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你不可能幹這麽下作的事
音晚看着他, 沒說話,默默把手往回抽,蕭煜緊攥着她的手不放, 兩人一拉一拽, 正僵持着, 蕭煜派出去查刺客的禁軍回來了。
雖說沒有抓到人,但卻帶回來一些具有指向性的、很要命的線索。
蕭煜讓音晚去屏風後站着,讓望春伺候他穿好衣衫,連夜召見了陳桓、慕骞、季昇入宮。
龍案上添了幾盞燈燭, 将人的影子打在地上, 重影相疊, 窗外有夜風呼嘯,整個夜晚有着說不出的詭異。
負責追查刺客的禁軍跪在地上,禀道:“臣無能, 搜遍未央宮都沒有找到刺客的蹤跡,但是在刺客藏身的地方有一個腳印, 因為種有從南郡移植而來的名貴花草, 宮人剛澆過水, 地面潮濕,腳印很清晰,臣将它拓了下來。”
蕭煜早就看過那張紙,正擺在龍案上,他朝望春瞥了一眼,望春立刻上前, 把紙箋拿給那三人看。
陳桓接過,發現刺客鞋底的紋絡很有規律,是雙線框魚鱗紋。
他心裏咯噔一下, 有種不好的預感,魚鱗紋是禁軍官靴底的紋絡,那個刺客在行刺時穿着禁軍的裝束。
陳桓滿含擔憂地看了一眼季昇。
他自己和慕骞早就被停職了,烏梁海執掌的是領翊府兵,而季昇則是禁軍副統領,若沒記錯,今夜正是季昇親自當值。
調查刺客的禁軍接着說:“臣已秘密排查過今夜當值的禁軍,數量正好,不存在有外人混進來的可能性。”
季昇有些發懵:“你秘密排查今夜當值的禁軍?我怎麽不知道?”他一頓,随即意識到什麽,擡頭看向禦座上的天子,一顆心直往下沉。
皇帝陛下着人繞過他這個副統領去排查刺客。
君臣目光交彙,頗有些微妙意味在其中,只有慕骞稀裏糊塗:“沒有外人混進來是什麽意思,那就是自己人幹的呗,那還愣着幹什麽,去挨着審啊……”
蕭煜清清淡淡地道:“你是禁軍都府将軍,你該知道,啓祥殿乃後宮重要殿宇,除了值守的禁軍,尋常禁軍是進不來的,除非有當夜當值的頭目玉令。”
慕骞一愣:“當夜當值的頭目是季昇啊……”他終于明白今夜的氛圍為何如此古怪,他上前,跪倒在地,道:“陛下,這是不可能的。季昇對您忠心耿耿,我們都對您忠心耿耿,我們怎麽可能害您?”
蕭煜看着他頭腦簡單的模樣,不禁一笑:“是嗎?你們是對朕忠心耿耿,還是對伯暄忠心耿耿?”
“這有什麽差別?”慕骞出身綠林,游走江湖數十年,才随蕭煜入朝不過一年多,對這些朝野之上的彎彎繞很摸不清楚,他心中只有善惡,認定季昇同他們一樣,都是昭徳太子的舊部,絕無可能有弑主之心。
他跪在地上,焦急回頭看季昇:“你說話啊,你們為什麽都不說話?”
季昇起先剛聽聞這件事時驚懼交加,而今回過神來更多的是傷心,他躬身揖禮,恭敬道:“陛下英明,自有聖斷。”
蕭煜的目光幽深,逡巡在三人之間,驀地開口道:“剛才慕骞說,效忠朕與效忠伯暄是一樣的,令湛,你是飽讀詩書的儒将,你說一說,一樣嗎?”
陳桓垂眸沉默良久,跪在慕骞身側,道:“不一樣。臣等是天子之臣,只能效忠天子,若要效忠旁人那便是大逆不道。”
蕭煜輕笑出聲,笑聲回蕩在深夜寂寂的殿宇中,有種森森陰氣。
“令湛,雖說你最年輕,可你卻是最懂事的。”
他話裏陰陽怪氣,令慕骞摸不着頭腦,正想再替季昇辯解,被陳桓抓住胳膊,他回身看去,見陳桓朝他搖頭。
“其實這件事情之前,朕還想把另一件事查一查。謝蘭亭已經回來了,那麽當初在小別山到底是誰襲擊了他和陸攸總得有個分明,撿日不如撞日,正巧今天你們都在——哦,待會兒把烏梁海也叫過來,你們各自說一說,那日謝蘭亭遇襲時你們都在哪兒,見過什麽人。”
話說到這份兒上,季昇終于沉不住氣:“您這是什麽意思?您懷疑我們?”
蕭煜語氣溫脈,卻甚是冷酷無情:“是或者不是,總得查過之後才能知道。”
殿中安靜片刻,慕骞那暴脾氣上來,連陳桓都摁不住,他一把掙脫陳桓的鉗制,騰得站起來,怒道:“陛下,您這樣說話,可真是夠傷人心的。是,我們當初是不願意因為一個謝蘭亭妨礙大局,可我們也不是那等鬼祟歹毒的人,嘉猷門兵變已成定局,我們還去殺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幹什麽?”
