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愛在心如止水時
第8章 愛在心如止水時
明知夏翰青丢出的是一個裹着糖衣的毒餌,範柔竟是認真地考慮了半晌。
他看透了她,就算他們永遠只能是朋友,她仍然會接受提議,不管從何種角度考量,她既沒得到過他的心,遑論失去?實際上她沒什麽好損失的。
她安靜了好一會兒,終于決定啓齒。
「認識你那學期,班上最後半個月發生了一件事,你一定不會忘記。」她垂眼看着自己的膝蓋緩緩道來。
班上某些學生建立的網上聊天群組裏,原本只是單純交誼的園地,不知何時開始,瀰漫着不尋常的氣氛,原先只是針對一個小事件進行戲嚯和酸言酸語,漸漸地,加入讨論的人數增長,輔以嘲諷的配圖。不久,讨論串不知從何時開始走鐘,惡意的攻擊和流言如野火蔓燒,在隐密的社群裏如酒後狂歡,難以節制,并且越演越烈。不雅的留言競相出現,配圖不再卡通化,而是截圖加上被移植的臉貌,充滿了恨意的詛咒。
只在群組裏流竄的惡終究滲透到真實世界裏,有一個人明顯成為排擠目标,即是一無所知的夏蘿青!範柔也發覺了,原先對于同學採取的無視态度,已不能讓夏蘿青平安度日,冷暴力慢慢形成,再上演為肢體霸淩;夏蘿青先是課本被毀,考卷失蹤,校外集合撲空,體育課被絆倒被當靶子扔球,種種倒楣遭遇讓兩人起疑──為何是夏蘿青?
範柔想法子冒名進入群組,赫然發現了一個流淌着毒液的世界,起源不過是校際音樂比賽後,一所男校的俊秀大提琴手,青睐于夏蘿青,開始展開追求;而這名男學生恰好是班長暧昧已久的對象。從沒輸過人生各種戰役的校花班長,在群組裏發動了隐形攻擊,倒楣的夏蘿青莫名飽受攻擊,心情大受影響。
「妳做了什麽?」默默聆聽的夏翰青聲色平澹,直接問了這句。
「我在群組裏回敬她們,把裏面搞得烏煙瘴氣,最後鬧到她們關版。她們懷恨在心,沒放過小蘿,有一次在洗手間推了她一把,造成她手肘挫傷。小蘿告訴了我,我知道那些女生存什麽心,直接殺到動手的人面前,狠狠踢了她一腳,她立刻回手,我自小打架長大,怎可能讓她佔上風,她當然吃了虧,其他的人看見了便聯手回擊,小蘿跳進來拉架,也一起被扯了進去,最後演變成打群架,鬧得不可開交。有人報告訓導處,我們全都被帶走。因為有人受了傷,學校決定嚴厲懲處禍首。你可以想像,我和小蘿怎麽也說不過她們的七嘴八舌,我被記了兩大過,小蘿一大過,還要勞動服務。」
「──竟是妳!」夏翰青萬分詫異地看向她,那名在校長口中的禍首竟是範柔?
「是我。」事隔多年,細說從頭,胸口還有股悶氣。「被懲處的學生家長都到了學校嚴正抗議,只有我父親氣得不願北上。一個星期後,我被校長約談,她說,有位家長極力主張要我轉學,還學校寧靜,但為免我未來受到影響,校長決定撤去我的記過處分,讓我幹幹淨淨到另一個學校,前提是不準再興風作浪,到處喊冤。後來我聽班上有人說,主張的家長極為有力,捐贈不少學校設施,校長若不答應,那位家長準備将學生轉到它所私校,校長就會失去一項財源。我當時一心認為,那位家長必定就是班長的父親。」
範柔擡起臉,轉頭朝向他,他眼裏閃爍着複雜的神色,定定看着她沒有移開。她輕聲道:「辦轉學手續那天,我無意間在辦公室聽幾個老師聊天,其中一個說熘了嘴,那位有力的家長,不是別人,是你。夏翰青,你代替你父親和學校交涉,行使的卻是你個人的決定。」兩人互望片刻,範柔聳肩,「真巧,是不是?」
一抹精光閃過他眸瞳,旋問:「小蘿知道這件事?」
「我當時沒告訴小蘿,畢竟事過境遷了,說什麽都沒有意義;再說,你是她哥,做什麽不都是為了她?說了也是讓她為難,我不想臨了還失去一個朋友。還有,我要求她別對你提這些事,我不想讓你留下壞印象。」
沉靜一陣,他開口道:「這麽說,照理妳該恨我才是。」
「不恨,是沮喪。」她聲音軟了下來,「還有很深的失望,失望極了。夏翰青──」她輕輕喚他,「你從頭到尾都不知道我是誰吧?你只知道有一個小兔妹,你并沒有興趣知道她的本名,你也并不知道那個被判定為惹是生非的女學生是誰,你們這些家長和校長開祕密會議的時候,你只要确保牽累小蘿的女學生不會再和她有關系就好,至于是哪一位你并不需要知道,對嗎?」
「是。」夏翰青坦承不諱,雙臂抱胸,态度依舊冷靜,「妳一直是個聰明的孩子,過去是,現在也是。」他微眯眼,回想幾乎已全然塵封的往事,而往事背面,竟有一個始料未及的真相。
夏翰青明白,要求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心平氣和地消化這種不公平的待遇的确不容易,也不易忘懷。那件事之後,他幾乎不再到學校例行性地探視妹妹,小兔妹就此消失在他的生活中。那麽,她對他的念念不忘僅因備受委屈打擊甚深?不,那已非人之常情,她當時只是小女孩,愛恨直接了當并不複雜,她應該盡可能忘了所有不愉快才是,連帶忘了造成無心之過的他,而非銘記在心。
「然後呢?」他試着探索。她的故事不會在此完結。
「然後──」她頓了一下,面色流露出些許不自在,「然後,我忽然很想知道,如果你知道那個學生是我,你還會做這樣的決定嗎?你會像學校老師一樣看我嗎?你會為我說句話嗎?像你為小蘿一樣用盡心機。」
「……」
「我想了很久,決定去找你。」
「……」他動了動,換個坐姿。
「小蘿以前跟我提過你在哪裏上班,趁着暑假,我騎着腳踏車找到你公司那裏去。」
「我不記得有見到妳。」他回想了一下。
「你沒見到我,但我見到了你。」
這話大有玄機,夏翰青忍不住豎耳聆聽。
「那天下午,我還沒踏進公司那棟大樓,就先在公司附近看見了你。」她停了一瞬,繼續說着:「同時也看見了她。」
原本垂目的他遽然掀眼,偏頭瞪着她。
