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困獸

這是一場屠殺。一場不折不扣的屠殺。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身體裏可以儲藏這樣深的恨,如海一般深的恨意從他的刀尖流淌出來,和着鮮血與月光,刺進新一個身體裏,帶出的血珠在月光下飛出淩冽的光弧,灑在他的袍角。

轉瞬之間他的衣袍,他的劍刃,他的發絲,他的眼珠無一例外都染成了鮮血的顏色。他像是一個瘋子,三尺青鋒困鬥重重精兵。他又不像瘋子,我沒見過送死送得這麽平靜的瘋子,他的眼神平靜得像是一潭荒蕪多年的死水,仿佛周圍緊緊指着他的不是冷光淩淩的兵戈,又仿佛他劍鋒之下的不是他的仇人,甚至不是人,只是一堆無所謂生死的草木一般。

“容六,走……”我剛一發聲,卻被一道目光制止——主子酣戰之暇,投來堅決而冷厲的目光。他在制止我們參與,他要獨自與這數十人戰鬥。

“阿九姐……”容六躊躇的問,我握緊雙拳,閉上眼,腦中回旋着那道目光。

睜眼,我握緊容六的手臂,道:“……一旦主子有危險,身死以救之!”

我目光緊鎖着那個血戰的身影,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他在想什麽,他的目的是什麽,這些我一無所知,他将自己藏得太深,我只能亦步亦趨追随着他的腳步,一分一寸地揣摩他的內心。我們的距離從來如此。從來如此。

長矛從他的身側穿刺而過,他踩着輕巧的步點躲過,目無波動地将劍刃送進敵人的胸腔。他像是一只剛剛破繭而出的血蝶,揮舞着封喉利刃,切割敵人的喉嚨。

他腳下的屍體越累越高,他踩着它們,高高在上,像是一個王者一樣。一個如同困獸一般的王者。

我那困獸一般的王,僅憑三尺長劍,橫掃數十精兵,他站在不遠處,陰冷的明月高懸其上,渾身浴血的他如同羅剎。

那場一個人的屠殺,甚至沒有持續一個時辰。

戰至後來,數名士卒紛紛丢下武器跪下求饒,他站在他們面前,冷漠地看着那些人。降者不趕盡殺絕,這是他一直以來學習的戰法。可是他顯然不想按照規矩來,他并無遲疑的擡手刺死離自己最近的士卒,抽出長劍,他對其他已經驚得亂作一團的士卒開口道:“起來。你們降或不降,我都不會手軟。”

士卒們面面相觑,直到劍刃送入再一個同伴的胸腔,他們才恍然醒悟過來,一轟而散,瘋了一樣撿起兵器。

片刻後,他将劍鋒抵上最後一個士卒的喉嚨,目光一片漆黑。

士卒兩股戰戰,涕泗橫流,跌跪在地,匍匐在他腳下:“求您……求您饒命、饒了小人吧……”

他抽出被緊緊攀抱的小腿,沉默的看着這個匍地求生的人,看着那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五官。他将劍尖劃上那個人的臉,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轉瞬即逝,但我在那電光火石之間,捕捉到了一絲令我震驚的情緒,那是一種極其深的悲傷,像是刀刻一般,狠狠劃在他的眼角。

他擡起手的那一瞬間,我不知為何,心髒被針紮一般,我不禁脫口而出:“妫冴——!住手——”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震驚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他轉過頭,漆黑的眼中有着濃重的悲傷,灼燒着我的心髒。

他就那樣注視着我,手中長劍往下刺穿那個投降的士卒,高高噴起的鮮血灑在他蒼白的臉上,觸目驚心。

“……”他張開口,卻什麽都沒有說。

劍從他手中滑落,他眼睜睜盯着我,兩腿不堪肩上重負,頹然倒地。像是斷了翅膀的蝴蝶。

我掙脫了容六的手,踩着屍體,爬上死人堆成的小山,跪在他面前,面對着跪坐在面前的他,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以前所未見卑順的姿态呈現在我眼前,他看起來一碰就會随風湮滅。

我小心翼翼地扶住他的肩,他的肩僵硬得像石頭。這石頭一樣的肩膀,以微不可覺的幅度細細地顫抖着。

“……主子……”

他擡起頭,看着我,嘴角細細地勾起來,道:“……你也一樣,和我一樣。”

我心驚膽戰地看着他,他抓起我的手,将他的劍扣在我掌心,然後握着我的手指,寸寸收緊。劍柄冰冷滑膩,沾滿未幹的血跡,一如他握住我的手掌。他伏在我耳邊,輕輕說:“……用這個,把他殺了。”

我呆滞的順着他的話:“……誰?把誰殺了?”

“你,你自己。”

他退後,注視着我。我深深望進他的眼睛裏,我看見自己的影子,慘白而渺小,深深印在他的眸底。我就像是一個沒有魂魄的木偶。

我自己?

他看着失魂落魄的我,輕飄飄笑了一聲,緩緩的站了起來。他環顧四周,我這才發現,周圍遠遠圍着村民,見他站起來,小聲的嘩然,不少人恐懼地往後退了幾步。

“我是妫冴。”他對着幸存的村人說,聲音堅定遼遠,诏告着他自己的罪孽,“你們記着,讓這個村莊生靈塗炭的人是妫冴,是前朝餘孽,先君第三子,妫冴。”

我擡頭仰望着他,他望着遠方,楚歌四面的火光在他眼中明滅。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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