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她不會再為蕭煜掉一滴淚
朱漆菱格窗上蒙着石青色绉紗, 簇新的紗,上面以工筆繪着錦葵紋樣,陽光被這麽篩過, 落在人的臉上, 既溫暖又輕柔。
音晚總覺得父親有心事。
父親先是張羅侍女擺上新蒸出爐的糕餅, 又吩咐管家招待跟随音晚而來的宮人們下去用茶,面容溫儒,舉止清雅,細致又周到, 看上去毫無破綻, 可音晚就是覺得他有心事, 這大約是父女之間的默契。
兩人說到珠珠與蘭亭成婚後的打算,蘭亭對朝政仕途早沒了興趣,想在青州延續當年父親的事業, 繼續經商。珠珠本就是商賈之家出來的姑娘,打算盤理賬都是熟手, 她性子又活潑和順, 想來一定會成為蘭亭的賢內助。
音晚聽得高興, 随手拿起茶瓯,輕輕吹開浮在上面的茶沫抿了一口,擡頭時又見父親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她身後的紫引。
音晚的眼珠轉了轉,起身笑道:“我想去看看我從前的閨房。”
謝潤領她去,慈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為父命人日日清掃,還和你走時一樣。”
閨房果真如新, 绛色繡幔被金鈎束着,水晶珠簾輕搖,落下一地熠熠光芒, 檀木桌具、鎏金燭臺樣樣如新,連一點輕塵都沒有。
音晚在妝臺前徘徊着,忽而沖紫引道:“我從前有一套珍珠頭面,成親時沒帶走,尚宮局前些日子送來一套深色緞子交襟襦裙,想着跟那套頭面挺配,你幫我找一找吧。”
謝潤客套道:“家裏這麽些侍女,哪裏就勞煩娘娘身邊的人?”
音晚眉眼微彎,欣賞親昵地看着紫引道:“她是昭陽殿的掌事宮女,靈巧能幹得很,許多事交給旁人我都不放心。”
紫引本來心裏正犯嘀咕,她又沒見過娘娘未出閣時的頭面,怎得讓她找?可聽娘娘這樣說,便不好再多言,幸虧潤公周到,叫進來兩個府中的小丫頭幫着她。
音晚道:“隔壁就是茶室,女兒許久未為父親烹茶了,我們去那裏邊品茶邊等。”她又沖紫引道:“若是找着了,就差遣小丫頭拿過來給我看一眼。”
紫引躬身應下,挽了挽衫袖,同小丫頭們圍着妝臺奁具翻找起來。
音晚同謝潤去了茶室,命人守在外面,滿目困惑,壓低聲音:“父親……”
謝潤朝她擺了擺手,歪頭道:“出來吧。”
竹篾簾子輕輕搖晃,自裏面走出一個人。烏靴,皂羅袍,領邊綴了一圈紫貂毛,簇擁着剛硬的臉部輪廓。
音晚大吃一驚,低聲道:“耶勒可汗?”他的身後照例跟着穆罕爾王。
她愣怔了少頃,緊接着看向父親,父親嘆道:“依照禮數,你該喚他一聲舅舅。”
“什麽?”