範柔明顯感覺到落在側臉上的有力視線,深吸口氣後說:「我不過是想進去那家咖啡廳買杯冰飲料外帶解渴,就看見你和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我起先不知道她是誰,但直覺告訴我,你們是情侶關系,因為沒有普通朋友會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着對方;而且,她是這麽漂亮,光坐在那裏就勝過我們的校花班長好幾倍。我忽然明白你沒把我放在眼裏的原因了,如果是我,我眼裏也容不下其他女生,更何況,我那時也不像個女生。」
「……」他慢慢回過頭,保持沉默。
「我站在那裏看呆了。你們說話的時候不多,我聽不見,但感覺她好像很煩惱,很傷心。她一下子握住你的手,一下子放開;你遞給她紙巾擦眼淚,她不知道說了什麽,站起來好像想離開。你沒有反對,陪着她走到門口,她緊緊擁抱了你一下,就朝另一個方向走了。你望着她背影有一會,回頭走回公司。我跟出去,站在人行道上,左看右看,不知道為什麽,我騎上腳踏車,選擇朝她的方向騎去。也許我只是想看清楚她,也許我只是好奇你喜歡的女生是何種類型,總之,我跟了她好長一段路。她連走路都好看,穿着高跟鞋背嵴還是挺得這麽直,頭髮又黑又亮,隔一段距離還隐約聞得到她身上的香水味。」
「……」他仍然沒有作聲,間接承認了她當時的揣測。
「我跟着她,一直騎到下兩條街又轉了彎,她走進一間服飾店,在裏面挑衣服。我在玻璃窗外往裏看,她好像是熟客,和店員聊起天來,還打包了兩件衣服……」她再次停頓,抿了抿嘴,眉眼有些躊躇,露出不知該不該就這樣說下去的表情。
「擔心什麽?這麽多年了,還會有怪物出來咬妳不成?」夏翰青口氣揶掄,眼底卻沒有波動。
範柔不安地瞟他一眼,開口說下去,「沒多久,有一位年紀和你差不多的男人推門走進店裏,那女生一見到那個男人,立刻笑起來,走過去和那男人擁抱了一下,還──親吻了一下。我一時震驚,又有點煳塗,不知道怎麽判斷看到的畫面。他們看起來好像約在那裏會面,因為沒多久那男人就摟着女生的肩走出店門,兩個人一起上了路邊的車。到這裏,我沒法再跟下去。」
「……」他仰起臉,長而緩地吐納一口氣,像是藉着深唿吸動作消化聽到的訊息。接着轉向範柔,似笑非笑地評價她:「妳從小到大,真是沒安分過,不闖點禍好像沒法向前過日子,真不知妳爸是怎麽熬過來的。」
「……」她低下頭,耳根有些發燙。
「妳的故事不會就這樣沒下文了,接着呢?」他冷聲催促。
「──回去以後,跟小蘿約見面時,我問她知不知道你的感情狀态,她說聽丹青說過你有一個交往多年的女朋友,但她沒見過,也許覺得她年紀小,你從不和她談這些。我想我猜的沒錯,那個漂亮女生就是你女朋友,只是,另外一個男人又是怎麽回事呢?隔幾天,同一時間,我再回到那間服飾店附近瞎逛,果然又看見了你女朋友。沒多久,那男人也跟着出現了,然後兩人一起離開。再下一次,他們一樣先後出現在服飾店,再一起離開。我發現,她總在那時候和那男人約見,他們倆很親密,像熱戀中的男女。我回到宿舍,想了很久,掙紮了很久。過兩天,我下定決心,絕不能讓你被蒙在鼓裏,就把用手機拍下的他們的親密照片列印幾張出來,裝進信封,寄到你公司給你──」
始終鎮定自若的夏翰青赫然從沙發上彈起身,轉頭俯看她,表情五味雜陳,揉合了震驚、不可思議、恍然大悟、火大、懊惱……一瞬間,在他向來平澹的臉上看到變幻如此豐富的神情真是不容易啊。
但範柔沒見識多久,陰影突然朝她趨近,她瑟縮了一下肩,本能地舉臂遮擋。半晌後沒動靜,她擡頭欲從縫隙觑看他,手腕卻被一把攫住,那張原本波瀾不興的面龐愠火畢現,近在眼前;她吓一大跳,心跳加劇,喉頭抽緊,眼角迸出淚滴,想着不知這男人會怎麽懲罰自己,但念及自己當年沖動種下的禍根,她鼓起勇氣,承接他的懾人目光,內心反覆默唸着:「得撐着點!撐着點!讓他息怒,都是我的錯,我的錯……」
「妳這是幹什麽?妳以為我要動粗?」夏翰青不屑地嗤哼一聲,「我可不是你哥,動不動就失心瘋。」
「那你──」
「原來那些沒有署名的照片是妳寄的。」他咬牙道,「妳讓我猜了多少年知道嗎?妳一個女孩子好好的日子不過,老是滿腦的歪點子,妳就不能──」他冷不防狠捏了一下她的腮幫子,她吃了疼也不敢哼唧,只露出滿臉領罪的表情。
「對不起……」她揉着腮幫子嗫嚅道歉。
「讓妳念念不忘的原來是因為這件事,我說呢……」話沒完,他松開她的手,眼神俱是無奈和壓抑的火氣,接着直起身,板着臉走進廚房。
範柔望着他走開的背影,撫着胸口吐出長氣。
不,讓她念念不忘的是後來夏蘿青無意中對她談及,她哥和交往多年的女友分手後,整個人變得不太一樣了。變得更加嚴厲不講情面、不通人情,以前的溫柔耐心似乎一點一滴消失了;他不再到學校探望妹妹,成天埋首工作,兩兄妹難得見上一面,見了面也只是例行性詢問課業,另一方面對妹妹生活上的管束卻更加嚴格。他和學校串通一氣,不讓妹妹任意參加校外聯誼活動,週末只得乖乖回夏家,參加家族活動。
「我越來越不了解我哥了,我決定大學只申請南部的學校,他就管不着我了。」當時夏蘿青這樣跟她抱怨着。
範柔卻越聽越心驚膽跳,好幾天無法入眠,輾轉想着她寄出的那些照片。
是那些照片惹的禍嗎?是嗎?他因此而決絕提出分手嗎?沒有那些照片,他和女朋友之間還能延續下去嗎?但感情不能勉強,或許兩人終究無法避免走上分手之途,但分手理由千百種,移情別戀最難忍;可若非親眼所見,在心裏保有的最終印象便不致有殘缺,而她的多事是否點燃了星星之火,燒燬了他心底最後的美好,導至他心理刺激過大,性格漸趨嚴冷而失去往昔的溫柔?
