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複蘇
院子裏的桂花開了,絲絲的香氣似乎沖淡了宅子裏随處的藥材味。
容六一大早的就來叫我幫她摘桂花,撇着嘴說鐵小花那個老妖怪嚷嚷着要吃桂花雞。
摘了大上午,宦虞過來,說葫蘆巷那邊送藥材來了,順便遞了封信來。
信件稀松尋常,通篇只是些家常裏短寒暄問候,但除去首句與尾句,摘取第二句的第一個字,第三句的第二個字,第四句的第三個字……依次推論,那些字連系起來便是:“冬風将起,閉門不出。”
“‘冬風将起,閉門不出’?什麽意思?是說快要入冬了,讓我們別出去嗎?”
宦虞哭笑不得:“當然不是,妫姬夫人費了老大勁從宮裏送出來的消息,會是這麽些瑣碎事情嗎!”
“我也知道不可能是這個意思,開玩笑嘛!”容六不好意思的臉紅了,問我道:“阿九姐,你知道是什麽意思嗎?”
我點頭:“大概。冬風主西北,‘冬風将起’,是說西北方向有事情吧?近來傳聞西煌在大肆招兵買馬,西北西北,應該是指西煌北姜,大約是妫姬夫人收到消息,西煌國和姜國近期不和,将有戰事,而‘閉門不出’,是說扶聞不打算參與吧。”
容六一聽就皺起臉來,憤憤道:“章合這是要做什麽?他剛當上皇帝幾天,就要出兵打仗,勞民傷財的,苦的是大姜的百姓!他就不怕他那皇位不安穩嗎!”
宦虞搖搖頭道:“你不知道,他早前那個攝政王的位置就已經安穩得不得了了,我一個司膳房的小女官都知道,朝堂後宮,早就姓章了,連顧老大人都不止一次說,江山易姓不過就差個形式!”
容六抹抹眼角,恨道:“他遲早會有報應的!”
我摸摸她毛茸茸的腦袋,道:“會有的,放心。”
午間鐵小花嫌桂花雞做甜了,不肯給妫冴做藥浴,讓容六追着打了一圈,才勉強配了明早藥浴的方子。
近來藥方變得柔和了許多,鐵小花拍着胸口保證妫冴清醒指日可待。
月初的時候,老先生最後為妫冴把了次脈,說他的病積沉多年,要完全根除那是神仙才辦得到的事情,但好歹師兄把他從鬼門關拉出來了,在這之後好好将養着,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時近中秋,老先生說這裏的事他管的夠多了,要回家頤養天年去。我們麻煩人家太多,只能百般感激道謝,踐別宴上,連一直未出面的妫姬夫人都微服出席,向老人杯酒致謝。
妫姬夫人送了老先生幾張地契,老先生收了。
老先生走了,為妫冴藥浴推拿的事便交手給我,步法經穴之類,我看多了也能照模照樣的學出來。
妫冴的身子消瘦得可怕,身子單薄得像張紙,肋骨根根可見,蒼白的皮膚上散布着不少疤痕。這麽多年了,眉眼慢慢的長開了,幹淨利落的五官,卻因為長年的病氣,看起來分外單薄。如今,他身上顯得不那麽單薄纖細的,也只有他指腹上那些老繭了,昔日彎弓仗劍不可一世,如今也只留下了這些痕跡。
擦幹了藥汁,讓下人幫着把他擡去床上。其中一個下人走路忽然一個趔趄,差點松開手裏的人,另一個年紀長點兒的罵道:“沒長眼睛啊!摔了少爺怎麽辦!”
那下人委屈道:“不是,剛剛少爺手動了一下,我給吓着了!”
我一聽,叫他們趕緊放好妫冴,看着妫冴雙眼緊閉面目安穩,沒有絲毫的波動,問那個下人:“他的手真的動了?幅度大嗎?”
“動了!”那下人先是肯定,然後摸着頭,回想了一下,又不太肯定地道,“不過也說不準,現在想想,說不定是我弄錯了……”
我點點頭,讓他們下去了。
執起妫冴的手,細細瘦瘦的,了無生氣。
我将那不甚溫暖的手貼在額頭上,默默地念道:“別睡太久了,都等着你呢……”
中秋時節,國後祭月的風俗,四國皆有之,扶聞國祭月大典定在秋分,诏告說當天午夜之時國後在祭壇主祭月神,醜時過後解除宵禁,市井開放,與民同樂。
聽到這消息我便笑,醜時過後,那哪裏還會有人出去閑逛玩樂。轉眼卻瞧見,容六和鐵小花眼巴巴地在瞧着我,一臉的向往和渴望。容六也就罷了,小孩子心性貪玩改不了,這鐵小花就算童心未泯,可他老人家自由自在,愛哪兒去哪兒去,這樣看着我做什麽?
我還沒問出來,容六便忍不住開口央求了:“阿九姐,我想出去玩兒!”
