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尋一人(九)
目送軒轅睿離開,阿媛打開冰盒,白霧缭繞間是一朵半掌大的幽藍色的花,清香隐隐。腦海中模糊的片段不斷閃現,卻如在濃霧之中什麽也看不清,“先生”不知不覺呓語一聲,已淚流滿面。
楚晔卻心裏一松,将她擁入懷中,輕輕為她拭去淚水,心裏竊喜的如汩汩的氣泡不住往外冒。轉眼看到她手中冰盒,眸色一沉,竟有一把打爛它的沖動。
阿媛見他時不時看向手中的盒子。抱住他的腰頭埋在他懷中,悶聲道:“晔哥哥,剛才看到那位公子,感覺很熟悉親切,看他難過我也很難受。”
楚晔感到胸前一陣濡濕,“阿媛……”
阿媛雙手緊了緊,“有那麽一二次,我好像夢到以前的事了,深夜衆人安眠卻有一人孤零零無處容身。空蕩蕩的屋子,手持利劍,滿地的鮮血殘肢,最後眼睜睜看着刀劍襲來卻動彈不得無助感覺。晔哥哥,我很害怕……”。
“阿媛,對不起。”
“晔哥哥,現在很好,這樣就好了。所以我不想記起來了。這樣便好了,和晔哥哥在一起,這便好了。”說完把盒子一蓋手一揚扔進了水池子裏。
“阿媛……”
太液湖深綠色的湖水綿延至遠方深處變成了粼粼金色,光暈間殘陽似血,霞光四射,火紅的雲霞延着天際由赤橙黃綠漸漸鍍成藏藍色,東方暗色的天盡頭已挂了一彎淡金色弦月,楚晔只覺得這景致瑰麗地驚心動魄。他吻着阿媛的發頂,緊緊擁着她融入骨血,真好,這樣真好。
軒轅睿和錢大福二人疾步出了宮。
剛上馬車,軒轅睿捂着胸口,痛苦地伏倒在靠墊上,臉上血色全無,唇色變紫,人微顫。
錢大福趕緊上前扶住他,幫他從懷裏取出藥丸喂他服下。
軒轅睿服了藥,漸漸緩過來,苦笑道:“跟着他,總比跟着我這個有今日沒明日的要好吧?”
“公子!”錢大福落下淚來。終究還沒能逃過,公子的心悸在遍尋不得的焦慮中一日重似一日。
“總算找着了,看她過得開心,也放心了。”
“公子怎麽舍得?”
數十年的情誼就這麽眼睜睜地看着她在不知情中另嫁他人?
“她終究是歡喜上了別人,回不來了。”
“小公子若記起來,必不會抛下公子不管的。公子終究是她最重要的人。”
“朕終究是太過自負,自栩有朕在身邊,阿媛不會瞧得上別人,可世上人中龍鳳不止朕一人啊。”軒轅睿喃喃低語。
“公子比楚晔那陰險之人好了千萬倍。這人明知小公子身份偏将人藏起來,哄騙了去。”錢大福面有忿色。
“錢大福,你也是看着阿媛長大的,自是看明白,阿媛是真的歡喜上他了。楚晔對她也是真心的。不然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違,費盡心機隐瞞她的身份,執意娶她。”
“可那厮終究利用了小公子的失憶,将她瞞得死死的,誘哄了去。”錢大福像是想到了什麽,突然由怒轉喜,嘿嘿一笑,“小公子很快便要記起來,看他如何收場。”
軒轅睿搖搖頭,“阿媛在這一年裏失憶、重傷、廢武,離開業都以後定是遭了大難,這都是因為我……”
心口又是一陣劇痛。現在她滿心滿眼都是那人,以她的脾性不一定會願意服下解藥,再憶起不開心過往。即使記起了,自己又能怎樣……。若是不是一年前那場變故,今日他必會為自己争上一争。
一年前啊。
一年前。
當阿媛回到翠微湖時,湖畔的山莊裏懸起層層白幡。
阿媛的外祖父,先業王軒轅極的葬禮按他的遺願辦得極簡,除了阿媛和軒轅睿并未驚動他人,甚至連他同胞弟弟當今業皇軒轅泰也是幾天後才知道的。
他的棺椁并沒有依律葬入皇陵,而是按他生前的意願,跟埋在翠微山山頂妻子雲萱合葬在一起,那裏還有阿媛的母親軒轅雲瑤。
翠微山頂天色未明,晨露挂在林梢草間欲落未落。
阿媛駐立在山頭,額際鬓角的烏發微濕緊緊地貼在肌膚上,哭得紅腫的雙眼茫然地望着遠方,山巒巍峨,層層疊疊綿延千裏,千裏之外便是玉峰山,玉峰之下即是外祖父書信中所提到的方丈之地,亦是雲洲世人口中的雲族神秘之地。
信上說,她的外祖母是世上僅存雲族後裔,阿媛身上也流着雲族的血,雲族人的血遇雲母石,石會變藍,這血亦是開啓千年雲族寶藏的鑰匙。
外祖父一再叮囑她,千萬別回“方丈之地”。那裏為歷代雲族子孫埋骨之地,也是現在世人所稱的“神秘之地”,在三國交界之處。玉峰山懸崖便是其入口,崖下沒了陣法,唯雲氏血可破。