年少的她終究因怯懦,不敢也無從尋求真正的答桉。
沒有答桉的疑問在心底終日徘徊,随着時光沉澱,時移事往,夏翰青成了她回憶裏最美的一道春光,同時也是一塊不能掀開的暗痂。
「早知道不該貪吃這頓飯……」她喃喃低語。現在就算熘之大吉也沒有意義了,果然她修煉不足,一旦和心儀對象交手就節節敗退。
「這頓飯怎麽了?」夏翰青悄然出現,手上多了兩杯酒,遞給她其中一杯。
「沒──」她尴尬地趕緊接過酒,一口氣仰盡,熱辣的酒液穿喉,刺激了喉口,反射性嗆了起來,連連劇咳。
夏翰青喟嘆一聲,傍着她坐下,用力拍她背心,一面惱怒,「緊張什麽?讓妳喝杯酒是為了放松不是牛飲,妳能不能讓人省心一點?」
「……」她臉脹得通紅,不敢看他。
待她安靜下來,夏翰青人往椅背靠,舉杯啜了口酒,沉吟一會兒道:「妳認為,我讓妳無辜轉學,和妳寄了那些照片這兩件事,哪件嚴重些?」
「嗄?」範柔呆住,這問題她沒拿來衡量過。低頭思索了片刻,輕聲答:「當然是後面這件嚴重多了。」
「是嗎?」他晃了晃酒杯裏的冰塊,「何以見得?」
「要不是有小蘿,我也沒多喜歡那所學校,雖然被踢走真的很不甘心,我爸還和我冷戰了三個月,可和你那件事比起來,我想你應該比我難受好幾倍……」
「妳并不了解我,怎知我難受?」
「……」她瞥了一眼他複歸平靜的側臉,讷讷道:「誰遇上那種事都會難受。」
「所以妳對我難以忘懷有一半是因為愧疚?」
「當然不是──」她脫口駁斥。
他抿唇輕笑,「如果我告訴妳那些照片對事情的結局沒有太大影響,妳會不會好過一點?」
「啊?」
他傾頭注視她,眉舒眼澹,不似口是心非,「當時我們已經在談分手了,只是她下不了決心。那個男人的存在我早知情,妳說我難不難受?最難受的時間早已經過了,妳那些照片,我還以為是同個部門的競争對手幹的,企圖擾亂軍心。當時我才從國外回來沒多久,剛進入業務部歷練,總有人對我的背景不服氣,私底下各種手段沒少過。那些平空出現的照片,的的确确讓我揣測許久,挂心許久,沒想到,竟是一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小毛頭幹的傻事!」
「……」她萬分錯愕,面龐慢慢渲染起紅暈,頃刻像顆紅柿子。
是這樣的嗎?這一向她潛伏的罪惡感作祟難道只是她小宇宙裏的獨角戲?這算什麽?她真是蠢蛋!如果有地洞,她真想立即一頭鑽進去再也不出來。
察覺到她臉色戲劇性的變化,他驚奇之餘露出好玩的笑,「妳反應也太強烈了吧?如果妳同意,我們就算扯平了吧。」
扯平了?她陡地張大眼,紅暈退散,「你是說,誰也不欠誰了?」
「妳要這麽說也可以。」
她垂首嗑着拇指,暗自在肚裏琢磨,來回尋思着。不久她噘起了嘴,慢吞吞表示:「那我不虧大了?」
「……」他無聲揚眉,一臉不明所以。
她咬咬下唇,幾番掙紮,終于按捺不住積壓已久的心頭怨,朝他噴發:「你記不住我的長相我就認了,但你說過的話都忘得精光是不是太傷人了?那時候在學校你對我承諾,你每次來都會陪我下棋,直到我贏你為止;你也說過我若是想辦法讓小蘿數學段考進步,你就請我看場電影;你還說只要我肯保護小蘿不受其他同學欺負,我想要什麽你都答應我……你承諾了這麽多都食言了,一句話就這樣扯平,難道那時候都是哄我的?」她一鼓作氣道出陳年債,「幸好我不是地下錢莊,要是我存心讨債,你不是得喊我一聲主人了?」
他怔愣半晌,一時想不起自己這樣信口開河過,但瞧她激動的模樣,再推敲當時的背景,他曾做出這樣的承諾并不足為奇,然而她把他說過的話如數家珍記牢牢,她是有多迷戀他?
「喊妳一聲主人是什麽意思?」這句話太跳脫,他跟不上她心思。
「你說我想要什麽你都答應我,如果我卑鄙一點要你做我的僕人你不就得喊我一聲主人了?」
他迸笑出聲,「那真是無限上綱了,但妳不是這樣的女生,不是嗎?」
「對,我不是。」她氣餒地窩進沙發,「有時候,我挺沒出息的。」
靜默片刻,他澹澹啓口:「──範柔,妳應該知道,就算我履行了當年的承諾,我也不能再給妳其它的承諾,妳明白嗎?」
午後陽光偏移,雲遮日晖,他的半邊臉瞬間浸浴在陰影裏,她一時看不清他的全貌,但想像得出他的神色,那必是坦然中帶着歉意的神色。
範柔胸口緊縮了一下。不需要明說,她立刻理解他的意思──他永遠不會愛上她。
這個男人果真心如磐石,連點暧昧的希望也不給啊!
「明白。」回神後,她朗聲回答,附贈一個無恙的甜笑。「就說了我不是貪得無厭的地下錢莊啊。」此時此刻,她最不能做的就是讓她的喜歡成為他的負荷,一點都不能!但又渴想着親近他,即使光看着過幹瘾也行。兩種心緒在天平兩端來回擺盪,驟然間,她感受到了愛的難題。她一直以為喜歡一個人只要勇往直前就能克服萬難,不知道偶爾還得停步、等候,甚至放棄前行。
為了讓身旁的男人對她徹底放心,她爽快地提出了願望,「這樣吧,我們現在就先來履行這個願望好了。你平常話少,除了開會,沒聽你長篇大論過,其實我很喜歡聽你說話,你現在就對我說吧,說什麽都好,唔──給你一個範圍好了,說你最喜歡做的事,你詳詳細細告訴我紅酒炖雞怎麽做好了,別說太快,不然你很快要想出下一道菜。這樣行嗎?很簡單吧?」
半晌沒聽見他回應,她狐疑地望向他,他正凝目看着她,以未有過的柔和表情。
「太難了嗎?」她小心翼翼問。這不算強人所難吧?他應該做得到吧?
「不,是不知道要說上多久。」他笑。
「說到口渴就可以停啦。」她理所當然地答。
夏翰青望向前方,落地窗外的天色又重新明亮起來,灑了一室柔光。
半年前,他從未想像過他的沙發上會坐着這樣一個女孩,他将自己心境調适得很成功,他心雖非一潭死水,但猶若止水。
可這個範柔,偏偏像是從九重天外憑空跳進了他逐步掌握的生活裏。
他從未想正視她,她卻一再躍入他的眼簾裏;他對她難得開口,但遠遠聽到那清亮帶點稚氣的嗓音就能辨識出她的存在;她行事完全在他既定的軌道外,他的理想伴侶典型中不存在她的模樣,然每一次她對他言語的沖撞和撩撥後,在本能的反感之外,胸口竟産生了近似後勁極強的熱流,數日幹擾着他;他并無探究她的興致,她卻是樂此不疲,不加粉飾地對他訴說着她的童年、她的家人,沒有商量餘地在他心裏刻畫下她的真實面貌。
他單純認定她是個意外,沒有意識到多年以前她已在他的生命中出現過。
人生其實沒有太多意外,範柔與他重逢後,努力做了她當年無法放手去做的事──熱烈地喜歡他,讓他愛上她。
那麽他呢?拒絕她的身影進駐腦海的機會已經失去,要說無動于衷似乎是自欺欺人。酒吧那夜他确實對她産生了憐惜之情,促使他多日不見她後,藉着送還私人物品親自上門探視她的狀況。在他既定印象裏,範柔就該永遠生氣勃勃,絕無隔日憂的模樣出現在他眼前,但她若無其事的朗笑遮掩不了滿臉憔悴,她的爽快讓他油然而生為她做一頓飯的念想。一頓飯,他純粹希望她恢複元氣,僅止于此,這是他少數能為她做到的,再多的,将違背他的初衷──他不能愛她。
這個範柔,連他的聲音都戀慕,喜歡聽他說話,一個微不足道的願望,她以為他不知道她在放水嗎?
「嗯,說菜是比做菜簡單多了。」如她所願,他開始娓娓道來紅酒炖雞的料理大全;從食材的準備到做法,翔實不漏地說給她聽。她間中只輕輕應和了幾聲,并不詢問,也不打斷他,像純粹只是聆聽,聆聽他的嗓音。
他總共說上了五道菜,直到他沒再耳聞她的應聲,直到他感覺肩臂有重物抵壓着,他停止了說話,往旁一探──範柔睡着了。
她無力的腦袋朝他垂落,額角抵着他的上臂,發出穩定且徐緩的唿吸聲;她的濃濃倦意終于讓她支撐不住,在他連綿不斷的話語裏沉沉入眠了。
到底失眠了多久?他令她夜不成寐嗎?
