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天子(上)

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現在的情緒。我手上染血的龍袍猙獰地注視着我,它剛剛才從上一任主人身上剝下來,還帶着血腥的餘溫。龍袍前主人被壓制在十丈之外,懸在刀口之下,睜着血紅的雙眼,目眦盡裂,他的目光追随着這衾衣袍,咽血的喉嚨裏卡着野獸般的低嚎。

一雙青白的手按在不住顫抖的我手上的龍袍上,修長而白淨,仿佛不沾半點血腥,仿佛不染一星凡塵。我一寸寸将目光擡上去,看見那雙濁暗深深的眼眸,帶着溫柔而殘忍的笑紋,章合彎着嘴角,說,為我們的君主,皇袍加身吧。将這原本屬于他的榮耀,還給他吧。

我看着他眼底隐約閃動的渾濁的光芒,喃喃道:“章合。你真讓我惡心。”

他微笑的眼眸沒有絲毫閃動,應聲道:“我知道。我不求你的喜歡。”

我無聲笑了一聲,眨了眨枯澀的眼睛,捧着龍袍轉過身去,看向另一邊。妫冴站在那裏,用他剔透漆黑的眼眸靜靜地看着我,無聲無息。

這是我一生中走得最漫長的一條道路。短短三丈距離,我卻舉步維艱。每走一步,我就在将那個人往深淵推近一分。

這件皇袍于他,和枷鎖無異,并且,還帶着根根毒刺,不知何時,置他于死地。

我早知道,回國都對他沒有好處,我隐約的感覺到那潛藏在天羅地網之間的危險。然而我實在太過天真。我以為章合要留着妫冴,挾天子以令諸侯。事實上章合的确有這樣的打算,但章合所要的,卻不止這樣——他要完完整整的皇權!活着的妫冴對他有利用價值,但是死了的妫冴更能給他他所渴望的東西!為着取妫冴的性命,章合給了我那兩柱混有槭花的檀香——槭花本無毒,但若與我身上藥粉的落枝霜混合,則落枝霜催眠之效更加,槭花無色無味,我覺察不到。所以我才感覺不到有人接近,才連他連夜攻入國都都無所發覺。為着取妫冴性命,他給了我那個珍貴的藥盒,那經年累月沉積藥末的木盒上有一味蟾毒,能讓傷寒的容六高燒不止,自此削弱我們的戰鬥力。為着取妫冴性命,他派出死士圍攻我們,卻又下令要護我周全——真是令人感動的溫柔!他給我下藥之後,立即下令全軍入京,裏應外合之下,逼入宮城,将妫止從噩夢中俘虜,押上宮牆,在萬民呼聲中剝下那身龍袍!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然而百姓等待的東風是妫冴,章合等待的東風是妫冴的死訊!只要妫冴一死,民衆必認是妫止所為,民怨沸騰之時,便是妫止的死期!而手刃暴君之後,妫姓王族徹底覆滅,百姓便有理由接受這位有德有能之士的統治,改朝換代,江山易姓!

可惜就在他将要落刀那一瞬間,妫冴出現了!妫冴每登上宮牆一步,章合的臉色就沉下一分,我的心也沉下一分——那是殺機。在章合眼底風起雲湧的,是鋪天蓋地的殺機。我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清醒明白了——章合——要妫冴死。讓妫冴走上城牆的,是我;而如今,将這身龍袍強加給他的,也是我。

這個國家,這身龍袍,妫冴全都遺忘了。是我,是我将他一步步領來,讓他陷入永無止境的争奪之中——而他,明顯是弱勢的一方。

——但我又能有什麽選擇呢!進退的控制權從來都不是掌握在我們這一方的!若是逃——能逃到哪裏去!章合絕對不會放過妫冴的,他絕對不會放任一個活着的妫冴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自在呼吸的!進也是死退也是死,那還不如與他正面相抗!

我顫抖着将龍袍展開,雙手卻沒有力氣将它舉起來。——我如何能做這樣的主?我如何能将這一切強加給他?這是一條血淋淋的路啊!

若是……若是逃……若是逃……

眼淚滴落在繡工精美至極的龍睛上,一點點浸入那撕天裂地的至尊神獸瞳孔中。我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如此厭惡自己的懦弱無用。

“許長生。”妫冴突然開口,我怔怔擡頭,他直直盯我半晌,然後說:“苦的。”

我不解,睜着淚眼看他,他皺着眉考慮了很長時間,最後終于下定決心一般,遲疑的伸出手點了一點我的眼角,把接到的東西展現給我看,那是一滴眼淚,躺在他指尖,我愣神地看着,聽見他解釋道:“這個,苦的。你不要吃,吃了會不開心。”

我看着那滴淚,擡眼注視他剔透坦然的眼眸,不知為何,問道:“妫冴,你會不會恨我?”

“為什麽要恨你?因為這個苦東西嗎?”

我喉頭有些哽咽,道:“不是。是因為我……會傷害你。”

“什麽樣的傷害?會痛嗎?”他有些緊張的問。

“……會。很痛很痛。”

他瞪大了眼睛,有些生氣的看着我:“你為什麽要讓我痛?”

