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我懷孕了……
音晚坐在步辇上, 低眸看向他。
他也仰了頭在看音晚,目光直愣愣的,直到他身邊的穆罕爾王用胳膊肘輕拐了他一下, 他才恍然回神, 把目光收了回去, 躬身彎背,低垂眉眼,和身邊宮人一樣。
未幾,宣室殿中便傳出內侍尖細亢亮的嗓音:“傳。”
他便跟着穆罕爾王一同走進殿中。
回昭陽殿的途中音晚一直在想這個人。
若換做旁的男人, 用那種毫無收斂、情緒外露的目光來看她, 她必然會感到不悅的, 當初韋春則便是因為行為不夠節制、太過孟浪而惹了她厭惡。
但不知為什麽,今夜在宣室殿前見到的那個人卻讓人無法與“孟浪”二字聯系在一起。這個人有着厚重沉穩、嚴凜正直的氣質,雍容中透着堅毅, 不管看向哪裏都有種從容坦蕩的氣魄,讓人覺得只可仰視不可亵渎。
真是太奇怪了, 不過一面之緣, 竟會有這種好感, 甚至于音晚還覺得他似曾相識。
可是搜尋記憶,卻沒有這麽個人。
她抵着額頭想了一路,直到回到昭陽殿都沒有想出個分明。
時至初冬,天冷起來,紫引領着宮女們将昭陽殿的紫文縠帳換成了厚重擋風的聯珠紋繡帷。
剛換好沒多時,崔氏女便來了。
她用上回取走的桂花做好了蘭膏, 用黃花梨嵌珊瑚小方盒盛着送來,正巧遇上音晚在梳妝,忙自告奮勇替換下侍妝的宮女。
崔氏女有一雙修長白皙的柔荑, 靈巧細致,音晚的頭發在她掌間盤攏剝撚,不一會兒便梳成雲髻。
音晚看着銅鏡中的兩人,微微一笑:“這些日子總沒看見你,還以為你出宮了,想去啓祥殿請你來,又怕惹了母後厭煩。”
崔氏女頰邊梨渦淺凹,恰帶着甜美中的憂愁:“太後心情不佳,且啓祥殿總有外臣出入,臣女怕撞見外男,不好總抛頭露面。”
音晚便不再說什麽,輕輕嘆息。
紫引站在身後,兩人不過是當着她的面兒做戲,于銅鏡中交彙的目光裏卻各自藏着閃動笑意。
自打韋浸月失蹤後,謝太後的日子怕是不好過。
誰都知道,松柏臺和昭德太子的死始終是蕭煜心中的一根刺,想拔|出來,勢必是要死人的。
兩人寒暄了一會兒,說些不痛不癢、無關緊要的話,宮女來禀,說鄄城侯求見。
謝蘭亭提前五天就往內宮遞了帖子,說今日要攜他的珠珠姑娘前來拜見皇後娘娘。
音晚忙對着鏡子又整理了一番妝容,才領着崔氏女出來。
自打經歷了一番生死磨難,謝蘭亭沉穩了許多,他面帶滄桑,眼中卻潛藏着抹不盡的缱绻柔情,領着身邊的姑娘向音晚揖禮。
音晚忙讓他們平身。
蘭亭身邊的姑娘便是他要定親的胡女珠珠。
據他所言,珠珠家中世代行商,那日正随家人從長安販貨回歸,正巧經過小別山,将被黑衣人追殺已奄奄一息的蘭亭救起。
他們見蘭亭昏迷不醒,問不出家中地址,便只有将他帶在身邊,一路順着北廊道歸鄉,一路請郎中救治他。
後來他們一同被擄去突厥,在那裏蹉跎了半年多,共同患難日久生情,有幸被耶勒可汗救起,臨來長安時謝蘭亭曾允諾珠珠,此生非她不娶,唯卿一人。
珠珠是标準的胡女長相,皮膚白皙,藍眸閃亮,鼻梁高高挺起,紅唇較之中原女子略顯豐潤,畫着與她容顏相襯的仙蛾妝,梳驚鹄髻,穿一身缟羽妝花緞束胸襦裙,打扮得頗為瑰美豔麗。
她瞧上去年紀還小,眼睛清澈,看向音晚時透出幾分好奇,幾分膽怯,幾分羞澀。
音晚看她也有些羞澀,想了想,決定先送禮,先把氣氛活躍起來。
她讓紫引把早就準備好的織金篾奁盒拿出來,遞給珠珠。
珠珠沒有立即接,先是朝蘭亭投去詢問的目光,見蘭亭含笑點頭,她才接過來,捧着奁盒朝音晚屈膝:“謝皇後娘娘。”
音晚笑道:“不用這麽客氣,咱們都是一家人。姑娘遠道而來,我也不知姑娘喜歡什麽,就準備了一些女子常用的。”
珠珠好奇地打開奁盒,只見一瞬金光熠耀映入眸中,寶氣閃亮。
奁盒中有梳子和篦子各兩枚,梨木制成,齒邊緣嵌着一圈成色頗好的紅寶石。還有一枚碧玉簪子,通體晶瑩,無綿雜絮,擱在掌心間像綠汪汪的一團水。另外的便是白絹粉囊、銀刷子、描眉筆……都是女子平素裏常用的,卻不是材質稀奇,便是鎏金嵌寶,打眼一看就知很貴重。
珠珠道:“這太貴重了,我……”
蘭亭含笑道:“沒關系,咱們都是一家人,你不是也給妹妹準備了禮物嗎?”
