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晚晚,你怎麽總想着來騙朕呢……
蕭煜飲過藥, 裹了張薄綢披風盤腿坐在榻上,凜若寒松。
望春親自去了趟啓祥殿,謝太後果然推得幹幹淨淨, 說這東西是尚宮局送來的, 送到她殿中連盒子都沒開, 就直接讓人送來昭陽殿了。
蕭煜對他這位母後的秉性一清二楚,原也沒指望從她嘴裏得出什麽有用的東西,便又問是誰送來的。
望春看了看伏在矮幾上嗑瓜子的音晚,回道:“韋夫人和崔姑娘。”
蕭煜的面色沉靜, 看不出一點波瀾, 語調清淡地吩咐:“請她們去內值司, 讓孟姑親自審問。”
望春早就見識過帝王無情,還是不由得脊背發涼,沒忍住, 壓低聲音道:“韋夫人啊……”
“朕不聾。”蕭煜沒好氣地說。
望春不敢再多嘴,忙應是退下。
蕭煜渾身起滿了紅疹, 奇癢無比, 歪了腦袋想伸手撓, 可又突然想起太醫說得話:這紅疹瞧着不兇險,可有一點,千萬撓不得,若是撓破了會留疤的。
他只得強忍下去,把手收回來,轉頭看向音晚。
音晚磕膩了瓜子, 開始剝榛子。雪亮的小銀鉗被她使得出神入化,“嘎嘣”一下,榛子殼裂開, 果仁完整被取出,搓掉薄衣扔進嘴裏。
蕭煜嘆道:“朕都成這個樣了,你就不能稍微關心關心朕。”
音晚頭都不擡:“陛下坐擁江山,禦極天下,乃至尊。別說長點紅疹,就是徹底變成個醜八怪也有的是姑娘往上撲,您就放心吧,在煊赫權力面前,容顏一點都不重要。”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道:“這就是男子與女子的區別,也是女子的可悲可憐之處。”
蕭煜是個頂會算計的聰明人,立即就聽出音晚的話外音。
倘若今日他沒來,倘若音晚不是想要躲出去避他,那這香就用在她的身上了。雖然他不在意容貌,哪怕音晚變醜他都愛她。
可在一般的觀念裏,毀女子容貌已是惡毒,毀後宮女子的容貌更是斷人生路。
蕭煜拿過一只蜀錦纏絲靠墊,擱在自己腋窩底下,舒坦地靠着,慢悠悠道:“那要是我今日沒來呢,你當真對自己這麽狠,要熏出一臉紅疹才肯罷休?”
音晚耍弄銀鉗子的手一顫,小榛子順着鉗刃擦了出去,掉到地上。
蕭煜見着她終于可以把心思從榛子移到他身上,不由得心情大好,驀地笑起來:“你讓朕說你什麽好,若非要反擊,把香料賞給宮女用就是了,等宮女身上起了紅疹,你領着她過來找朕,朕一樣給你做主,非得繞這麽一大圈,把朕繞進來了,朕招誰惹誰了?”
“晚晚,你怎麽總想着來騙朕呢?”
音晚低頭靜默了許久,也勾唇一笑:“你真是太可怕了。”
蕭煜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淡淡笑說:“我要是不可怕,非得叫人吞得骨頭渣都不剩。”
音晚把手抽回來。
蕭煜也不勉強,凝睇着她,目中溫情脈脈;“現在回想起來,晚晚心眼真好,會不忍心,會想讓我離香鼎遠一些。剛才太醫說了,若我再多吸一點毒煙,這紅疹十天半個月可是消不了的。”
音晚問:“既然您心裏什麽都清楚,那想如何處置?”
蕭煜虛心求教:“晚晚想要我如何處置?”
音晚低眉認真思索一番,秀唇彎起,玉面浮掠上嬌嬈笑靥:“要是因為區區小事就為難太後,那豈不是不孝?不如殺雞儆猴,拿您的韋妹妹開刀,把她趕出宮……哦不,趕出長安吧。”
蕭煜立即點頭應下,一副為美人一笑恨不得烽火戲諸侯的昏君架勢。他應完了,又突然反應過來:“什麽我的韋妹妹,我沒有韋妹妹,我只有謝妹妹……”
雨已經停了,彤雲散開,金烏爬上飛檐,照在殿外的花藤枝桠上,遮出斑駁影絡,落在人的臉上,顯得尤為倉惶狼狽。
韋浸月來回踱步,石磚小坑窪裏積了雨水,她的織金鍛裙袂反複拖曳在上面,已被浸透。
宮女推開殿門出來,朝她躬了躬身,道:“太後鳳體抱恙,就不見夫人了。”
韋浸月急道:“你沒有對太後說,陛下要将我趕出長安嗎?”