“您不能因為寵了個姓謝的女人,就到了是非不分、冤枉臣工的地步。我們都是陪您刀山火海過來的,那謝音晚算什麽東西,一個姓謝的妖孽……”
石硯漾出濃濃墨汁,從龍案飛過來砸到慕骞的胸前,蕭煜拍案而起,臉上怒意凜然,青筋凸蹦:“你放肆!”
陳桓忙上來把慕骞往後拖,壓低聲音:“那是皇後,你不可胡言亂語,你想想康平郡王,你是想害他嗎?”
聽他提及伯暄,慕骞的脾氣一下子就沒了。
伯暄就是他們所有的七寸,珍之重之,熬盡所有心血都是為了那個孩子。
慕骞健碩緊繃的身子倏然軟下來,頹然跪倒:“臣有罪,陛下打臣殺臣都行,但求您把事情查清楚,不要冤枉我們。”
蕭煜胸前起伏不定,覺得後背火辣辣的疼,好像是傷口又裂開了。他長吸一口氣,坐回禦座,道:“朕知道你們對謝家有仇恨,朕也有。但那是朕的妻子,是大周的皇後,她未曾做過惡,也沒有對不起你們。”
慕骞低着頭不說話。
“朕能體諒你們為伯暄的一片心,但有些事可為,有些事不可為。朕答應過百年之後會傳位給伯暄,但朕還活着,就容不得你們越矩。”
他微頓,繞有深意:“不然,那不是在幫伯暄,而是在害他。本來有些東西就是他的,可要是先奪了,那就再也不是他的了。”
真心也好,有意震懾他們也罷,蕭煜話中寒意頗重,令這三人皆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陳桓的心思最敏銳,他終于明白,今夜為何會有人來行刺蕭煜,也明白為何那刺客恰好穿着禁軍的裝束。
儲君勾連臣子謀位,向來是君王之大忌。君王有心處置他們,是什麽都擋不住的。
蕭煜掃過他們三人,道:“烏梁海應該快到了,趁這個空擋,你們各自想一想,有沒有什麽話想對朕說,若你們當中有誰真做過虧心事,自己站出來認了,朕可從輕發落。”
更漏裏細沙緩緩流淌、陷落,輕微且均勻,像能一直淌到地老天荒。
殿中安靜了許久,陳桓閉了閉眼,撩開緋色袍裾跪倒:“是臣做的。”
蕭煜臉上并無意外之色,像是早就料到陳桓遲早要站出來。
在慕骞和季昇驚詫的目光裏,陳桓反倒鎮定自若,語調平穩:“是臣在小別山偷襲了蘭亭公子,也是臣把娘娘的白玉髓墜子放在了嚴西舟的榻上,誣陷他們有私情。臣利欲熏心,罪該萬死,求陛下賜臣一死,臣絕無怨言。”
慕骞怔怔看了一會兒陳桓,随即搖頭:“這不可能,你是我們這些老大哥看着長大的,你自小苦讀聖賢書,執聖人禮,你不可能幹這麽下作的事。”他越說越急,跺了跺腳:“不是你幹的你別吓認!你知不知道這是能要命的……”
陳桓擡頭看他,腰間紫生袼囊随着動作而搖擺,他目光澄淨,有決絕之意:“就是我幹的,蘭亭公子受的傷,皇後娘娘受的委屈,我來償還,我用命來還。”
他看向屏風,積在胸前的萬鈞重壓終于可以移開,頗有些輕松痛快的意味,幹幹脆脆道:“陛下,娘娘當初就是被冤枉的,她循規守禮,正直良善,沒有幹過那些髒事,都是臣惡毒,臣陷害了她。臣向她賠罪,希望她餘生不要受此事所擾,能活得恣意快樂、無憂無慮。她沒有做錯任何事,錯在塵世太髒,人心太髒。”
蕭煜一直等着他說完,緩聲問:“此事事關皇後清譽和皇家顏面,是不能放在明面上公開審的,你若現在承認了那便就是這樣了,你可想好了?”
陳桓重重點頭:“臣想好了,臣認罪。”
蕭煜喚進禁軍:“押下去,關進天牢,擇日處斬。”
慕骞和季昇想替他求情,眼見他不停朝他們搖頭,又想起那孤弱可憐的伯暄,兩人都忍住了。
蕭煜像是累極了,命人把陳桓押下去後,讓那兩人也告退了。
殿中冷香缭繞,音晚從屏風後繞出來,望着殿門外的茫茫夜色,幽然嘆道:“原來,真的不是陳桓。”
蕭煜輕勾唇:“是啊,多明顯啊,令湛這個傻小子,自以為聰明能瞞天過海,他跟你一樣,都嫩得很。”
音晚擰眉:“為何要這樣?”
蕭煜道:“我剛才說了,事關你的清譽,不能放在明面上審問發落,只能這樣做,逼那個人自己站出來。”
音晚撫着雲袖上金線織就的鳶花撚珠,盯着蕭煜的眼睛,道:“所以,根本沒有什麽刺客,今夜的事是您一手安排的,就是為了逼陳桓站出來認下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