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第2章

八年前,謝惜十二歲。

謝家是這上京城裏最顯赫的元勳顯貴,謝惜自幼便過的是金堆玉圍的豪奢生活。

但她倒不似別的高門女兒那樣嬌氣。

雖謝家到這一代,只剩下二房一門從軍,但無論哪房子弟,卻仍舊自幼學習武藝。如此開國十二年,謝氏一門仍舊保有将門虎氣。

謝惜用九節鞭最好,挨打多了,比別的姑娘家都皮實。

謝惜武藝好,卻也愛美。京城高門的貴女之間,時興什麽樣的衣裳頭面樣式,她總能趕在最前頭,所以雖然年紀小,仍處處受各家兄姊們的誇贊。

那時候,同齡的姑娘家,屬她風頭最盛,最招人喜歡。

所以那時候,各家都說,楊八郎最是好福氣。

楊簡虛長她三歲,那時已是十分高挑的個子,眉眼長開之後疏闊清舉,面目又英俊,是個十分意氣的少年郎。

他自也是年輕一代裏優秀的兒郎,歲數再長大些,只怕比他那些兄長都有出息。

只是每每聽到這話,他都笑得十分開心,直接了當地接口:“能娶十一娘,自然是我的好福氣。”

楊簡不傲才學,不傲武藝,不傲家世,不傲相貌,偏偏傲于與謝惜早早定下婚約,青梅竹馬長到今日。

謝惜是個俗人,喜歡楊簡這樣明目張膽的偏愛,喜歡楊簡偏愛她帶來的虛榮。

最關鍵的是,她的确喜歡楊簡。

謝惜每日練武,每日習書,每日至少要與楊簡見上一面。

那時候的楊簡,雖還是個不必肩負責任的小公子,卻也要跟随兄長出去交際。楊家有兄長是太子伴讀,楊簡偶爾也去東宮。太子欣賞他,常點名叫他一起。

許是覺得很久沒有帶謝惜出去玩,楊簡那日特地在東宮告了假,回來約她次日上山去。

謝惜不在乎山上景色好不好看,但那日仍然滿臉開心地答應了。

那是個春日的黃昏,暮色溫柔,清風徐徐。楊簡看見她笑,自己也輕松了些,拍了拍她的肩頭,叮囑她晚上早些睡,明早他來接她。

第二日來的不是楊簡。

卻是楊簡的大兄楊策。

他穿着官服,手裏拿着聖旨,腰間挎着佩刀,攔住了身後的官兵,命親衛上前叩門。

他以一種來拜訪世交長輩的禮貌姿态走進了謝家的大門。

楊策恭恭謹謹地将聖旨遞給了謝夫人,這才道:“伯母,定謀冒犯了。”

謝惜不知這算不算是楊家大兄最後的善意,但他這一舉動,确實拖緩了官兵抄家的速度,也給了母親時間。

她身邊的于媽媽沖到後院,把謝惜剛穿上的騎裝脫了下來。

謝惜的侍女秀書,是這位于媽媽的女兒,見到于媽媽滿臉的慌張,還并不明白為什麽。

但于媽媽沒有多說,直接将秀書的外衣脫了下來給謝惜穿上,一邊讓謝惜把頭上的釵環都取下來,一邊又讓秀書穿上謝惜的衣服。

她拉着兩個人的手跑出來,迎面遇到官兵。

于媽媽一點猶豫都沒有,把謝惜一把推進仆從堆裏,而後緊緊抱住秀書喊道:“你們這些兵油子!豎子!不許碰我家姑娘!”

謝惜一步沒站穩,被身邊的奶娘扶了一把,聽見于媽媽這話,奶娘立刻對着謝惜的背一頓好打,将她按到了侍女和仆婦的後面。

一邊打還一邊罵:“蠢貨!怎麽不知道帶你家姑娘從後面跑!”

她從地上抹了一把灰,抹到謝惜的臉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撲過去和于媽媽一起抱住了秀書。

她狠狠推開那些士兵:“反了,反了,我家姑娘也是你們能推的!”

那士兵惡狠狠地把奶娘推到地上,罵道:“呸,老潑婦!你謝家才是反了,陛下下令要抄謝府,你不想死就老實點!”