宮女素着張臉,半點表情都無:“陛下聖意,連太後也不好違背,夫人還是盡早出宮吧。”
韋浸月如受重擊,踉跄後退,待回過神來,宮女已經返身回了殿內,眼前空蕩蕩的,沒有半個人搭理她。
她失魂落魄地走着,在游廊上碰見了崔氏女。
崔氏女打扮得嬌豔,鬓邊一朵牡丹宮絹花,黛眉淡掃,胭脂紅潤,恰把美貌勾勒了出來。
韋浸月素來瞧不起這些一心攀龍附鳳的女子,只掃了她一眼,加快腳步匆匆往前走。
崔氏女叫住了她。
“韋姐姐打算什麽時候走,與妹妹說一聲,妹妹好去送。這麽長時間,好歹還是有些情分的。”
韋浸月嗤笑:“你想幹什麽?想來看我笑話麽?你也配。”
崔氏女眼中一派天真澄淨:“我為什麽不配?你不會還以為自己奇貨可居吧?令尊早已去世,家中唯一的兄弟又得罪陛下被施以宮刑,在家世上你可以說是半點指望都沒有了,所以才會被太後視為棄子,你覺得自己奇在哪裏?”
她搖着漆股竹金燙花團扇,笑道:“莫不是你和陛下那點年少時的情分?可人都說愛屋及烏,我可沒看出陛下對你有什麽情分,不然你弟弟也成不了太監啊。”
韋浸月臉漲紅,但她素來愛臉面,做不出粗莽女子那等厮打互罵的事,狠瞪了崔氏女一眼,轉身要走。
崔氏女拎起裙擺快步擋在她面前,旋即換了一張柔善可親的笑臉:“韋姐姐莫生氣,妹妹只是與你開個玩笑。”
她見韋浸月依舊想走,厚着臉皮攔住,道:“現如今也只有妹妹肯與姐姐說幾句實話,也是想着點醒姐姐,全為了姐姐好。這樣的實話旁人必不會告訴你的,那太後剛剛是如何敷衍你的?是不是說她病了?”
韋浸月慢下腳步,定睛看她。
崔氏女以扇掩唇,癡癡一笑:“我與姐姐說句實話,你斷斷不能離開長安。當初太後把你接入宮中時是何等風光,如今一點名分沒有灰溜溜地走了,還不叫外頭人可着勁兒的糟蹋羞辱。”
這輕飄飄的三言兩語卻正擊在韋浸月的死穴上。
她出身清流名門,自幼善通詩書,被人誇着才女長大,最好面子,寧可舍命也不能舍臉面。若要她受盡旁人恥笑而活,那倒不如死了。
崔氏女瞧着她的面部表情變化,嬌聲道:“妹妹有一計,姐姐若敢用便用,若不敢用那就權當妹妹沒說過。”
韋浸月難得肯放下架子,正視她:“你說。”
“姐姐被關在深宮可能還不知道,前些日子前禮部侍郎孟元郎死在天牢裏了。”
聽到孟元郎這個名字,韋浸月猛地一顫,臉上驟現驚慌。
崔氏女臉上浮現出些許鄙夷,但很快掩去,依舊慢吟吟道:“陛下查出來是啓祥殿的翠竹幹的,卻沒有聲張,反倒暗中借着遇刺的事把啓祥殿宮人挨着查了一遍,姐姐說他在查什麽?”
韋浸月的臉一點血色都沒有,慘白慘白的,甚至身體晃了晃,險些歪倒。
“我……我怎麽知道?”
崔氏女笑着搖頭:“不,姐姐知道。十一年前的松柏臺,昭德太子不就是在姐姐的勸說下才寫下認罪書的嗎?”