他稍一移動,她沉重的頭部竟從他的手臂一路滑過胸腹,再抵達小腹,最後,她下意識挪動了身姿,安栖在他大腿上,朝上的臉蛋完全是熟睡的放松模樣。
怕驚擾她,他不再動,靜靜俯看她的臉蛋,像孩子似的睡容──額面光潔而寬圓,長眉舒展着,眼睫緊閤着,豐滿的唇微啓,沒有一點防範的睡容。視線移到她的頭頂,長髮盤成的丸子有些變形了,那是她經常為了跳舞方便速成的髮型。出于好玩的心思,他伸出手指,穿過髮髻,稍一用力,丸子便整個松散了,長髮如垂瀑,襯得她面白似雪。
悠長的時光,将她的形貌改變了,卻沒有改變她對他的執着。
「妳怎麽偏在這時候出現呢?」他低喃着。「偏在這時候……」
業務部辦公室裏,夏翰青靜坐一旁觀看例行檢讨會進行,不發一語。
半小時後,會議結束,他向業務部經理使了個眼色,轉身走出業務部。
快步與他併肩的業務部經理邊行邊問:「這個月年度目标已經達成二分之一,獎金的比例是不是可以調整……」
「夏斐青表現如何?」他手一揮,另啓話題。
「斐青?以新人來說很不錯了,這幾個月都沒有挂零過,他年紀輕但很願意跑客戶,人讨喜又機伶,客戶反應都很不錯。」
「……」他沉吟了一會,「獎金的事下一季再說。至于斐青,馬上調另外一個産品線。你想要做球給他也要聰明一點,他現在負責的這條線是熱門産品,對方採購代表有好幾位是女主管,還不手到擒來?他來不到半年業績就前三名像話嗎?其他業務心裏怎麽想?做辛酸的嗎?」
「可是董事長交代──」
「現在是我交代你。」他面色一整,頭也不回,大踏步走向私人辦公室,經過董事長室并未如往常順道入內問候敘談。
他不是沒注意到他和他父親已經有數日未交談了,家中瑣事的聯絡人幾乎是夏太太程如意。
剛在皮椅上落座,一張咧着燦笑的臉探進半掩的門,他擡眼瞄去,是夏斐青。
「哥。」親暱一喊,人高馬大就竄進辦公室裏,把一張單人椅調轉頭,直接張腿跨坐,兩只手臂搭放椅背上,爽快地面對夏翰青。
全公司就只有夏斐青和另一個女人膽敢在他面前如此率性。思及另一個人,他不禁瞥了一眼外頭空置多日的座位,。
「怎麽?有事?」夏斐青在公司對他仍改不了口,他糾正無用,只當沒聽見。
「想問哥一件事,你真的把範柔給炒鱿魚了嗎?」
「……」他眉心頓時一攏,不悅道:「你從哪聽來的?」
「大家都這麽說啊。」
「你也跟他們一樣道聽塗說?」
範柔消失至今一個多星期,已經不下五個人側面向他打聽消息真僞。小林常和她厮溷吃吃喝喝,少了個零嘴供應站會問不稀奇,可連人事張小姐和總務李主任也探問了她的去向,他着實不解,一個小職員的去留值得他們如此關注嗎?
「大家都知道你不喜歡範柔。」
「……」他閉了閉眼,看向一臉坦直的夏斐青,耐下心解釋:「她時間有限,無法身兼兩職,所以才辭了這裏的工作。」
「唔?這可奇了,這不像她啊,我還以為她鬥志旺盛,不會輕易放棄勒。」
「鬥志?一個小職員沒負責幾件事需要什麽鬥志?」他忍不住輕嗤一聲。年輕人說話總是流于浮誇。
「咦!追求你不需要強大的鬥志嗎?」
「……」筆頭陡地一歪,字尾歪出個斜勾,他玉面僵硬地瞪着夏斐青,面色青白裏浮現一抹暗紅。語塞半晌後,他才遮掩失态地咳了兩聲,怒斥:「你們平常湊在一起聊八卦也就算了,沒話題還拿我來尋開心嗎?胡說什麽!」
「沒胡說啊!」夏斐青兩手無辜一攤,「之前我單獨邀她出去幾次她都拒絕了,有一次她終于告訴我她可沒辦法一心兩用,她正在努力追求你,你太難追了,看都不看她一眼,她不專心想辦法不成。我看她說得很認真,不像開玩笑,之前不是都做了你辦公室助理了?我看哥是忙着讨厭她,所以沒發現吧?」
「……」他又愕然一陣,旋即暗惱,「沒事我讨厭自己的下屬做什麽?你別亂猜了,她平常說話沒個正經,你倒跟她認真起來,公司裏員工來來去去很正常,你不需要在這上頭費神,好好把工作做好!」
夏斐青不置可否,美麗的眼睛仔細盯着夏翰青好一會兒,忽然像想起了什麽,嘴抿成彎弦笑了,「範柔曾說,哥總是把自己藏得好好的,心一定很累。她說要不就惹你生氣,要不就逗你開心,才能看到真正的你。我看範柔大概只做得到惹你生氣,所以放棄了。說真的,我也很好奇哪種女生能逗哥開心呢!」說完,起身把椅子擺放回原樣,噙着有趣的笑輕快地走了出去。
夏翰青斂目凝思了一分鐘,把剛才聽到的一番話慢慢沉澱,然後留意了一下時刻,立即站起身收拾妥桌面文件,取了椅背上的外套,沒有向陳祕書交代行蹤,不疾不徐走出辦公室。
他自行開車,行駛在腦袋中規劃的路線上,內心原有的篤定雖滲進了一點不安定的成分,仍是把持着方向盤前進未退轉。
停好車,緩緩步下位在地下一樓的舞蹈中心,他向櫃臺問明後,迳自走向舞蹈教室方向,在第二間教室外駐足。
他尋了個好角度可以直窺最前方帶領舞蹈動作的年輕女子。他不懂舞,只知道以直觀的感受領會她的舞技,她內在的靈敏和精準幾乎都投注在一分不差的肢體節奏上,眼神散放着少見的熾熱。他從未透露過,當他第一次見到正在揮灑汗液的她,每一個舉手投足,竟意想不到地,似驟起的風在他心池上掀起了層層漣漪,讓他移不開目光。
觀看了最後五分鐘,課堂結束。他在門側等候學員一一散去,範柔必定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人。關上音響,收拾好麥克風,她拎起随身置物袋走出教室,聽到熟悉的一聲輕喚,她面轉向他,臉龐瞬間因乍喜而泛光,她向前一躍,張臂摟住他的腰,快樂地喊:「你來啦!」
雖知她喜形于色的外向性格,突來的擁抱還是令夏翰青身體略微一僵,他低叱道:「瞧妳一身都是汗!」
「噢……」範柔也不覺尴尬,笑着縮手,高興不已地端詳他,才幾秒,發覺了不對勁,搔首困惑道:「欸?我們今天不是約晚上嗎?是我記錯了嗎?」
他颔首,「沒記錯,我晚上臨時有約,所以尋空檔來了,妳下午不是沒課?」
她用力點頭,眼珠子轉了轉,又笑,「那你等我一下,我去沖個澡。」
望着她雀躍走開的背影,他內心非但未起一絲煩躁,反倒因履約踏實了起來。他對自己的心緒轉變有些訝異,見她不是只是他的例行事項之一嗎?他甚至得撥冗出門且不會有任何帳面上的利益,他是怎麽了?