秀書似乎是吓到了,但是聽到這話,仿佛是突然冷靜了下來。

她用一種異常堅定的口吻道:“聖旨可讓你推搡傷人?我是謝家十一娘,我在此處,難道我的仆從會跑嗎?”

秀書自小跟着謝惜讀書練武,見慣了世面,此刻板着臉,竟平白生出三分威嚴。

那士兵啐了一聲,推開她們進屋去了。

謝府此刻已被團團包圍,院子裏的人逃不出去,被兵士們一起押到前院。

謝夫人穩穩地站在前院正中,面上一點慌亂和懼色都沒有,反倒是楊策,垂首低目,側身站在她斜對面。

不像是來抄家的武官。

倒像是來被長輩訓斥的小輩。

聽見衆人腳步聲,二人一齊回頭看了過來,謝夫人見到秀書,一眼便明白怎麽回事,秀書直接開口道:“母親!”

謝家百年望族,此時堆了烏壓壓的一群仆從,楊策快速掃了一眼,沒看見謝惜。

而後他道:“放謝姑娘過來。”

楊策這句話坐實了秀書的身份。

謝夫人将秀書的手握在手裏,顫抖着輕輕拍了拍,目光又移到人群前,看見于媽媽對她點了點頭。

謝夫人的手在抖,秀書感覺到了,反過來拍了拍謝夫人的肩。

“母親,十一娘在呢,不怕。”

謝府成年的郎君,要麽在戰場上,要麽在朝堂上,此刻要麽死,要麽下獄,也等不到他們回來。

如今将主子聚齊,也不過是群女流幼子。

四房主母站在一起,未有懼色。

幾個幼小郎君,滿面怒色,卻不見哭泣。

另還有兩個沒出閣的姑娘,此刻扶着各自的母親,脊背挺直。

謝夫人長長舒了一口氣,問楊策:“楊大人,不知要将我們押去何處,請帶路罷。”

她不必在這裏等着官兵彙報。

謝家百年門楣,便是抄家,一時也是抄不完的。

楊策沉默了一瞬,恭恭謹謹對各位長輩拱手彎腰,行了一禮,而後側身讓路,伸手請謝夫人先行。

謝夫人側目看了他一眼:“我家六娘,嫁與了你家三郎,你還記得嗎?”

楊策回答道:“三郎夫妻今日在家中,不曾出門。”

謝夫人徹底放心,跨出了大門。

那是謝惜最後一次見到自己的家人。彼時她想沖出人群,被奶娘捂着嘴,狠狠地按在地上。奶娘并不壯碩,此刻卻用盡了最大的力量,竟将她一個習武的年輕姑娘狠狠制住。

他們這些下人的命輕賤,不必斬首,被挨個點名對了簿子,就拉到了街口發賣。

奶娘抱着她,說她是自己的孩子,要買便要一起買走,可是人牙子哪裏會聽?