韋浸月滿心困惑,脫口而出:“可那跟太後沒關系啊……”她猛地意識到什麽,目光熾亮掃向崔氏女,滿是戒備:“你胡說什麽?”
崔氏女莞爾:“我有沒有胡說姐姐心裏最清楚,我若是想跟陛下告密,會等到今天嗎?姐姐就別提防我了。”
韋浸月只冷冷看着她不語。
崔氏女道:“咱們順着剛才的說。這跟太後有沒有關系其實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懷疑她,重要的是母子離心,經不得半點猜忌,若這個時候有個當年的舊人站出來,三分真七分假把事情摁到太後頭上,她根本百口莫辯。”
“而這一點,太後心裏清楚得很。”
“陛下與他的四哥情深意重,若叫他知道誰害了他的四哥,哪怕親娘,他也絕容不下。”
韋浸月皺眉:“你讓我去要挾太後?若她不肯,我就要去陛下面前污蔑她。”
崔氏女撫着指間銀戒上嵌的東珠,道:“富貴險中求,我剛說了,我這個法子姐姐用不用随意,姐姐走時記得跟妹妹說一聲,妹妹有些不用的簪釵可給姐姐,畢竟姐姐如今無依無靠,出了宮門還不定要過什麽樣的日子呢。”
她步态婀娜地順着游廊走遠,留下韋浸月呆愣至此,許久都沒有再挪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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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晚這幾日過得很清靜,蕭煜身上起了紅疹,怕她嫌他醜,日日避着她不肯再踏入昭陽殿。
但這厮心眼頗多,怕幾日不見音晚忘了他的模樣,着人畫了一幅他的畫像,挂在音晚的寝殿裏,就挂在她的床邊,要她寝前寝後都能看見,伴着畫像入眠。
紫引奉皇命每日檢查畫像,歪了不行,落塵也不行,務必幹淨整齊。
那畫像中的人自是豐神俊朗,霁如虹光的,線條流暢有致,眉目彎彎朝人笑得溫善無害,音晚看久了還覺得挺順眼的一副容貌,至少比真人順眼。
蕭煜那一身紅疹足養了月餘才好,其間宮中出了不少事,最大的一件就是韋浸月失蹤了。
自打驅她出長安的聖旨下來,音晚就一直關注着啓祥殿的動靜,卻是風平浪靜的,沒過幾天,就傳出韋浸月失蹤的消息。
宮中有傳言,說她不甘心離宮,舍不下皇帝,趁着夜深人靜投了井。
音晚對這種說話很存疑,依照她對韋浸月的了解,那麽要強的一個人,只要有一點點辦法,荒地裏都能想法兒扒出一點草根,她是絕不可能輕易自盡的。
音晚私下悄悄找崔氏女打聽過,崔氏女沒有跟她細說,只讓她放心,一切盡在潤公掌控之中。
她如何能放心?
這幾日大伯謝玄頻繁出入啓祥殿,眼瞅着是在圖謀什麽。謝家人自來親情寡淡,能一夜之間熱絡起來,除了利益驅使絕不會有第二種解釋。
他們在圖謀什麽呢?總不至于是叫蕭煜逼得太緊,決定要起兵造反了吧。
音晚被自己這個念頭吓了一跳,倒不是怕別的,是怕哪日大伯和謝太後當真陰謀反叛了,怕是要連累到父親和兄長。
衆所周知,謀逆是要誅九族的。
最近父親不大進宮了,據說蘭亭帶回來一個小胡女,正是對他有救命之恩的,兩人正在議親,預備國喪一過就成婚,父親正在家中忙這些事呢。
音晚也不好總叫父親來,畢竟蕭煜時時盯着她,她也怕他叫盯出什麽。
所以,只有硬着頭皮去宣室殿探探情況。
宣室殿內外風平浪靜,蕭煜好像壓根沒把謝玄和謝太後的動作放在眼裏。音晚進門時,他正對着銅鏡往臉上塗抹養顏雪膚膏,且塗得一絲不茍,捏着蘭花指從梅花紋绛釉圓缽裏挑一點乳膏抹臉上,以食指指腹輕輕揉捏,左轉十圈,右轉十圈,再慢慢暈染開,甚是講究。
音晚看着他那張堪比美嬌娥的細膩面皮,心裏直嘆氣,她到底嫁了個什麽東西。
蕭煜十分嚴謹地按照太醫交代的步驟呵護完肌膚,才分神出來招呼音晚。
他捏着音晚的手,非讓音晚摸他的皮膚,摸完了還要音晚回答嫩不嫩白不白。
音晚閉着眼道:“嫩!白!膚如凝脂,皓若新雪。”
蕭煜十分受用她的誇獎,摟着她親了好幾口,自作多情地說他讓音晚獨守空閨許久,委屈她了,如今他的皮膚光潔如新,今夜一定好好疼她,好好補償她。
把音晚說得一陣腿軟,慌忙切入正題。
啓祥殿的動靜音晚都能探聽出來,她就不信憑蕭煜的道行會至今無所察覺。
蕭煜聽罷,只幽深莫測地笑了笑:“怎麽,你覺得我是鬥不過謝玄,還是鬥不過我的母後?”