接着鐵小花也說道:“瘦竹竿兒,放小胖子出去玩兒!”
“……”我不解問鐵小花,“您為什麽要容六出去?”
鐵小花理直氣壯:“一個人出去太無趣了,有個傻子陪着正好!”
容六憤怒地甩他一眼,随即轉臉可憐巴巴地求道:“阿九姐,一起出去玩兒吧!老是悶在宅子裏,你都多久沒出門啦?”
我搖搖頭:“你要去就去吧,早點兒回來,注意安全。”
“阿九姐,一塊兒去吧!”
一旁走來的宦虞也道:“長生,你跟着去吧,宅子裏的事我看着。容六說得不錯,你老是悶在家裏不是個事兒,年紀輕輕的,出去玩兒會兒散散心!”
容六歡喜地說:“對對!虞姐姐說得對!就這樣說定啦!”
我無奈地點點頭。
祭月那日,等醜時一到,打更聲還沒落地,容六便拖着我出了門。
一到街上,那華燈初上,人來人往的倒是讓我吓了一跳。鐵小花早像個猴子一樣蹦蹦跳跳四處竄跑,容六也是一臉的興奮,指着前面買雜耍的大呼小叫:“阿九姐你看啊你看啊!哈哈哈,以前在姜國都沒有見着這麽好玩兒的雜耍!”
“小聲點!別姜國姜國地叫喚!”我拍拍她的腦袋。
容六連忙捂住嘴,但捂不住笑意,笑嘻嘻地說:“不說不說!阿九姐你看你看,到處都是好吃的!”
那邊鐵小花蹦蹦跳跳地竄回來了,手裏一堆的小玩意兒小吃食,笑得見牙不見眼:“小胖子,我見着那邊兒有一個捏面人兒的,讓人捏了一個你,活靈活現的!”
“真的?給我看看!”容六一臉驚喜。
鐵小花捂着嘴,把一個泥人兒遞過來,容六拿過來一看,氣的不得了——那哪兒是面人兒,那就是一頭圓圓滾滾的小面豬!
“鐵小花你個老妖怪!我咬死你!”容六兇光畢露地去攆鐵小花,鐵小花一路笑得猖獗。
我撿起容六扔在地上的小面豬,粉紅粉紅,肉嘟嘟的樣子,竟然和容六有些神似,我連忙忍住笑。
擡眼看去,容六和鐵小花追追打打的,跑得沒了影,倒是看見了鐵小花所說的那個捏面人的攤子,見着比別的攤子清淨,我走了過去。
攤主是個四十上下的漢子,一直埋頭捏着面人,見有人來了,擡頭笑得憨厚:“姑娘,您要買面人兒嗎?看中哪個?”
我一愣,有些窘迫,上下看了看他攤子上捏的一個個面人,忽然瞧見一個布衣公子哥模樣的小面人,小小少年的模樣,配着一把劍,圓圓的臉蛋笑得緋紅。我鬼使神差地就伸手去把他拿了下來。
“姑娘喜歡這個面人?”
我又是一愣,點了點頭。
“一個銅板!還要什麽嗎?”
我搖搖頭,摸出一個銅板給他。
“您走好!”
我拿着小面人慢慢地走,燈火下那布衣小少年笑得愈發開懷。
“阿九姐!”遠遠地容六跑過來,眉飛色舞地拉住我說:“前面有在耍雜技的,可好玩兒了!我帶你去看!”
容六拉着我,一條街上到處的溜,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她一個都沒落下,短短一條街,兜來轉去的逛了一個多時辰。
容六玩兒得可盡興,回去的時候笑得臉蛋紅撲撲的,懷裏一堆的戰利品。
送容六回了屋,慢慢走回自己屋的時候,往院子裏看了一眼。
這本來是個世家大族的宅院,後來破落了從轉手他人,屋子和院落裏的樹植都上了年紀,房子和人一樣,都是越老越會說故事。今夜的月色真的好,之前在燈火重重的街市上也這樣覺得,但是,現在在這個牆院深深、樹影重重的老院落裏,看見月光靜靜地越過屋瓦、穿透枝桠,落在老青石板的小路上,疏影斜枝的,脈脈的有種陳年老故事的感覺。
我折過身,沿着老青石板一路一路地走進老院子裏。
青石板路的盡頭栽了株有年歲的金桂,脈脈的香氣順着月光渡過來。月光原來也是有味道的,我才知道。是桂花香的味道。
繞過一叢早早落葉的丁香,前方十丈遠處,便是染香月光的金桂。開得滿樹荼蘼的桂花,月光下靜靜地端立着,風托着小小的花朵,落地無聲。
這個年老的老院落,同年老的月光與花香,像是向我講述一個年老的故事。站在故事裏的那個清瘦蒼白的青年,是故事的結局。
他慢慢慢慢地轉身,微笑。一幕幕都不像是真實的。
他說:“嘿。許長生。”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