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鋒芒
凡我大姜國君,承襲尊位,信物有三。其一,冠冕衮服。帝王專屬的服制禮儀,承載天地蒼生。其二,傳國玉玺。訃诏傳檄,帝王之令,玺印為證。其三,盤龍玉璧。君王之位,上達天聽,下至祖宗,以此為證,滴血認歸,一脈相承。
自立國以來,歷任君主皆是衮服冠冕,跪受傳國玉玺,血入槃龍玉璧,完成皇位的交接承襲。
當妫冴的鮮血顫巍巍地浸入玉璧,與他父祖的血液在玉脈中相融,他才算是真正完整地承襲下統治者的位置。
這條玉脈被先祖代代視為國脈,容不得半分玷污。
“當時西煌大軍壓境,先帝命臣領兵回防,臣得知密報,西煌打算聲東擊西,西面的攻擊不過是掩人耳目,待我軍被引至西線,潛藏于東境的數十萬大軍便将蠶食我東部城池,因此臣率軍東走打算集結東部兵力一舉殲滅埋伏在東線的伏兵。哪知淮安王包藏禍心,聯合西煌,将臣劫持,反攻皇城。臣知國難當前,不惜名節,詐降叛賊,獲取叛賊信任,暗中與先帝聯系,先帝深谙時事艱難,自言君子死社稷,但囑托臣,必不能讓叛賊玷污國脈。臣無用,保不住主君,僅能冒死藏下這槃龍璧,護我大姜血脈清白。臣命下屬護佑當時的三皇子,卻不得不對叛賊作出耿耿忠心的樣子,手染主君之血。臣自知大逆不道,萬死不足惜,然臣受命于先皇,定要複我大姜正統,再造國運昌隆。今上德行仁善,然玉體有恙,不善深慮,臣卑鄙之人,不忍棄之,願以罪孽之身,授其治國之策,臣驽鈍,維願再見清平盛世,方能死得其所。臣卑鄙私心,懇請陛下、諸位大人憐憫。”
章合這一番托辭,也不知他準備了多久,但成效顯而易見。宰相大人或許仍舊心存幾分疑慮,然而老先生已經沒了之前那咄咄逼人的氣勢了。老先生從看見玉璧的那一瞬間,就衰老了。老先生撐在其他大臣的手上,對章合說:“……老主子去得凄慘,你能幹,別讓他九泉之下,都過得不安逸。陵寝的事,你再費些心思。”
老先生望着那玉璧,又像是不忍,垂下了衰老的眼神。
殿堂之下極為安靜,只餘下一些風逝的忠心汩汩的流。
君王的發言誰都沒有想到,聲音有些虛,意義也含糊不清。
“行宮?君上是何用意?”
衆臣不甚理解,當作是君王一時口誤。
除了一個人。
章合眼前一亮,向着君王施行國禮道:“主上英明,此計甚妙!”
章合返身對一派糊塗的朝臣解釋道:“陛下的意思,是改造現有行宮,作為陵寝。諸位莫要驚慌,別的行宮或許不可行,但是有一座行宮,卻是不可多得的适宜之處。年前始建的長信宮,劈山而建,因地處西北,臨近荒漠,因而鑿有大規模的儲水地宮,規制與陵寝相仿,月前工程被迫停止,雖地上宮殿尚未完工,但地宮已修建妥當,稍作整改,即可作為陵寝。”
司空大人附議道:“此法可行,且整改地工費不了多少時日,地上未完工的宮殿也可改修作祭廟,若是人手充足,全速趕工的話,不出六十日即可竣工。”
“六十日,加上之前三十日,恰好能趕在百日做旬之前入葬,諸位大人意下如何?