當然鬥得過。
那兩人已經很壞了,可要論壞心眼多寡,只怕把他們綁一塊再翻幾番也比不過蕭煜。
蕭煜整個人都浸在壞水裏了,浸染得徹徹底底,壞到天下無敵。
音晚不擔心這個。
蕭煜掠了她一眼,道:“你不用怕,不管謝家再作什麽大禍,我都不會株連你的父兄。”
音晚這才能舒口氣。
蕭煜道:“我已下旨冊封蘭亭為鄄城侯,他便安心做一個閑散外戚,不要再涉入政事了。”
音晚對這安排很滿意,侍奉這樣一個狠戾多疑的帝王,并不是什麽福氣。
音晚心懷忐忑而來,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複,就想走。蕭煜如何能依,把她打橫抱起,在她耳邊低語:“我這些日子努力得很,你摸一摸,我不光臉嫩,身上也嫩得很……”
合歡帳內翻騰了大半日,直到音晚捂着肚子說疼,蕭煜才意猶未盡地松開她,目光狐疑地流連于她的腹部,問:“真疼假疼?宣太醫來看看吧。”
音晚從前就經常被蕭煜折騰得肚子疼,沒當回事,坐在銅鏡前邊飛快梳妝挽髻,邊道:“不用了,因為這種事宣太醫,還不得叫人笑死。”
說話間,蕭煜又從身後湊了過來,将下巴擱在她的肩上,摟住她,看着鏡中的她,癡迷且溫柔:“晚晚,你真美。”
音晚把釵簪回去,沖他敷衍地笑了笑。
蕭煜附在她耳邊又道:“我該和你一起回昭陽殿的,可今晚要見個重要的人,只能委屈你自己回去,明晚,等明晚我一定去陪你。”
音晚心道這可真是太好了。
她本來就是為了父兄讨一個保證,讨到了,滿意而歸,剛出了殿門,就見穆罕爾王站在外面。
原來蕭煜要見的人就是他麽?
音晚對政務沒什麽興趣,也無意去犯蕭煜那“女子幹政”的忌諱,見他給自己行禮,只說了句“平身”。
內侍去擡她的步辇,她暫且等着。
蕭煜大約在內更衣,也沒有立即召見穆罕爾王,他也等在殿外。
夜色蒼茫,檐下挂了幾盞犀角宮燈,昏弱幽沉的光芒落下,讓音晚發現,穆罕爾王的身後竟還跟了一個人。
他穿着皂錦圓領襕衫,肩背皆寬,身形魁梧,因在燈影暗處,看不清容貌,卻無端有種英武霸氣,單單站在那裏,什麽話都不說,就讓人知道他絕非池中物。
相比之下,原本還算出衆的穆罕爾王就太不夠瞧了。他似乎身上就有這種氣質,會将身邊男兒襯成凡夫俗子。
他好像察覺到了音晚的目光,回過頭來看她。
因為光線瞑蒙,容顏都是模糊的,唯有一雙鷹目亮熠如星,隐約湧動着風瀾。
音晚心中微動,有種異樣的感覺流淌而過,說不清道不明,就是微妙又古怪的。
內侍恰在這時擡來了步辇,紫引扶着她上去坐好。
将要起駕時,那人開口說話了。
極低沉渾厚的嗓音:“天黑路不好走,娘娘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