“……因為……想要救你……也想救我自己……”

和妫冴的對話沒有結局,但我心底卻踏實了下來。因為想要他活下去,想要自己活下去,所以只能選這一條路。就算會帶來不可估量的痛苦,但是,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為着這渺茫的希望,不論付出什麽,都值得。

我終于鼓起勇氣,舉起那華麗沉重的枷鎖,将它套在妫冴的肩上。妫冴有些不情願,眼底陰沉,也不知他是否已經感覺到,這件精致的衣袍之上,承載着多少血雨腥風的過去與未來,是否感覺到,他即将被送上一條別無選擇的絕路,他不住地想要掙脫我和這件衣裳的束縛。在多次較量未果之下,我豁出去了,将龍袍披在他身上,然後伸手抱住他的肩背,縛住他亂掙的胳膊。“妫冴,”我說,“求你了,我們一起活下去……”或許是我的聲音太過凄厲,他終于安靜下來。

與此同時,懸在妫止頭頂的鍘刀也乍然落下,高高噴起的鮮血,染紅了妫冴腳下的路。

頃刻間,天上地下,一片沸騰。章合握着我的肩膀,壓着我的穴位将我圈住妫冴的手拉開,然後抓着我的手用我的手掌将妫冴往前輕輕一推,他将我壓着跪下,我聽見他用一種壓抑不住興奮的極具煽動性的語氣大聲說:“陛下萬歲!”

城樓上下,萬民伏偃,排山倒海而來:“陛下,萬歲!”

天地間,似乎連草木都為之伏偃,向着這位将将登極的君主屈身臣服。我擡頭看他,他身披皇袍而不知所措,用一種迷惘不解的眼神與我對視,我咬牙篤定地盯着他,仿佛滄海桑田,仿佛輪回百轉。

我聽得見天地間風雲谲變,飛星流火。那是星宿逆行,宿命倒轉的聲音。

登基大典定在三天後,盡管時間緊湊,萬事俱缺,但章合一錘定音,就在那一天,沒有任何商量餘地。這位開國元老說的話分量十足,禮樂祭司無可奈何,只能加緊督辦,好在章合派去了數十名上天入地的幫手,緊趕慢趕總算是能看見完成的可能性。

說實話三天後其實并非什麽黃道吉日,甚至有些兇相,但章合拼着朝野上下的不贊同,排除萬難,硬是要選在那一天。他對外宣稱的理由是什麽我不知道,但是真正的意圖,卻是連容六都能看得出來:

“因為那天是阿九姐的生辰嘛!”

妫冴放下飯碗,忘記了不愉快,眼睛亮亮地看着我:“生辰?”

我點一點頭,低頭扒着飯。

妫冴似乎有點興趣,問:“三天後,日期?”

“日期?九月初七。”容六答。

“九月初七。”妫冴複述了一遍,又喃喃幾句,“九月初七。九月初七。”

“我呢。”妫冴忽然說

“什麽?”容六沒懂。

妫冴擡起眼,看着我:“我的生辰。”

我愣怔片刻,明白過來他是在問什麽,我有一瞬的失措,道:“您的生辰是,三月十五。”

他又低頭默念了幾句。

容六興奮的說:“容六的生辰是二月二十四!”說完咯咯的笑。她剛剛吃了兩碗酒釀,也不知是不是有些醉了,臉紅彤彤的。她中午喝過湯藥之後,就神清氣爽,上房揭瓦的。知道妫冴即将登基為帝,更是興奮得上蹿下跳。

妫冴喃喃了好一會,又擡起頭來,問:“幾歲?”

我不知他是問誰,便道:“您今歲滿十六,我将滿十五,容六十二。”

他若有所思地點一點頭,再點一點頭。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微微的笑起來:“我最大。”

我看着他那高高揚起的嘴角,這個話題讓他很愉快,我也不禁彎起眼角,點頭道:“你最大。”

容六咯咯的笑,東倒西歪道:“主子最大,容六最小!阿九姐溜中間!虞姐姐……虞姐姐怎麽辦呢?虞姐姐幾歲啦?虞姐姐……虞姐姐在哪兒去啦?”

容六開始到處找人,一個勁兒往桌子底下鑽,我只好拉住她的手說:“虞姑娘在宮外,沒有诏令,她是不能進宮的,你忘啦?”

“宮外……宮內……這裏是宮內……”

“對,”我擡頭看四周,琉璃臺、朱漆柱、銅雀燈、龍紋屏、金絲絨、翡翠簾、玉臺盞、楠木桌。“這裏是皇宮內。是從前……三皇子的住所。”

我擡眼去看妫冴,他埋頭吃着點心,剛才的話題讓他心情十分愉悅,一連吃了好幾塊點心,對“三皇子”這個稱謂,沒有絲毫興趣。

飯畢,宮女侍人撤了席,他們的臉上帶着誠惶誠恐的表情,想必對這個即将即位的君主,風聞了不少事情。我想妫冴兩次夜斬百人的事跡,早在章合推波助瀾之下,傳遍大江南北了吧。

我扶着東倒西歪的容六到從前暗衛執勤時休息的房間去躺着,給她服下了清熱解酒的藥丸,她才慢慢地平靜下來。我擡眼看着這個熟悉的狹小空間,輕輕嘆了一口氣。

走出房門的時候,我聽見容六嘟囔了一句:“皇宮啊……不想回來哪……”

我苦笑一聲,将門帶上。不想回來,可是,不得不回來。

回到前廳,妫冴仍舊還坐在那裏,張着眼睛看着窗外面一片靜靜的池塘,黃昏的最後一把餘晖灑在他臉上,使他的表情有些模糊。

我走近去,站在他身邊看了一會兒那片沉水,開口道:“想去走走嗎?看看這個地方。”

他轉過頭來看我,映襯着夕陽的目光有種奇異的溫柔,他說,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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