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家人

我想在春一家看來,我們就是一群不速之客,不請自來風塵滿面地闖進他們正值農忙熱火朝天而又艱深清貧的生活裏。

那時我們在這個迷宮般的村子裏暈頭轉向,小小的一個山村,愣是九曲十八彎的讓人摸不着頭腦。容六這家夥,随便經過一戶人家就斷言道:“肯定是這一家!”問她為什麽,她說:“去年春一哥回家省親,我跟着來的,我記得他們家門口種了一棵樹!”

可是放眼全村,有七成的人家門前都種着樹!我無力的垂死掙紮:“你再想一下,還記得他們家種的是什麽樹嗎?”

容六抱着腦袋苦思冥想,一盞茶時間後打碎了我最後的期望,她痛快的說道:“記不得了。”

我當時真想撬開那崽子的腦袋往裏面塞兩坨棉花,讓它好歹不那麽空無一物!

沒辦法,只能硬着頭皮敲開那戶人家的門,半晌後出來一個面相不那麽和善的婦人,冷漠的看着我們,直言道:“找誰?”

那婦人單薄的眼皮冷漠的掀起,瘦削黃黑的臉上明顯不耐煩的神色使我一愣,腦子裏突然想不起春一的本名了,一時有些支支吾吾,那婦人臉一黑就要關門,卻聽見容六咋咋呼呼的一聲喊:“宦阿娘!”

婦人的動作停住了,狐疑地看着容六,道:“你是誰?”

容六搖着尾巴迎上去,閃着星星眼跟她說:“宦阿娘是我呀!你不認得啦?是我呀!”

婦人皺眉疑惑不解的推拒着粘過去的容六,問道:“你到底是誰啊!”

“是我啊是我啊!”容六那個二百五依然锲而不舍地搖頭擺尾,進行完全驢唇不對馬嘴的回答,我真想一巴掌呼死這個蠢貨。

容六将二百五進行到底的癡心執着讓婦人徹底失了耐心,甩開容六的手就合上大門,千鈞一發之際一道聲音拯救了我們即将失敗的認證活動,那道聲音是主子發出的,我那英明神武的主子在最後一刻力挽狂瀾,他說道:“你認識宦春來嗎?”

宦春來,春一的原名!我有些驚訝主子居然記得春一的本名。

婦人顯然被宦春來這個名字驚動了,她停下關門的動作,皺眉審視着主子,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線情緒,我沒能抓住,她疑惑地問道:“你們知道春來?是春來讓你們來的?”

我連忙點頭道:“正是,我們是春一……春來在宮裏的朋友,他托付我們來辦一件事。”

這時候容六終于捋直她的神經了,拉着婦人道:“宦阿娘,是春一哥讓我們來的,你還記得我嗎?我去年開春的時候跟着春一哥來過你們家呀!”

宦阿娘才恍然大悟一般,看着她道:“你是那個小姑娘,叫什麽六的?”

“容六!”容六大張旗鼓的宣言自己的名字,順便将我們也介紹出去:“這個是阿九姐,這個是主……”

“祝三!”我搶在容六前面先說,宦阿娘沒有懷疑随意地點點頭,開門道:“進來吧,剛才失禮了,主要是近來山裏不太平,所以不太放心陌生人。”

“山裏不太平?為什麽?”容六蹦蹦跳跳的跑進門,随口搭話問道。

宦阿娘将我們都請進院子裏,然後又把門給關實了,才回答她,臉色還是一樣的難看,但是語氣卻稍顯緩和:“幾天前山裏面新來了一批山賊,天天下山搶劫擄掠,附近的村子都糟了秧,估摸着這兩天,就該輪到我們村了。你們沒注意青天白日的家家戶戶都掩着門嗎?”

我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在村裏繞了這麽久,卻一個人也沒有遇上。我目光轉過去,掠過主子的臉,那時從院子裏的樹蔭下漏出一絲光斑,恰好打在主子的眼角,我眼前一陣恍惚,眨眼再看去,那縷光已經從主子的臉上掠去了,那絲讓我心裏發涼的笑意也瞬間消失。

錯覺?