珠珠擡手輕撓頭發,一臉嬌憨:“啊,我差點忘了。”她忙從身後侍女手中接過檀木盒子,雙手呈上。
紫引拿過來,音晚打開一看,見是兩只赤金镯子,每一只镯子是由兩只金蛇扭瓒而成,首尾相纏,正好在蛇頭相聚處形成活扣。樣式不像中原所制,頗有些異域風情。
镯子沉甸甸在掌心,音晚擡眼,正見珠珠頗為緊張地看着她,好像生怕禮物她不喜歡。
她笑了笑,将腕上的翡翠镯子褪下,當即戴上金镯子,沖珠珠笑道:“很漂亮。”
珠珠莞爾,想起什麽,忙把已經合上的奁盒打開,從裏面取出音晚送的碧玉簪子插入自己的發髻間。
兩人相視一笑。
說了會兒家常,音晚才知珠珠與她同歲,今年都是十七,但珠珠生辰在正月,音晚的生辰在臘月。
兩人相見恨晚,頗為投契,只可惜外男入內宮是有時間限制的,一到午時,他們就必須依宮規離開。
待他們走後,崔氏女才道:“潤公對兒女親事真是開明,長安世家子弟根本沒有娶胡女為原配的,更何況是像謝家這般高門大戶。”
音晚說:“父親從前便常說,有情人不在乎身份貴賤高低……”她驀地想起了母親,當年父親是該有多愛母親,才會冒着舍掉前程性命的風險去救她、娶她、把她帶去青州還生了一對兒女。這中間若有半步行差踏錯,洩露天機,只怕這世間早就沒有父親這個人了,也沒有她和蘭亭。
與父親當年的為情所致、奮不顧身比起來,蘭亭娶胡女又算得了什麽呢?
她這樣想着,崔氏女卻悄悄紅了臉,低聲問:“那他對自己的親事也開明嗎?”
音晚正在出神,而崔氏女的聲音又太小,她一時沒聽清:“什麽?”
崔氏女兩頰嫣紅,眼珠亂轉,驀地,站起來朝音晚鞠禮:“臣女還有事,臣女先告退了。”不顧音晚喚她,一陣風兒似的奔了出去。
音晚發懵:這是怎麽了?
她剛走,望春便來傳召,說皇帝陛下正在留仙苑接待貴客,請娘娘過去。
百花盡斂的時節,一路走來入目都是草木荒蕪,冷清悄寂,唯有留仙苑有幾分生氣,帝王的五錦華蓋高高伫立,宮女着彩裙迤逦排開,苑中臺閣瓊苑鱗立,千門萬牅,壁砌生光。
音晚去時,蕭煜正坐在苑中,頭頂華蓋,看着一個男子搭弓引箭。
一聲利刃劃破靜空的淺咽,飛箭穩穩插入靶心。
随即便傳出蕭煜大聲叫好。
射箭的人扔開弓弦轉過身,音晚才看清原來他眼上還蒙着布。
靶子離人至少有五丈,靶心又那麽小,這人竟能蒙着眼正中靶心,真是太厲害了。
音晚看向他,又見着了那一雙明亮的鷹目。
望春引她上前,蕭煜起身握住她的手把她帶進懷裏,手摩挲了幾下,皺眉:“你的手又這麽涼。”
射箭的人連同宮人齊齊朝音晚跪拜。
音晚見有外男在,有些局促,想掙開懷抱把手抽出來,卻聽蕭煜笑道:“平身吧。”他向音晚道:“這是彌羅突。”他想了想,湊近音晚耳邊,低聲道:“若沒外人時,你也可叫他耶勒可汗。”
音晚的思緒稍微遲滞,才想起耶勒可汗是誰。
就是數月前在骊山上,為阻止把穎川三郡割讓出去,音晚助蕭煜偷偷聯絡的那個突厥小部落首領。
她重新打量這個在衆人口中骁勇英武的草原英雄。
劍眉入鬓,高鼻闊目,額寬颌窄,腮上還蓄着短髭,典型的草原漢子長相,只是多了幾分英朗貴氣,又讓他的氣質超脫于俗人。
不知為何,一見着他,音晚就覺得似曾相識,那夜也有過這種感覺。
她盯着他看了許久,久到蕭煜忍不住輕咳,她才把目光收回來。
蕭煜讓人給耶勒看座,笑道:“早就聽聞閣下騎射武藝出神入化,果然名不虛傳,當真是草原英豪。”
耶勒微颔首,謙虛道:“豎子獻醜了,不過粗蠻之藝,比不得天|朝的詩書禮儀。”
蕭煜道:“可若真上了戰場,詩書禮儀是管不得什麽用的,只有這粗蠻之藝才是決勝關鍵。”
耶勒猛地擡頭,看向這年輕天子。
卻見天子仍舊微微含笑,面若春風清潤,唯有一雙鳳眸幽邃莫測。
耶勒知道這皇帝城府極深,谙于算計,若是對他阿谀谄媚并不會有什麽作用,反倒會讓他看不起,靜默了片刻,手搭在椅子上,慢慢道:“這可不一定啊。大周擅詩書禮儀,突厥擅騎射武藝,若真如陛下所說騎射武藝才是決勝關鍵,那怎得百餘年過去了,大周還是大周,突厥還是突厥,未見突厥能把大周一口吞了?”