音晚瞠目看去,見耶勒目光深深凝望着她,沉默許久,喟然道:“晚晚,你長得與你母親很像,和她一樣美。”
音晚徹底糊塗,呆愣愣地呢喃:“我的母親……”
耶勒坐在她的面前,眼中有憂傷沉落:“我每年都會偷偷地來長安,偷偷地去看你和蘭亭,雖然你不記得我,但我一直都記得你們兩個孩子。”
蘭亭。是了,當初蘭亭和珠珠被突厥匪徒擄走,是耶勒把他們救出來的,音晚其實一直想當面道謝,可每回在宮中遇見他,不是還不知道他的身份就是有突發狀況,兩人一直沒有機會單獨說幾句話。
耶勒繼續說:“我的母親,也就是你的外祖母出身瀛山族,我有一個姐姐,名叫蘇瑤。按照族規,瀛山族中的女子五十歲以前都要以紗覆面,不能讓外人看見她們的容貌。後來瀛山族被滅,母親帶着姐姐流落草原,被我的父汗收留,沒多久就生了我。”
“在我十歲那年,因為我的貪玩,弄丢了一件要上貢給大可汗的寶物。父汗大怒,要将我逐出王帳,是姐姐挺身而出,說她會将東西找回來。她帶了兩個師弟南下中原,對我說少則一兩月,多則半年她就會回來了,可我怎麽都沒想到,她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
話說到這裏,後面的故事就是音晚知道的了。美貌的異族少女被帝王看中,被強擄入宮中,受盡磋磨,險些葬身火海,縱得良人相救,卻還是免不了紅顏薄命的下場。
耶勒的眼眶微紅,偏開頭,像是不願讓人看見他盈滿眼眶的淚水。
音晚心裏也難過,垂眸感傷,突然想起什麽,忙看向父親。
父親雙目空空,似是已将眼淚流盡,與音晚視線交彙,勉強提起唇角,安慰她:“沒事,爹一點事都沒有。”
說話間,侍女捧着一個奁盒過來,裏面盛着兩副珍珠耳珰,一支赤金嵌珍珠步搖,音晚裝模做樣撥弄了一番,道:“還有兩支簪子,你讓紫引再幫我找找。”
侍女領命告退。
雖然音晚故意說茶室就在閨房的隔壁,只是在一個院子裏,中間隔了幾間雜物房,是隔得不遠,但這邊說話那邊是絕聽不見的。
耶勒将目光落在音晚身上,滿是憐憫疼惜,似是還想說些什麽。謝潤輕拐了他一下,把耶勒将要出口的話堵回去,不無擔憂地問:“晚晚,孩子怎麽樣?這些日子胎像還穩當嗎?”
音晚撫着肚子,點頭:“太醫說挺好的。”
謝潤略有安慰,看了耶勒一眼。
耶勒會意,身子前傾,給音晚斟了一杯熱茶。他自悲傷往事裏走出來,想起眼下之事,不由得面帶凜寒怒色,眉宇緊繃,充溢着戾氣。
“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那皇帝和雲圖可汗之間有一個約定……”
今日天氣甚涼,卻難得沒有風,枯黃枝桠在明亮陽光下靜靜伸展,落在地上斑駁樹影。四周靜得很,連侍女都止步于門前,将霜寒之氣留在門外。
音晚的喉嚨發澀,半天才發出聲來:“質子……”似揉進嗓子一把沙礫般嘶啞。
耶勒一巴掌拍在幾上:“我也不曾想到,世上竟會有這種畜牲!孩子還沒出生,先想着送出去為質,虎毒尚且不食子!”
音晚心下茫然,一瞬腦子裏翻過幾個畫面,幾道聲響。
淮王府的浴房裏,蕭煜仰靠在池壁上,懶懶道:“你得給本王生個孩子。”
宣室殿前,蕭煜問她:“蘭亭安然無恙,我們……我們可不可以要個孩子?”
還有前幾天,她質問蕭煜,從前就沒有想過若他有了自己的孩子,該如何處理和伯暄的關系,那之後,他一陣古怪的沉默。
……
也許還有許多,可都被她忽略了。
就算沒有忽略又能怎麽樣?她怎麽可能會想到這個?怎麽可能會想到他竟能絕情陰狠到這地步。
音晚捂住肚子,淚珠滾落。
一直無言的穆罕爾王實在沉不住氣,抻頭道:“關于質子的約定早就立下了,而且陛下現在他不……”
被耶勒冷睨了一眼,他戛然住口。
耶勒沖音晚道:“這皇帝心腸太硬,恐怕一直好言好語哄着你,就是為了讓你乖乖生下這孩子,好送出去為質給他安定江山的。到時候骨肉分離,音晚,你受得了嗎?”
音晚臉上淚痕一片,揣着最後一絲期望,殷殷看向父親。
謝潤心有不忍,還是不得不說:“這事情一直瞞得很好,自可汗對我說過,我便派人暗中查探,去找過幾個僥幸存活的善陽帝舊臣,甚至去過突厥——應當就是這樣,送嫡長子為質。”
音晚咬住下唇,強忍着不再哭泣。
不值得,她再也不會為那個人掉半滴眼淚,絕不!