我心裏模模糊糊的想,疑慮稍縱即逝。

宦阿娘将我們迎進外堂,不算大的外堂裏擺着蠶蔟,旁邊收了有一笸籮的蠶繭,看來在我們來之前她正在摘蠶繭,她從裏屋搬了兩張長凳給我們坐,我和容六擠在一條凳子上,另一條凳子留給了主子。

宦阿娘給我們每人沏了一杯茶,然後坐在蠶蔟前繼續摘繭子,一邊随意撿了個話題:“從京都過來,要十好幾天呢吧?”

“是啊!幸虧阿九姐買了架牛車,不然我們得走脫皮!”

“哦?那還真是有遠見。”

“可不是嗎!不過阿九姐自己都不會駕車,就直接買了,遠見也遠不到哪裏去!”

“呵呵。”

我知道自己有的時候是有些過于敏感了,但是宦阿娘的疏離和冷淡已經明顯到我不得不去承認的地步。我一時覺得分外的尴尬,屁股底下的凳子仿佛也跟長了獠牙一樣的紮人。我們的确是來得太突兀太貿然了些,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更換就風塵仆仆地登門了,這在講究一點的人家看來是極其失禮的行為。春一的教養我見過,是最謙順有禮不過的,這大概和他的家教有關,即便看起來他家不是富貴人家,但從歸置格局來看也是檢肅端方的。這樣的人家,大概不會喜歡冒冒失失的不速之客。

想到了春一,我的心又沉重了下去——我的懷裏正揣着那枚春一臨死前托付給我的香囊,這枚香囊對于這個家庭來說,何異于驚天霹靂!聽春一說過,他父親早亡,家中祖母病弱,常年卧床,唯有母親和親妹能事農桑,家裏唯一穩定的經濟來源就是他在宮內賣命掙來的錢。他常跟我說,他得在四十歲出宮前,将祖母的喪病錢、妹妹的嫁妝錢、還有母親的養老錢給存夠了,所以宮裏的活計,日常的練習,他一分都不敢松怠。可是現在,這個家唯一的頂梁柱倒了,這樣的消息,對于這樣一個孱弱的家庭,是足以壓垮人心的。

太過沉重的愧疚讓我不能擡頭,然而容六卻絲毫沒有察覺到我的情緒,也沒有受宦阿娘冷漠對待的影響,興高采烈的講述着我們這一路千山萬壑爬高走低,一場倉皇局促的逃亡在她口裏變成了山高水長的短期旅行一般,有驚有險,有喜有憂:“……後頭那野狼就追啊,吓得那牛不要命的跑,那前面就是一道懸崖,九姐駕車技術又不行制不住它,眼見着老牛就要失控沖下去了,幸虧是主……祝三急中生智拉住一邊的缰繩引着老牛改了方向,往一邊的林子裏去了,但後面那野狼沖太快剎不住車,呼哧一下就蹿出懸崖邊,掉下去了,把我看的又怕又樂,又哭又笑的,岔氣岔得肺疼!說到岔氣我就想到上次随春一哥哥來的時候,和春一哥哥躲在房梁上吓虞姐姐,我和春一哥哥都笑到岔氣,虞姐姐氣得都不想搭理我們了……對了,虞姐姐呢?”

容□□處張望,宦阿娘沒有應聲,她始終背對着我們,有條不紊地摘繭子,直到容六說到春一,她的動作便戛然而止,停頓在半空。我心裏不好的預感頓時萌發出來,心裏砰砰地跳。

見宦阿娘久久沒有回應她,容六終于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勁,她疑惑地問道:“……宦阿娘?你怎麽了?”

宦阿娘遲緩地搖搖頭,不發一言。

容六遲鈍地神經此時發揮出了它應有的感知能力,她明顯看出宦阿娘的舉止不尋常,旋即跳下凳子跑去宦阿娘旁邊,蹲在她身邊問:“宦阿娘,你怎麽了?你不舒服嗎?”

宦阿娘還是搖搖頭,沒有言語,但是另一道更加清秀的聲音回應了她:“你們是誰?”

我擡頭看去,一位背着一捆幹柴的少女從門口走進來,年約十□□歲,面容溫巧,眉眼間能看出春一的影子。她溫和的眸子裏露出友善的好奇,彎腰行禮,溫聲道:“客人從何方來?到寒舍有何事?”

我連忙從凳子上跳下來,匆忙回禮,卻還沒來得及應聲,容六那個小兔崽子就叫嚷開了,她先是叫了一聲:“虞姐姐!”歡天喜地地跑過去繞着她搖尾巴,一個勁的賣萌:“虞姐姐!是我啊!容六啊!”