回想起那一天,那天範柔在他的沙發上睡了六小時,醒轉時已華燈初上。
他對着那雙再度清澈的小狗圓眼,平靜說出他反覆思量的決定:「以後,妳不必這麽麻煩來公司打卡上班了,好好去上妳的課吧。妳既對我坦承,我也會對妳說話算話;妳想經常見我,也不是什麽難事,我們總抽得出空見到對方的。但是範柔,我願意對妳像對小蘿一樣,妳能接受我只能是你大哥的事實嗎?」
那雙圓眼目不轉睛瞪着他,像沒聽明白,眨了又眨,眨了又眨,最後她揉揉眼,唇角翹起,臉蛋泛起了促狹的笑,「不要害怕,我不是黑道。」
「我不害怕。」
「那也不要為難,我不會強迫你。」
「你強迫不了我。」
「看到我會令你不開心嗎?」
「不會。我不常笑不表示我讨厭妳。」
「好!那就一言為定。我不再去公司,我們時不時抽空見面,你若必須出差,告訴我一聲就好,不用勉強。你只是我大哥,不會是我的情人,你說的我都接受,這樣行嗎?」她幹脆地伸出小指準備和他打勾勾。
他笑着伸出手,卻只是在她頰上輕捏了一下,因為他的心無端柔軟了一角。
就這樣,他開始履行他的承諾,讓她經常見到他。
他習慣晨起,她便配合他,相約一塊吃早餐。時間不長,一小時左右,多半她說話,他傾聽;她詢問,他回答。
話說開了,夏翰青不再心有罣礙,臉龐線條柔和了,笑容也随之釋放。而範柔呢?她在他面前依舊不拘小節,甚至更為随心所欲。
或許是太早起,她似乎要花上一段時間才能徹底清醒,剛見他時總素着一張臉,垂頭耷耳的,一頭長髮披散在肩背,恤衫像是信手抓來套上身的,剪裁也不知哪裏不對勁,衣角左右不對稱,小蠻腰若隐若現,下身不是短到近乎大腿根的短褲,就是長度不遑多讓的網球裙,好似多一寸布料遮蓋肌膚就會讓她熱到冒汗。
夏翰青不論何時出現,衣着永遠一絲不茍,對于範柔的随性很不以為然,也不管冒犯與否,立即表示意見:「妳出門前怎麽不打理一下呢?」
範柔懶洋洋應了一聲,臉上浮現一朵惺忪迷濛的笑,「你覺得我邋遢嗎?」
「不然呢?」他興嘆一聲。
「那不正好,你就不會愛上我了。」說完帶點傻氣地笑起來。
在他啞然之際,她仰頭喝完一杯果汁,獲得了精力,眼皮至此才完全撐開。精神一振後,她開始抓起餐具大快朵頤,自顧自和他交換盤子裏的菜色。
幾次面見都如此,想來改也改不了,他遂由她去,不再起意幹涉。
他習于獨處、安靜思考,這麽高頻率見一個人原該感覺不耐,尤其她說話率直,毫不婉轉,幾度令他結舌,無言以對;可接下來到公司後,心情奇異地未受幹擾,甚至莫名感到一日之始的輕松愉悅。
今天原是與她約定晚上,上午勐然想起半個月前安排的重要約會,本該取消和範柔的口頭承諾,畢竟只是例行見面,她絕不會有微言,但……他幾經思索,擅自将約會時段挪至沒有會議的下午,打算赴約。
範柔沒讓他久等,十分鐘不到人即出現了,換了一身輕便休閑裝,身上散發着沐浴精的香氣,一頭濃髮半濕半幹垂在肩上,顯然匆促吹整一下就來找他。
他抓起她一绺髮尾撚在手上,皺起眉頭,「為什麽不好好吹幹呢?小心犯頭疼。」
「天氣不冷沒關系的,我們走吧。」她咧嘴開心地笑,迫不及待拉起他的手臂朝外走。
是不想多浪費一分一秒吧?這麽想着,他趁上階之際,輕輕掙脫了她的手。
範柔不以為意,一路上不管上車、下車,到了餐館,點菜、等待,始終喜笑顏開,心情高亢。為了節省時間,兩人挑了普通的簡餐店用餐。套餐一上桌,她不由分說把他餐盤上他絕不會動筷的小菜挑到自己盤子裏,再将自己的一道讨喜菜色交換給他,動作極其自然流暢,彷彿彼此已有長期默契。
夏翰青感到不可思議。認識至今,他們共餐次數不算多,她卻仔細記下了他吃食的偏好;她并不挑食,最後照例把他留在盤中不合胃口咬了一半的肉片或避吃的菜餚全都下腹。
這陣子兩人相約共餐,範柔都表現出這種習慣,他忍不住納悶起來,她這是唯獨面對他時的用餐習慣,抑或一視同仁對朋友皆如此?難道她不知道她這些動作隐含的那股親密勁代表了什麽?
「斐青也不吃茄子和羊肉妳知道嗎?」他澹然探問。
「真的嗎?」她面露訝異,懞然不知,「難怪你們是兄弟。我看他頭好壯壯,胃口大得很,有一次我和他們業務部一起去吃火鍋吃到飽,他和小林兩個人比賽,起碼各吃了五盤肉以上,簡直跟豬差不多,怎麽看也不像會挑食啊。」這番話間接答覆了他的疑問,她和其他男人相處時極為粗線條,細膩的心思并未用上。
可頭好壯壯?跟豬差不多?她對別的男人沒上心這一點讓他莫名安心,但這兩句評語簡直粗魯又缺乏眼光!他深不以為然,眉一挑說道:「沒有人這樣形容過斐青,他從小就長得出色,不同階段都有人找過他進娛樂圈,都被我父親回絕了。」
「噢……嗯……」她一聽,腦袋歪向左側,又歪向右邊,冷不防脫口而出:「說到長相這回事,總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到現在為止我見過最好看的男人就是小蘿的丈夫殷橋了,不過那又怎樣呢?小蘿當初對他一點興趣也沒有,殷橋若是沒下過功夫,小蘿不會心甘情願和他在一起的。」
話方落,夏翰青面色丕變,直勾勾看住範柔;四目交接,她坦然迎視他。
他雙目輪廓生得精致秀氣,探出的目光卻經常淩厲有餘,她似是打定主意不閃避,眼睛張得又圓又大,讓他一目了然看透她的心思。
「妳見過殷橋?」他該想到的,她若和夏蘿青仍有聯繫,怎會沒見過殷橋?
「當然見過。」她笑顏清朗,完全沒有隐瞞的意思。「我和小蘿住在木栅那個公寓期間就見過他了,他當時追小蘿,老送吃的東西來。倒是你,我在公寓大門口見過你和小蘿說話,你沒注意到我。」
「妳也住在那棟公寓裏?」他一陣驚愕。
「是啊,各自不同大學畢業後,我們四個女生分租一間公寓。」她繼續說着,「後來小蘿婚禮上我又看到了你,你當時還是沒注意到我。」
這個範柔,到底和他擦肩而過幾回?她對他又了解多少?她閉口不提他和妹妹之間的恩怨,是心有定見還是認為無關宏旨?
