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祈望
我這輩子最恨的兩樣東西,其一是章合,其二就是我這太過頑強的生命力。
我祈求着死亡,但事實上我連暈過去的福氣都沒有。
章合下來把我摟在他的懷裏,我連去厭惡他的力氣都沒有了。
章合撫着我的背問疼不疼,我連頭都不想搖。他反應過來我已經失去所有痛覺,将我橫抱起來送回戰場後方的村長家。他一定是将這場戰争的所有細枝末節都考慮完全吩咐下去了,不然主将就這樣離開前線不可能沒有人來幹擾阻攔。
醫官早已待命一旁,章合一将我放下,他便開始為我搭脈。
醫官問了我一些問題,我沒有聽,或者說我聽了,但不想做任何反應。
我閉上眼睛,不聽,不看,不想。
過了一會兒,醫官的聲音消失了,章合的氣息卻近了。他抓着我的手捏在他手心裏,也不說話。
過了很久,章合說,這樣挺好,你乖乖的,不吵也不鬧。
我閉着眼睛,連呼吸都沒有波動。
一陣響動,章合躺上了床,他将死人一樣的我摟在懷裏,輕輕地拍打着我的背,哄我睡覺。
——他摟着我的軀殼,哄它睡覺。
這是一場安靜的戰争。交戰雙方都已經精疲力竭。他們橫屍在我靈魂深處,問,我到底為了什麽還在茍延殘喘。
我的靈魂站在離我很遠的地方,她還是七八歲的模樣,是我剛剛遇見章合的年紀。她跑過來,把腦袋貼在章合的肩膀上,很依戀的模樣。
我聽見她在問,
章合,章合。你想要得到什麽。
章合,章合。你想要得到什麽。
章合聽不見。他摟着我的軀殼,聽不見她的聲音。
她锲而不舍地問,章合,你想要得到什麽。
她的聲音空空蕩蕩地響在那裏,沒人回應。
“你在憐憫我嗎?”我聽見她說。她在對我說。
“你呢,未九,你想要得到什麽。”她說。
“許長生,你想要得到什麽。”她說。
許長生,你想要得到什麽。
我驀然睜開眼睛,推開章合,跑下床。腿腳很麻木,我剛邁了一步就摔在地上,章合撈住我,我掙開他,往屋外跑。章合攔在我面前,喝道:“未九!你幹什麽!”
我用力推開他的手,跑出門,遠處戰火紛飛,厮殺震天。妫止的軍隊已經被章合的兵打得不成陣型,零散在四處。我朝着村後宦虞家跑去,章合沉默地跟在我後面。
村後不是主戰場,但越往前跑血腥味越重,夜風将那新鮮而濃重的血腥味送進我麻木的鼻端,我心裏死水一樣不起波瀾。
後面遠遠地趕來一隊兵馬,向章合報告,我隐約只聽見“前方”、“未知敵人”、“不分敵我”、“誰擋殺誰”……我加快了腳步,章合在我背後喊着些什麽話,但我聽不進去,現如今我耳朵什麽聽不見,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覺得遠在天邊。
我的大腦已經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了,它累得無法轉動。
它只是單純地給我的雙腿下達命令,勒令它不許停下來,勒令它去尋找。
我在尋找什麽呢?在前方,在那群厮殺的人群中,有什麽值得我去尋找的呢?
——
許長生,你想要得到什麽。
——
我沖進人群,一路披荊斬棘。血濺在我頭臉上,我麻木地想——還贖什麽罪呢,我還活着,這就是罪孽。
這一片黑暗,濃稠得像是鮮血。然而就在那潮水一樣的黑暗中,我看見了那雙藏在漆黑夜風裏的剔透眼眸。
他站在離我十丈遠的前方,血染長袍,長劍劃地,黑海一樣的眼睛隔着重重兵馬篤定地望着我。
他的身後,是一條鋪滿屍體的血路。
他踏着一路屍體,直直地向我走來。
絕處逢生。
明明他手上沾了那麽多條人命,明明他也許剛剛還在屠殺,但我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有一種絕處逢生的感覺。那種掉落懸崖卻最終抓住一條鐵索的感覺,讓我瞬間跪倒在地。
他走到我跟前,居高臨下看着我,我跪在地上,仰望着他。
他俯視着我說,許長生。天黑了,我要睡覺。
他漆黑剔透的目光落進我枯井一般的心髒裏,擲地有聲。
我的聲音幾番漲落,終于沖出喉嚨,已是破碎不堪——
“……诶……”
我終于哭了出來,像是要将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悲傷全都發洩出來。我受不住了,我真的受不住了。自己和自己鬥争,自己與自己為敵,太痛苦了。我鬥不過,我一直就不是多麽堅強的人。我輸了,輸得一無所有,輸得一敗塗地,輸得連退路都沒有了。
這是我這輩子哭得最放肆的一次,把趕來的章合驚在原地,容六從一旁人群裏鑽出來,抱住我,她不知道我為什麽哭得這樣厲害,她也跟我一起哭。
而妫冴,他就那樣坦然地看着我哭,眼神平靜,像是大海一樣,溫和地包容着我。他什麽都不知道,卻又像什麽都知道。
他那幹淨包容的眼神,成了我生命最後一根稻草,我抓着他,将我那個沉在枯井畫地為牢的靈魂重新拉回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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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上妫冴被容六迷暈,容六和被她事前說服的宦虞将妫冴帶去後山,但被埋伏在山谷外的妫止軍隊抓住了,幸好帶隊的小将領不認得妫冴和容六,不然他們早就被就地滅口了。小将領打算從他們口裏逼問出村內兵馬的情況,容六撒謊說村裏沒多少兵力,不然他們怎麽輕易就逃出來了,将領聽信了,将消息傳給上頭,這或許是妫止軍隊按捺不住出兵的原因。後來小将領對容六和宦虞動歪腦筋(我聽見這事臉都扭曲了:容六還不到十二歲哪!),好在妫冴醒了,他擡眼看見這麽多陌生人圍着他(其實是他身後的兩個姑娘)轉,臉當即黑了,再一擡頭見天黑了,起身就說:“天黑了,我要睡覺。”将領見他身上的繩索竟然斷了(容六幹的),臉色大變,提起劍就砍,妫冴躲開,不知道用什麽法子把劍給奪過來,眼都沒眨就把将領給刺死了。其他人過來圍他,他就一路砍一路殺,生生殺回了村子裏。
最後容六總結了一句:“主子真的不鳴則已,一鳴驚天地泣鬼神!從前一直是我們保護他,卻不知道他竟然這麽厲害!這要我們有什麽用?”
我看一眼窩在床沿睡得安穩的妫冴,心情複雜。
容六走後,我慢慢地挪步到妫冴身邊,蹲在他旁邊。我說不準自己現在是什麽心情,今天發生太多事,在我心裏亂成麻團。
他回來了,我之前所做的努力都算是白費了,一切又回到了章合的計劃軌道裏,他成了章合手裏最重要的棋子。
我轉過頭去,看他平靜的睡臉,我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踏踏實實地在跳動。我聽見自己心裏說:就是這個。你想要的,就是這個。
就當我糊塗一次吧。就當我自私一次吧。讓我再擁有一會兒,讓我再感受一會兒。這種過分奢侈的安穩和溫柔。
我像他一樣,趴睡在床沿上。
他就在我身邊,一睜眼就看得見。
感謝蒼天。
而那時候,我不知道的是,章合站在那扇門外,站了一宿。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