“容六?”虞疑惑地看着這條拼命搖尾巴的崽子,不解的問:“容六是誰?”

容六明顯沒想到她的存在感這麽差,一連兩個舊識都不記得她,其實那也不怪人家,只那一面之緣,數日相處,又一別經年,尋常記性的人都難以記住,就是記住了,猛地要他想起來也得要點時間。可是容六還是有些難過,眨巴眨巴小淚眼郁悶地說:“容六就是容六啊……容六去年還跟虞姐姐一起去采桑葉的,虞姐姐還誇容六爬得高摘得多,吃飯也和春蠶一樣從來不挑也不停……”

聽到最後一句我感覺我的眉角跳了兩跳,我認為對于“她吃飯和春蠶一樣不挑也不停是稱贊”這一點容六明顯會錯了意……

不過顯然這種标志性的蠢呆粗神經和橫向飙淚技巧讓虞從記憶裏撈出對這個崽子的印象,驚喜的表情擴張在她臉上,她驚呼道:“你是容六!我記起來了!”

容六歡喜地閃着眼睛搖着尾巴:“虞姐姐你記起容六啦?”

“嗯!”虞肯定的點點頭,兩眼同樣閃閃發亮:“我記起來了!你就是去年同哥哥一起來家裏的,三天就吃光家裏準備存到年節的花生的人,我記得!”

“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不要這麽誇我,我阿九姐還在呢,啊哈哈……”

我:“……”

“你怎麽來了?難道哥哥回來了?”虞開始四處的張望搜尋,看到一直沉默的我和主子,禮貌地點了點頭,眼睛轉了一圈沒看到想看的人,她又收回目光問容六:“哥哥呢?去看奶奶了嗎?”

容六驚慌起來,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不擅長應對這類事情,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來,也應付不了虞那單純疑問的眼光,她只好逃開虞的範圍躲到我身後。

容六反常的行為讓虞很是不解,她疑惑的看着她一路逃到我身後,困惑的問:“你做什麽呀?我有那麽怕人嗎?”

容六用力地搖搖頭,然後更加窩囊地藏在我的背後。我有些尴尬的夾在她們中間,迎着她那溫和的質問。

她清澈的目光讓我懷裏的香囊此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心髒緊縮。

我深吸了一口氣,挺直了腰板,坦然地直視夏虞的目光,道:“宦家阿娘,虞姑娘,其實,宦春來他……”

“虞!”宦阿娘突然出聲,硬生生地截斷我壯士斷腕般的決心,我的話活生生給斷在嘴裏。

“啊?什麽?”虞被她母親吓了一跳,問道。

“去生火做飯,得為客人接風洗塵。”

“可是我想先見見哥哥……”

“去生火!莫要多話!”

顯然母親嚴肅的語氣讓她不敢違抗,她有些不甘願地應了一聲,背着柴火進了後屋。

場面霎時凝重起來,宦阿娘背對着我們,有條不紊地摘着繭子,無言的一室之內氣氛很是沉重。

我心裏忐忑不安,照這情形來看,宦阿娘對春一的事應該有所知,但她具體了解到什麽程度卻不清楚。不知為何我下意識地轉過頭去看主子,主子的目光卻迎頭和我撞上,那種深不見底的目光寒刀似的戳進心頭,我慌忙躲開。

這時,宦阿娘開口了。

“我聽縣裏面的人說了,宮裏換了個皇帝。”

我們一時有些不知所措,我心中惴惴不安,不知是宦阿娘的話讓我不安,還是主子的目光是我心驚。抑或兩者皆有之。

見我們表情艱深,宦阿娘的目光愈加晦暗,她仿佛已經洞悉我們的內心,沉聲道:“我是個婦道人家,不懂這些國家大事,誰來做皇帝也不幹我的事。只是……你們告訴我,春來他現在,如何了?”

我們無言以對。主子八風不動地坐着。容六使勁地往我的背後躲,努力地縮小自己存在範圍。

宦阿娘以一種期盼的眼神默默地凝視着我,眼中是呼之欲出的脆弱的希望。

我慢慢把香囊拿出來,奉給她,我說:“這是……春來托我給虞姑娘的……是春來的……最後的遺願……”

宦阿娘遲遲沒有接過那枚香囊,我低着頭不敢直視她。

僵持了許久,宦阿娘終于緩緩地出聲:

“我兒子……是怎麽死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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