雲國滅國之後,雲族和他們的遺民們便隐居在方丈之地。歷經幾百年,部分遺民早已不以雲族為尊,反而心心念念一心要以雲族人的血來尋寶藏,以期一統天下。至今仍未出世,是因為當年雲族人以血為引立下陣法,将他們困于“方丈之地”。陣法十四年一封印,上次封印時間正是十四前阿媛出生時。
信中還提到了她的父親蕭耀軒,說起了十多年前的舊事。外祖父最後告訴她,若想要見父親,可去珉楚國邊陲小鎮靈州城內的靈州客棧。
春寒料峭乍暖還寒,冷冽山風吹來,全身的血液都冷凝了。
不知何時,軒轅睿已站在她身邊,忽然出聲道:“阿媛,皇伯父病重一直瞞着我們,就是不想讓我們太擔心,前幾日突然病勢加重,也是意外。你不必太愧疚,皇伯父一直最疼你,哭成這樣他該多心疼啊。”
遠處的山間開始透出縷縷紅霞,漸漸由暗變明,一輪紅日噴薄而出,頃刻間霞光四射,翠微山籠罩在一片金色之中。
“阿媛,人壽幾何逝如朝霜。天可補,海可填,南山可移。日月既往,卻不可複追。”
小姑娘神情從未有過的凝重,蛾眉緊蹙似有訴不完的心事化不開的憂愁,軒轅睿伸出手輕揉着她的眉心,眉心散開,扶着她肩鄭重地道:“別擔心,你是軒轅家的人,有什麽事我總會在你身邊,你永遠不會是孤零零一個人。”
“只一點,”軒轅睿側身凝望阿媛,一雙鳳眼似是含着粼粼秋波,光華流轉絢目得讓人看不清內裏,“以後別在自己獨自出門了,讓人好生擔心,你想去哪兒告訴我,我抽空總會帶你去的。”
話語輕柔地如羽毛輕拂在心頭:“阿媛,照顧你我心甘情願……。”
阿媛怔然擡頭,他身後是萬裏朝霞,暖金色的霞光隐在他身後,使得面目模糊起來,但那樣神情與話音,恍惚中她像是看到了楚晔,心忽地一慌。
見人神情有異,軒轅睿欲言又止,按奈住蠢蠢欲動的滿腹心事:再等等吧,別吓着她,如今她親人剛逝,不是個說此事的好時機,等回了業都再說吧。
低嘆一聲,終是拍了拍她的肩,“山間風大,下山去吧。看看頭發都濕了,得風寒可怎麽好。”說完便不由分說,拉着她向山下走。
軒轅睿邊走邊絮絮叨叨地告訴她,程世子偷偷給他剛滿周歲的兒子喂酒,害兒子醉了一天一夜未醒,被他老娘和媳婦收拾了一頓;他的侍衛錢大壽看上了夏荷,他打算過幾天給賜婚;劉尚書訂了娃娃親的兒子喜歡上別家的姑娘,一天到晚逼着他老子去退婚……。
原本話語簡潔人如今變得聒噪,阿媛心頭一暖,抑郁之氣漸散。自己從小便跟着軒轅睿,他教她識文學武、琴棋書畫、為人處事,對于阿媛來說,軒轅睿亦師亦友,現在更是割舍不開的唯一親人了。
第二日一早軒轅睿就帶着阿媛回業都了。
離開翠微湖阿媛有些不大情願,可軒轅睿事務煩多,他又不放心在這樣的情形下把阿媛獨留下來,所以堅持要帶她回業都。
阿媛坐在馬車裏,心裏七上八下。要不要告訴先生,告訴他什麽呢?雲族的事?父親的事?可外祖父讓自己不要跟別人說,先生不算別人吧。那一會兒找個機會和先生說吧,他總歸會幫着她處理好的。
最讓她難以開口的是有關楚晔的事?不知為何直覺上總覺得要是先生知道這事,會生氣的。
阿媛思緒飄遠,不知道楚晔現在在哪裏?在做什麽?匆匆而別後這些日子可還安好?她留了口信給翠微湖的徐嬷嬷,若是楚晔來找她,一定飛鴿傳書通知她。他答應過會來的,會盡快來的吧。自己是等他來了再說,還是現在說?阿媛絞着手指猶豫不決。
“阿媛。”軒轅睿騎着馬上,彎腰敲了敲車窗,阿媛掀開窗簾,便聽見他道:“業都來急報,我要先行一步,你帶着護衛慢慢走。到飯點就按時用餐,該休息時便休息。”他凝眸看着阿媛半晌,吞下繞在舌尖的話,最後仍是嘆了口氣道:“等你回府再說吧,記着到了業都郊外派人來傳個信,我來接你。”說完別開眼目視前方,馬鞭一揮,帶了六個親衛,策馬而去。
軒轅睿與阿媛在翠微湖分別後,快馬加鞭先回了業都。
月氏之事遠比他想得要複雜。月氏乃大業的屬國,位于南端。據探子報,月氏王曾私下跟珉楚的蕭家購買兵戎器械,且他們的資金來源不明,事發之後層層探查下來這竟涉及業國權貴,包括軒轅睿舅家國公府蘇家,無奈他只得親自去了月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