此言一出,留仙苑頓時一片死寂。
音晚暗中咂舌,心道這位耶勒可汗真是大膽啊,她從未見過有人敢在蕭煜面前這麽說話。
宮人們皆低垂螓首,連坐在耶勒身邊的穆罕爾王都把目光投向了別處。
誰知靜默過後,蕭煜反倒笑了:“說得倒也有理,是朕一葉障目,看事情過分單純了。”
耶勒就像沒有察覺到衆人的恐懼那般,優游自若,繼續談笑風生:“外臣開個玩笑,陛下仁厚大度,莫笑話外臣。”
說話間,望春給音晚奉上了熱茶。
這是放在冰窖裏保存的茉莉花茶,滴了玫瑰香露和蜂蜜。從前音晚最愛這個味道,蕭煜特意囑咐人存着,音晚來了就泡給她喝,誰知她剛擡起茶瓯到唇邊,聞到那股香馥之氣,只覺有股酸水從胸間往上竄,惡心難止,忙把茶瓯放下,撫着胸口沖一邊幹嘔。
蕭煜大驚,忙起身把她摟進懷裏,問她怎麽了。
音晚幹嘔了許久,見衆人都圍過來,連那只見過兩面的耶勒可汗都前傾了身子,滿含擔憂地看她。
她猶豫少頃,擡頭附在蕭煜耳邊低聲道:“我……好像懷孕了。”
這場游園盛宴匆匆而止,蕭煜嫌音晚穿得單薄,把自己的黑狐裘大氅給她裹上,抱着她回了宣室殿,立馬召太醫來瞧。
太醫只搭了搭脈,就沖蕭煜揖道:“恭喜陛下,喜脈已十分明顯,娘娘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了。”
蕭煜一陣陣懵懂,看着太醫的嘴一張一合,又看向卧在榻上的音晚,目光從她的臉緩緩下移到腹部,似是想不通,這麽小的小姑娘,又那麽瘦,肚子裏怎麽能盛得下一個孩子。
可就真有了個孩子啊。
他的思緒翩翩飛出去,心道孩子啊,他和音晚的孩子,有他們兩個人的血脈,将成為他們最深的羁絆,即便将來兩個人吵多少回架,生多少回氣,都改變不了他們有一個共同孩子的事實。
一陣陣狂喜接連湧上心頭,這孩子一定不要像他,要像音晚,像她那麽漂亮,那麽善良,那麽可愛,養個一兩年,就能糯糯拽着他叫父親,多好啊。
蕭煜顫抖着手将音晚攏進懷裏,沖太醫道:“好,賞,朕要大赦天下,封賞內宮。”
傳谕的內侍快步而出,望春緊跟在他後面,出了殿門,沖候着的耶勒和穆罕爾王道:“對不住了,陛下讓二位尊使先回去,改日再召見。”
耶勒急忙問:“可是皇後娘娘鳳體有恙?”
望春笑道:“不是,是喜事,娘娘有喜了。”
他笑顏燦爛地返身回去,留下耶勒愣怔許久,僵硬地被穆罕爾王拽着走到僻靜的宮殿拐角。
耶勒呢喃:“有喜了,懷孕了……”似是有些茫然,又似是有些憤怒,揮拳打在牆上,怒道:“狗皇帝!”
穆罕爾王也是一臉的失魂落魄:“怎麽能這個時候有喜?可千萬別是個男孩啊……”
耶勒猛地轉頭看他:“你剛才說什麽?”
穆罕爾王目光躲閃:“沒……沒什麽,您別打聽了,跟您無關。”
耶勒雙手掐腰,冷凜凜睨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