于是謝惜最後登上南渡的大船時,是自己一個人。

她頭發亂成一團,卻仍從發間看到了那些人牙子打量自己的眼神,當晚,她默不作聲地将指甲咬豁,把自己的臉撓了個稀爛。

第二日,又将一貫吃不了的花生粥,喝了整整一碗。

她年輕,卻醜陋,滿身紅疹,這才保住了清白。但因為難賣,又險些丢命。

謝惜病得去了半條命,硬撐着爬起來,扛着沙包走了許多步,同買家說自己有勁。

最後,常州的一個富戶将她買了回去,當作了粗使丫頭。

那富戶的夫人病弱,每日都要喝藥,她便被派遣每日去藥鋪抓藥。

藥鋪的老板也看診,身邊帶着個小徒弟,見她可憐,叫小徒弟拿她練手試藥,時間久了,竟真把反複發作的紅疹和臉上潰爛的傷口治了個七七八八。

富戶的兒子是個纨绔,注意到她傷好之後有幾分姿色,便打起了她的注意。

謝惜厭惡的不行,推拒幾次,軟硬兼施,毫無作用。好在夫人偏聽偏信,認定是她勾得自己兒子神魂颠倒,很快就又叫人将她賣了出去。

這一次,謝惜突然想,不能這樣了。

賣到哪裏都一樣,日子只有越糟,沒有越好。那麽多人護着她活下來,不是為了讓她不知哪日死在哪處。

她得好好活下來才行。

謝惜輾轉過很多地方,用過很多計謀,自己跑過,也主動被人賣過,一張身契歷經波折,中間還重新辦了幾回,到最後,終于在疏失和波折之下,撇清了罪臣家奴的身份。

雖仍是奴籍,卻好辦多了。

大昭貿易繁榮,各地都有趕赴上京的商隊,她聰明玲珑,多的是辦法。

繁記的二當家南下做生意,瞧見她敏銳聰明,頗懂衣料錦緞之物,賬目也算得又快又準,問她願不願意來幫自己的忙。

這就是她等到的機會。

她從上京到常州,用了七天。

她回到上京,足足用了七年。

這位二當家是個善心人,說繁記沒有奴籍,所有雇傭的夥計都是良民,也除去了謝惜的奴籍,給她換成良籍。

那個時候,她奴籍上的名字,已經幾經輾轉,改成了明玉。

二當家說這名不好,給她改作了鳴玉。

她早過了逢人遇事都挑三揀四的年紀,欣然接受了這個名字,來到雲裳坊做個普通的制衣繡娘,給京城官眷制作衣裳。

京城婦人們的穿衣風向一天一變,好在她打小就是感知此道的翹楚,很快就摸清了門道,得了張夫人的青眼。

日日不歇,夜夜熬油。她辛苦了整整一年,終于也熟識了些有頭有臉的京城官眷。

她長大了,臉上潰爛又愈合,如今能皮膚平整已是難得,有些淺疤,拿些脂粉倒也能遮掉,不怕冒犯到這些膽小的官眷。

她先前還挨過打,鼻梁斷過,如今反生得高直,與從前那精巧的小翹鼻不大一樣了。

如今,這城裏已沒有能認出她是謝惜的人。

周鳴玉回到雲裳坊,将張浮碧的舞裙取了出來,鋪在繡架上,巧手疊了幾折,又用炭筆輕輕畫了幾道,便上手裁剪。

她特地取了水白色的料子,又取了幾種絲線,混合起來繡制,費了七八個日夜,最後衣裳補好,裙擺仿佛是天晴月白下的淺墨山水,動起來流波滟滟,仿佛清風掠水,月色輕晃。

周鳴玉十分滿意,親自疊好放進箱子,連着張浮碧另一身裙子,收好送去張家。

張浮碧看見舞裙,滿面喜色:“母親前幾日還來檢查我舞藝,怕我在端王妃面前表現不好,反冒犯了人家。我留心着插話,才沒叫她問到這裙子。今日裙子補好,我可不怕了。”

周鳴玉笑道:“聽說端王夫婦好閑游,好熱鬧,平易近人。三姑娘是小輩,留心獻藝是好事,豈會被王妃怪罪?”

張浮碧連忙道:“周姐姐,縫補這舞裙,是為了應對我母親。她前些日子找你給我制的那件新衣,你可別做得太漂亮了。”

周鳴玉故作疑惑:“怎麽說?”

張浮碧道:“我聽聞那位端王妃,每日閑得無事,在封地時就喜歡給小輩做媒。我如今十五還不到,不想嫁人,怎好在她面前出風頭?”

周鳴玉口中道:“知道了。”

心裏卻道:那可不行。

她不僅要做得好看,還要叫張家的女眷都出盡風頭。

她非要叫這位印象裏一直引領京城時尚風向的端王妃一眼就注意到不可。

端王世子未随父母前往封地之前,曾做過太子伴讀。此番端王夫婦回京,宴請衆人,他的同窗沒有不到之理。

那位如今官拜從三品大理寺卿的楊家大郎楊策,不會與他毫無往來。

她若不攀上端王妃這位命婦,如何能再接觸到這些勳貴之家?如何能好好瞧瞧這些楊家兒郎,如今都過着什麽日子?

若不如此,她怎好将這些騙子一個一個拉下水來,好好償還她謝家滿門的血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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