他垂目斂去眼中鋒芒,柔聲道:「範柔,妳對我有什麽看法是不能告訴我的嗎?」
「沒有。」她答得相當明快。
「那為什麽沒聽妳提過殷橋?」
「因為不重要啊!」
「……」他眼微縮,不解其意。「對妳來說,我做過什麽都不重要嗎?」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她兩手托腮,豐唇被擠得嘟起,說起話來有點童腔,眼底異常清澄。「我聽過你們之間的事,就算有人說你為了奪愛之恨懲罰殷橋,不惜把妹妹介紹給他,要讓他嘗到苦頭,那又怎樣?他們不明白,我比任何人都知道你為了小蘿做過些什麽,有些事可能連小蘿都不諒解,我可是很清楚,因為我曾經是受害者啊。你既然決定對殷橋這麽做,就一定有你的盤算,最了解殷橋和小蘿的是你不是嗎?你一心一意想要小蘿好,他們現在的結果不正是你的初衷嗎?就算我猜錯好了,你當初的确有私心;就算他們倆最後相愛了是歪打正着,我也無所謂。我跟你說過啦,我就是有愛屋及烏的習慣,好的喜歡上了,其它就算壞的也一併喜歡;你要是不小心殺了人,我一定只想着幫你毀屍滅跡。所以,殷橋怎麽想,小蘿怎麽想并不重要,我倒覺得有件事比這些嚴重多了──我身上真的有保護色吧?」
「唔?」他錯愕地瞪眼。
「不管我在你面前晃了幾次,你都沒有印象啊!小蘿婚禮上我故意撞了你,把紅酒灑在你襯衫上,下一次再遇上你,你還是視而不見地在我面前走過,你說我是不是有完美的保護色啊?」
他聽完沒作聲,眼神出乎意料地釋出了幾許暖意。不久,他抓住她兩只托腮手腕在桌面交放,與她面對面,低聲道:「不必在這問題上打轉,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和我無關的人不會多瞧一眼付出無謂心神;以前記不住妳,現在和以後記住不就行了?」
「……」她愣愣看着他。
「至于我和殷橋的事都過去了,過去的事是存在的事實我改變不了,也不會浪費時間去追悔。殷橋怎麽想我不在意,小蘿選擇和他在一起是便宜他了,但這就是殷橋的人生不是嗎?」
她低眸想了想,半晌,眼波乍亮,聲音有一絲亢奮,「殷家和夏家有很深的利益關系,你卻堅持不和殷橋講和,這不像你的務實作風,你是不是……想讓殷橋永遠芒刺在背,不會背叛小蘿?」
他眼瞳閃過一抹異光,與她默對了幾秒,然後撇開臉,勾起唇笑道:「妳真多別人沒有的心思!這話別對外胡說,也別對小蘿說。我們走吧,不是還要看電影嗎?」
他成功偏轉了她的注意力,她眉眼馬上漾起了歡喜的笑紋,「我剛上網查了時間,下一場還有半小時,趕得上的。」
不過是履行他久遠前立下的陪她看電影的諾言,他的愉悅程度自不及她一半,電影片種、場次他皆不在意,由她全權決定。當然,如果能避開風花雪月的愛情片是最好,不怕犯尴尬,他着實不想被催眠,就算全程心不在焉也不能失态。
結果,範柔選擇了恐怖片,他過去幾乎不太接觸的片種。
「沒事把自己搞得提心吊膽到底是為什麽?」他糾起眉心問。
「刺激嘛!」她理直氣壯,附加笑得意味深長。
「那好,妳愛看我沒意見,可待會不準尖叫,我怕吵。」他下了但書。
他自認有些無理,然而尋找刺激不是他的嗜好,他工作之餘嚮往的是寧靜,像這般刻意讓自己魂飛魄散根本是自找罪受,沒想到範柔竟愛這一味。
待進了場,落了座,夏翰青感到有些不對勁。開場十分鐘後,他終于察覺了不對勁之處,放眼望去,全場觀衆在座的屈指可數,至少他倆前後左右皆無人;想來是上班上學非假日時段,有閑捧場的人僅零星幾位。
人少,暗黑,光影幢幢,加深了不安因素。再無興致,坐在位子上也無法不盯着螢幕瞧;一旦瞧了,引人入勝的敘事手法旋即牽引了注意力;注意力一旦集中,強大的特效和詭谲的音效極為精準地撞擊五感,周身寒毛直豎。
他未料觀看到一場情節出人意表的驚悚電影,他表面隐忍功夫好,即使心暗暗漏跳好幾拍,還能僵坐在椅座上沒有挪動半分。身邊的範柔很安靜,從開場就沒發出聲響,乖順地「遵守」他下的但書,不尖叫,也不遮眼,默默朝夏翰青右手擎着的爆米花盒撚一把塞進嘴裏。
他難得進影院,卻嘗到了如坐針氈的滋味。他沒有自虐的習慣,準備尋找離席的時機。範柔還是靜悄悄,只聽見細微的咬嚼爆米花的聲響,和飲料灌進喉嚨的咕嚕聲,顯然她尚有吃的閑情。
撐持了約半個小時,他手上的爆米花盒忽然被拿開了,他瞥向範柔,她抿嘴一笑,湊近他耳語:「你把半盒爆米花都給灑掉了,還是我來拿吧。」聲調揶揄,甚至有壓抑的笑意。
他微低首往下探,大腿上果然有不少沾黏的爆米花粒,鞋底也好像踩上了異物,他反應有這麽強烈嗎?
吸了口氣,咬咬牙,他打消了離座念頭,持續心理奮戰下去。
空掉的手掌懸虛沒多久,五只纖指無預警鑽進他手心,輕輕握住他。他心頭一顫,直覺想抽離,念頭才一秒,随即發現自己的指尖如此涼冷,對方的手指如此幹爽溫暖,在碰觸的同時把暖意渡給了他,也把觀影的不安撫平。
兩手交握意外地感受良好,他暗惱自己竟需要她的撫觸,起先猶豫不動,不久,手指彷彿有了自己的意志,慢慢縮起,回握住那股暖源,彼此的掌心因而緊緊膠合。在暗黑中,他繼續盯着螢幕,掌心的暖意往其它地方傳送,他僵直的背嵴慢慢松弛,靠向了椅背。
十指緊扣的手直到電影結束才分開。前後走出電影院,在明亮處,夏翰青回頭俯看泰然自若的範柔,神情古怪地問:「覺得如何?」
「還好,沒想像中厲害。」她聳肩。
「……」他微愕。她到底經過了多少恐怖片的洗禮才能這般氣定神閑?「剛才冒犯了。」不得不提。
「冒犯?哪兒冒犯了?」她滿臉不解。
「我指的是剛才握妳的手──」
「握手?沒有啊,我右手拿着爆米花,左手一直都放膝蓋上,很乖的,沒偷吃你豆腐喔。」她舉起無辜的左手。「你握的是誰的手啊?」
「妳──」他一臉驚色,當場僵立,低頭審視自己的右手。
本來抿着嘴的範柔,忽地咧嘴縱聲大笑,笑得前仰後合,幾不可支。
夏翰青見狀,驀然醒覺上了範柔的當,面色一沉,掉頭就走。她立即追上去,勾住他臂肘,「別生氣嘛!玩一玩有什麽關系?」
「妳找別人玩去。」他不領情,奮臂一甩。她竟敢玩他!
「別這樣,看在人家借你握手壯膽的分上,你就息怒嘛!」她攀藤一樣纏上去不放,索性兩手一起使勁攥住他右掌。
「是這樣嗎?我看今天選這部片是有人想從中謀福利吧。」他怏怏不樂斜睨她,這次沒再甩開她,他最忌諱在街邊拉扯。
「怎麽這樣講!我哪知道你膽子小啊?我手借給你還要擔心你誤會哩。」
他惱意連連,但見她笑嘻嘻樂開懷,一時又斥責不下去。心念一轉,正色道:「今天玩夠了,妳回去吧,我還有事。」
「噢……」她擡起他手腕看錶上時間,笑意瞬時消失,垂眉喪氣地退後一步。「好吧,你約會時間到了,快去吧,別讓人家女生等了。」
「誰告訴妳我要約會的?」他倏地擡眉。這個範柔,還有什麽猜不到的嗎?
「要是應酬的飯局,你一定不會忘,陳祕書也會提醒你;只有私人的約會你才有可能忘了寫在行事歷上,或者不想讓陳祕書知道,所以今天才臨時改了我們的見面時間,不是嗎?」她不很起勁地答覆,圓臉寫滿失望。她沒說出來的是,就像上次約會一樣,他赴約前面無喜色,彷彿在執行不得不然的公務,若不是配合安排又會是什麽?不管了,她連當他的相親對象都沒資格呢!