宰相大人略一沉吟,道:“也不失為一個主意。”老大人擡頭眼含熱淚看着君王,道:“陛下仁孝啊……”
衆臣伏首叩拜,章合随同他們一同矮身叩頭,只是漫不經心地瞥了我一眼。
散會之後,皇帝儀杖走出殿門之時,章合在我耳邊輕聲道:“腹語生疏了許多,多練練。”說話時唇角勾着愉悅的弧度。
儀杖行至中途,坐在轎辇上一直沉默的妫冴終于開口,短短地說了一句:“為什麽要幫他。”
終于問出來了。我低低地答道:“我并沒有幫他。我在幫你。”
妫冴狠狠地皺眉。
“這件事情解決不好,你的榮譽會有污點,無論對國家還是對你自身,都不利。其次,‘你’想出辦法完美解決問題,大臣們對你就會更信任,那麽章合就沒法在太短時間內達到他的目标。”
沒必要藏藏躲躲,這宮裏遍布着章合的眼線,躲與不躲沒區別。反正這點東西章合不可能想不到。
妫冴沒再問,但是眉頭一直沒舒展,眼珠子有些許陰沉。
我見他不甚喜悅的模樣,不由嘆了一口氣,這一回,妫冴怕是要失去一個強有力的支持者了。本來顧宰相是極其強大的支持力,老大人的勢力是唯一能和章合較量的力量,妫冴若是能在朝中得到他的擁護,那妫冴在朝野中就不會那麽被動。但是老大人今朝此舉,卻是将自己供上了風頭浪尖,與章合争鋒相對,按章合的脾性,老宰相的力量會在極短的時間內被他削去。老大人若是不做出動作來,怕是會有危險。
果然,次日,老大人遞上了一封辭表,自言:“天下大事已定,今上有大德,且有能人志士輔弼左右,臣已老朽,忝列諸公之位,實是慚愧,懇請陛下恕臣不忠不孝之罪,恩準臣告老還鄉,使臣的骸骨得以回歸故鄉。陛下恩德,臣沒齒不忘!”
章合沉痛地批準了。接下來的三個月,與顧宰相交往甚密的數位大臣,下放的下放,架空的架空。三月之內,朝中握權之臣悉數洗牌,本來尚且不□□穩的局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安定下來,朝權進一步坐實,天平已幾乎完全倒向我們的反面。接下來章合所要做的,就是緩慢地給朝堂換血,當朝堂之上再無一人在意那寶座上坐着的人時,他便成功了。
到那時,妫冴,便是一枚無關痛癢的廢子了。
章合在大量任免官員為朝廷洗牌的同時,也做了一件看似合情合理,但卻不合情理的事情。他追封了死去的暗護,并且命人照着那二十六位暗護的模樣,制成二十六尊等身銅像,意圖放置于将完成的祭廟之中。
這些暗護都是盡忠職守、保護先聖直到自己生命最後一刻的勇士,授予其嘉獎理所應當。但說他不合理,就在于,這嘉獎實在是太重了。當時為國殉身者,何止千萬,其中不乏位高權重的忠臣良将,他們尚且只是得了普通的谥封,區區從五品暗護,何德何能得以制為銅像,受後世景仰?
更加古怪的是,章合他追封了所有死去或是活着的有功之士,自然不會遺漏我與容六。但他的封賞十分古怪,他将我與容六從下士擡到了下大夫,但卻沒有給我們任何職位,我們的身份便尤為尴尬,說是暗護,那官階也太大,但若不是暗護,又再無奉職。明眼人一看,我與容六說是得到了封賞,但其實除了一個尴尬的身份之外,我們什麽都沒有得到。這很奇怪。別的我暫且不提,就是當初趕下妫止,奉妫冴為帝的那一天,護衛着妫冴來到城門之上,親手為他披上龍袍的我和容六,早在世人心中留有印象 ,提到功臣,我與容六在世人看來應是當仁不讓。然而,章合卻獨獨給了我們這樣一份不倫不類的封賞。給了離妫冴最近的我們這樣一份封賞。
章合出招了。
對政事敏感的人,立刻就能嗅出其中的不對味。不管他們能猜到哪一步,至少,“章合對我和容六,不是那麽友好”——這一點,他們能咂摸出來。那麽我與容六,便毫無疑問地會被孤立。本來就在朝中沒什麽人脈的我們,今後将很難發展出自己的力量。章合要截斷我們任何一條生路。章合現在還沒有太明目張膽,但相信在不久的将來,他會讓我們無路可走。
這種感覺在封賞之後第二天的早朝上得到了印證,身為下大夫的我與容六得以正式上朝,然而我們只能尴尬地站在君王左右,承受着來自四方的帶着審視的打量,朝政之事,更是沒有半分能置喙的地方。
我們被推到了人前,朝臣們帶着各種意義的目光盡在不言中。有一點我确定的是,在這些目光裏,再找不出能助我一臂之力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