耶勒瞧準了時機,溫聲道:“你若想走,我可助你。”
音晚看向滿面關切之色的耶勒,道:“我逃過好多回,可是都失敗了,每一回都會連累旁人,我不想再牽連無辜,也不想再被抓回來。”
耶勒道:“你放心,這一回你父親并不參與。”
音晚詫異,謝潤向她解釋:“我和蘭亭留在京中目标太大,皇帝總盯着我們,那樣什麽事情都做不了。我們已做好商議,我和蘭亭回青州,留下人襄助你們。”
“況且,天意要助你,眼下有個逃跑的絕佳時機。”
音晚不由得豎耳傾聽。
謝潤一字一句道:“臘月初九,謝家就要起兵造反。”
音晚倒吸了口涼氣:“那豈不是還剩不到一個月。”
謝潤點頭:“以我對蕭煜的了解,他最擅險中求勝,将利益最大化,所以那天一定會将叛軍放進宮城,一網打盡——他現如今也開始愛惜起名聲,若想弑母,想殺善陽帝留下的那個孩子,永絕後患,勢必要如此才能名正言順。”末了,他又添一句:“也只有将叛軍放入宮城,才能把傷亡控制在最低。”
“我們将逃跑之日定在那天,耶勒可汗在內,我的人在外,相互接應,晚晚,你什麽都不用做,只管等消息,到時會有人與你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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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引把箱櫃都翻遍了,就是沒有找出音晚說的那兩支簪子。
音晚攏着白狐大氅懶懶地說:“找不到就算了,也不知丢到哪裏。”
紫引放下挽到胳膊肘的緞袖,極小心地攙扶住她,把她扶上了馬車,才看出音晚的面色格外白皙淨透,好像剛剛勻過脂粉,特別是眼角,還殘存着一點未抹勻的鉛粉末。
不過一件小事,她沒往心裏去。
獨屬于皇後的雙轅雀飾漆車輿緩緩駛遠,穆罕爾王拉下面具,躲在牆壁邊緣,避着耳目,沖身側的耶勒道:“您這樣可不太厚道。”
耶勒帶着遮臉的蓑帽,問:“怎麽?”
“您明知道皇帝陛下現在不想以子為質了,他是真心愛皇後,真心愛孩子,剛才還攔着我不讓我告訴皇後。惹得她那麽傷心,我看着都好生心疼。”
耶勒冷嗤:“若是都告訴她了,她就會心軟,那狗皇帝配一個女人三番五次原諒他嗎?”
穆罕爾王嘆了口氣,還是擔憂:“可這事情……萬一人家兩口子說開了怎麽辦?”
耶勒唇角上挑,噙着篤定冷笑:“狗皇帝心虛,他絕不敢讓音晚知道他過去幹的那些髒事。而音晚,她被傷得太深,她不敢再去相信了。她心裏清楚,事情一旦被挑明,皇帝定會對她嚴加看管,她就再也逃不掉了。”
“積土成山,非斯須之作。夫妻間的嫌隙是日積月累生出來的,我不過推波助瀾了一把。”
穆罕爾王嘆道:“您這又是為什麽呢?”
耶勒凝望着音晚離去的方向,戾氣褪去,浮滿憐惜:“姐姐在天有靈,知道女兒受了這麽多苦,她會心疼的。我要讓晚晚過正常的生活,我會給她庇護,讓她餘生安穩順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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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晚只當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回宮之後與崔氏女商量,讓她盡快收拾行李出宮回家。
崔氏女自是不肯,說要等到音晚生産後、看着孩子平安降生再走,音晚堅決沉凝地要她走,她實在拗不過,便答應了。
夜色沉落時下了一場雪,雪如鵝毛,在天地之間紛紛揚揚,罩向浮延相疊的九重宮闕。
殿中紅羅炭燒得“筚撥”響,暖意融融,音晚只穿一件薄衫,教雪兒念了一則《左傳》中的故事。
剛剛念完,蕭煜就來了。
大雪令路滑,他沒有乘辇,是一路走着過來的,進殿門時黑狐大氅上落滿雪花,連烏發上都是,鬓邊雪花白,瞧上去倒有幾分狼狽。
殿中衆人皆屈膝行禮,唯有音晚坐得穩當,靜靜擡眸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