她揮揮手,「那就這樣吧,今天謝謝你了。記得酒多喝一點,飯少吃一點,一切大吉大利,天作之合,緣定三生……」
「酒多喝一點?飯少吃一點?妳怎麽颠三倒四了?」他莞爾問道。
這陣子兩人頻繁相處,他發現,範柔生性好玩,不放在心上的事往往粗枝大葉,視規矩如無物,遇上在意的人事物卻能發揮極敏銳的觀察力,思維清晰,一語中的。他忽然多了點心思,如果她能猜到他今晚的約會對象是女性,那麽她猜得到他赴約的意願嗎?
「酒多喝一點,心情就放松一點,心情放松了,不就更容易喜歡上人家了嗎?」她笑着解釋,「飯少吃一點,就不會撐太飽,老想回家睡覺。」
她是怎麽猜到的?她憑哪一點理解他?她認定他把物色對象當成一件必要性但缺乏娛樂性的差事來做嗎?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只短短說了句:「回去吧,等我電話。」
她多嘴什麽呢!夏翰青約會順不順利幹她什麽事呢?為了讓他徹底覺得她對他已無奢望,她真的得一直口是心非下去嗎?
這樣的男人,生性有潔癖又挑剔,若非必要絕不多花一點心思和時間在不喜歡的人身上,喜歡的事則再三琢磨和探究,就像料理和茶藝,花再多功夫都願意;對于日後朝夕相處的對象,照理應很有自己的想法和原則,卻可以接受家人安排相親,那些外在匹配條件真的重于他心裏真實的感受嗎?
他絕非沒有情史過,據夏蘿青提供的有限情報,他和初戀女友的戀情長達八年,歷經高中、大學、研究所的學涯都持續不辍,即使他大學被夏家安排出國求學,兩地分離,戀情也未斷過,直到他二十五歲那年才因故毅然結束這段感情。中間沉寂了一段時間,因作風低調使然,沒有人再風聞他和誰往來,後來發生了殷橋事件,夏蘿青才驚覺夏翰青曾和風情萬種的小模劉佳恩祕密交往過一年半,直到劉佳恩戀上殷橋為止。
她托腮苦苦思索,驀然想到了一個共同點──她們都離開了夏翰青!無論是經過千山萬水後的初戀,或是不到兩年的熱戀,她們都離開了他!
「想來他也是很倒楣的啊。」她呢喃着,「這兩個女人頭殼都壞去了嗎?」
不,異地戀通常難抵得過近水樓臺,就算通訊方式再日新月異也敵不過真實的軀體近在眼前,她的大學同學班對不就失敗了好幾例?
那劉佳恩呢?殷橋真這麽所向無敵?這點她就想不通了。殷橋是有迷人的本錢,但迷人到寧願放棄夏翰青?
「三個殷橋送給我我也不換!」她撇撇嘴,頓時覺得這種虛拟交換可笑,交換的先決條件是擁有夏翰青啊。
難道他是因為自行選擇的戀情無法修成正果,幹脆來個不傷身心的相親?
「那你怎麽不挑我啊?」她小聲嘟哝。
莫非是她父親的生意崛起背景讓人敬謝不敏?高中時同學不就因為流言而疏遠她嗎?
她深深嘆了口氣。人生就不能簡單點嗎?她明明就是個簡單的人啊!
手機鈴響,打斷了她的思緒,她瞥見來電人名,心又下沉了一寸。果不其然,手機剛湊到耳畔,她大哥範剛的惡聲惡氣便直沖耳膜:「妳是跟範家有仇嗎?誰不得罪偏去得罪應先生!妳不知道妳老爸在跟他交關做生意嗎?」
「應先生?」她腦筋轉了好幾圈才領悟她哥指的應該是應天培。「應天培?」
「對!不然是誰?不是妳老爸妳有本領認識幾個應先生。」
「我沒得罪他啊!」印象中最後那頓飯結束他還挺紳士地送她回住處啊。
「妳沒有?妳都幾歲的人了說話還不經大腦,妳就算哄不了他,可以不說話只對他笑吧?笑會不會啊!」
她聽得一頭霧水,以為範剛指的是她應對不夠圓滑,沒把對方捧得心花怒放。「你當應先生是沒見過世面的傻子嗎?他不是那種随便可以敷衍的人──」
「那妳也不必對他說那句──欸,那句什麽?對了,就那句──『我不中意你』,汝系起肖才會貢肖話──」說到氣急敗壞習慣性冒出了臺語。
「我說的是實話不是肖話,我不想大家誤會──」
「我管妳是不是實話,人家應先生不爽快啦!這幾天快去給人家賠罪,不然就算爸不講話我也不會放過妳──」
「喂──」她看着被挂斷的手機,一陣火氣直往上冒,在胸口燒啊燒。
明明她就是個簡單的人,卻老是得去做不簡單的事。讓她去向應天培賠罪能說什麽呢?難道說──對不起,我不是不中意你,我只是一時沒感覺,也許下次就有感覺了,世事難料不是嗎……
「妳看起來好像很火大?」剛上完課的宙斯走進辦公室,被範柔的咬牙切齒給吓一跳。
「沒事,我哥打電話來訓了我一頓。」她垮下肩,懶得再重述。
「妳最近不是應該樂壞了?歐巴又回來了,還主動找上門。」宙斯悻悻然白她一眼。本以為範柔逃出生天了,哪知那位夏公子不知給她吃了什麽回魂藥又把範柔勾回他跟前。兩人三不五時見面也就罷,夏公子還不避人耳目直接到教室外等人,照他看來,長此以往,範柔是不會有什麽好下場了。
「樂什麽啊?人家都說跟我是不可能了。」
「這就對了,那幹嘛又來勾引妳勒?我看妳最好小心點別着了他的道。」
「不是你想的那樣啦!」她支起右手拄着腦袋,眉心又現苦惱。「宙斯,就當我無聊,你來猜猜看,如果讓我和夏翰青相戀,我萬不會想離開他,但多年後我還是離開他了,我選擇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你說這是為什麽?」
「為什麽?他這人看起來城府深,什麽可能性都有,搞不好他私下有什麽怪癖,人家終于受不了,走了也很正常。」
「別把他說成這樣,他其實很溫柔的。聽他小妹說,他沒有挽留過任何女人,要走悉聽尊便,祝妳幸福,他絕不為難對方。」
「哦?」宙斯眉一挑,把拭汗毛巾一端抓在手裏,在空中徐徐繞轉,面露嗤之以鼻,「這麽有風度?妳以為這是好事?他不過是沒那些女人想像的這麽愛她們罷了。妳們這些女生真天真。要我猜,我還可以猜一樣,搞不好就猜中了──妳這位歐巴愛的根本是男人!那些女人是用來掩人耳目的!」說完轟天長笑一陣。
她險些一噎,目瞪口呆。
「妳以為我唬爛?這種事我見多了。妳還記得我們到那家搖滾酒吧,遇到夏翰青上臺獻唱那一次嗎?跟我們一同去的小伍是同志,他說憑他的多年嗅覺,他敢打賭夏翰青和他一樣是同道中人,夏公子那斯文秀氣的模樣在那圈子裏可是天菜啊!他後來為了多瞧夏翰青還光顧那家酒吧好幾次呢。」
「……」她雙手握拳摀住臉,驚不能言。「你可以再更扯一點!」
「扯什麽?不然他幹嘛先打預防針說和妳絕不可能?妳哪裏不好了?我看他是沒法子愛女人吧!」
「宙斯,我知道你不喜歡他,但不必──」
「欸──是妳讓我猜的喔,僅供參考,別打我。」宙斯不懷好意地眨一下眼。
「當我沒問,不準胡說。」她警告地瞪了宙斯,悶頭收拾桌面文件,一股腦塞進抽屜。
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有種想讓範剛再暴罵她一頓的沖動……不,暴打她一頓也行,她一定不還手。
她很欠人扁吧?沒事問什麽啊!好好的問什麽啊!活得不耐煩了嗎?
奇怪,怎麽有欲哭無淚的悶滞感?她絕不當真!絕不當真!
她抓起背包甩在肩上,想把剛才驚悚的一番對話也甩個幾丈遠;不幸那頭甩了,這頭又自動勾起夏蘿青曾對她說過的話──
「──殷橋以前是很喜歡我哥的,他們從中學就溷在一起,殷橋還跟我開過玩笑,要不是他喜歡的是女人,他一定選擇我哥。可惜因為劉佳恩,他們這對哥兒們就這樣散了。我從來不知道我哥會這樣對付一個人,妳說,他是有多恨殷橋?他根本沒這樣對付劉佳恩,可是劉佳恩先負了他啊。」
走動中的腳步踉跄了一下,範柔擡起頭,呆愕自語:「完了!是說有多恨,就有多愛……」
這有幾天沒見,和夏翰青預想的不太一樣,範柔一改平日的活潑多言,文靜了不少,連眼神也帶了點少見的猶疑。
他近日工作忙碌,出差到異地幾日,幾無空閑,週五夜晚飯局結束得比預定的早,散場後他想起了她,試着打電話給她,請她到餐廳附近和他見上一面──「我還有點時間,如果妳方便過來一趟我們可以聊一聊。這星期都抽不出空來,妳不會以為我食言吧?」
和他預料的一樣,手機彼端的範柔沒有猶豫一秒,立刻答應了他,不到十分鐘就出現在餐廳門口。她搭乘計程車趕來,穿着一件白色棉質連兜帽小洋裝,大概是從住處出發來的,身上散發着沐浴後的濃郁香氣。
那張圓臉一朝他綻開笑意,他胸口一陣怡悅瞬間漾開,定睛俯看了她好一會。
「妳好像瘦了點,沒好好吃飯?」他輕捏她面腮。
「想你嘛!」她答得直白不修飾,他先是一愣,又想她生性有話直說,不擅含蓄,當她無其它意思,回道:「妳得習慣,我工作性質就是這樣。」
「嗯,明白。」
兩人沿着人行道漫步了一會兒,她兩手負在身後,眼睛直瞧着布鞋鞋面,嘴上應喏着他的問話,答得被動簡短。他聽出她的心不在焉,關心地問:「累了嗎?不如今天就這樣,回去休息吧。」
「我不累,你看起來比較累。」她停步注視着他,在他臉上搜尋蛛絲馬跡。
他笑了,也不跟她客套,「我是累了,但和妳說說話也好,這幾天想找人說些輕松話的時間都沒有。」
她胸口一盪,為自己方才的心不在焉感到愧意。她振作起來,朗聲提議:「我送你回去吧,你想說什麽就跟我說,等你想休息了,我自己會回去。」
夏翰青垂眸想了想。他今晚原定要回夏家老宅的,與程如意商讨一些對策,但──他揚睫凝視她,他今晚心情有些倦,想多看一會兒這張臉,這張總是笑得情真意切的臉,沒有猜忌和僞飾的臉,他今晚應該可以睡得好一些。
點點頭,他遞出車鑰匙交給了她。
一踏進夏翰青的住處,一大一小兩只行李箱就在客廳顯眼處,他昨天回國至今都未開箱整理,可見他行程有多匆促。今晚飯局後他還想到了她,在應付完一整天公務後。
心沒來由地柔軟下來,待他到內室換衣,她自動到廚房去,打開置物櫃,取出他使用過的茶罐,模彷他曾做過的繁瑣程序泡了一壺熱茶,端上客廳茶幾。
他從內室出來後,接過她遞上的茶杯,一陣驚喜,她咧嘴笑:「不好喝別罵我,将就一點吧。」
他沒說話,徐徐啜飲一口接一口,兩人面對面坐下。他顯然剛洗過臉,額角和鬓髮有不少水珠殘留,在幾盞石英燈反射光照耀下,靜靜滑下細膩的面龐,滴在肩上,她腦海裏乍然浮現四個字:秀色可餐。
秀色可餐?天菜──她喉頭陡然被一口茶水堵住,就要嗆岔氣,顧不得燙,死命吞下那口茶水,劇烈咳了好幾聲,臉霎時脹得通紅。
夏翰青放下茶杯,一箭步靠過來勐拍她的背嵴幫她緩氣,不解問:「妳怎麽喝茶也會嗆到?」
她搖搖手,坐離他遠些。「我沒事,我喝東西粗魯。」幹脆自我解嘲。
「妳有心事?」他打量她。
「沒。」她一口否決,「就算有,和你的煩惱比起來也微不足道。」
「妳又知道我有什麽煩惱了?」他頓覺好玩。她福至心靈的一番話總能帶出點意思,他幾乎不曾在親密的女性朋友身上發現這項特質,而她經常毫不猶豫展現出來,不介意他人想法,內心的朗淨和她的笑容一樣不含雜質。
「你最擔心的不就是董事會裏那幾個老先生?」
「……」他眸光一閃,輕聲問:「然後呢?」
「不用擔心,他們扳不倒你的,你比他們聰明多了,董事長也會幫你的。」
「是嗎?」他眼裏浮現冷意,「恐怕,有人只想讓我當個夏家的守門人。」
她聽不很明白,轉頭探看身旁的他,那秀逸又漠然的側臉。
她不是不知道他是個頗有野心的男人,只是不懂那幾乎佔據了他生活重心的權欲之争為何那樣重要?他完全沒有那些她看過的公子哥兒的悠哉及滿不在乎的氣息,一門心思幾乎只投注在工作上的盤算。跟在他身邊那段時間,她強烈感受到他的步步為營,如果夏氏集團遲早是他的囊中物,何須步步為營?她離那些核心太遙遠,他也不會讓她近身知曉,她只是局外人。
「不管你想做什麽,你是什麽人,我都支持你。」她說。「雖然我的意見算不了什麽,我只想跟你說,如果你覺得累了,就過得簡單一點;如果你精力過人,就去拿你想要的,我想無論做哪一種人,你一定都可以做得很好,完全不用擔心。」
「完全不用擔心……」笑聲從他齒間輕逸出來,側身望向她,她也歪着頭回望,圓眼黑漆漆閃爍着天真的理直氣壯。
「嗯,不用擔心。」唇抿成新月,笑意盎然,她能給他的就只有笑。
只是笑久了臉頰也痠了,再說,她的心有一部分浸在水裏,眼前的男人越秀色可餐,她就愈感嘆,她怕再待下去,就要自憐自艾了起來──他就是櫥窗裏看得到吃不到的可口甜點,只能遠觀不能打包回家。
就這樣吧。喝完一杯茶,她就得托詞打道回府,免得一時沖動管不了自己。
她伸長手取茶杯,動作太快,力道沒拿捏好,指尖碰倒了杯身,茶液立即淌上桌面,她一驚,夏翰青反應快,抽了幾張紙巾按壓在茶水上,再仔細擦拭。
他半蹲在她前方,默不作聲做着善後動作。長睫半垂,表情平靜,甚至微有噙笑,燈光照射到的臉肌無瑕如玉,引人觸手一探。
十個殷橋給我我也不換!她忍不住在內心喟嘆,但你永遠不是我的。
「夏翰青。」她輕喚,用幾不可聞的聲音。
「嗯?」他擡起頭,看着她。
她俯下臉,緊緊貼上他的唇瓣。
她終究管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