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是落花水也是流水

第5章 是落花水也是流水

他手持花枝剪,對着那株養了兩年的玫瑰逐一剪除花苞,毫不手軟,再剪去細枝,讓母株留待秋天開出更健美的花朵。

樹蔭下,他精神專注,嗅聞着微風送來似有若無的樹蘭清香。

夏家庭園遍植花木,圍繞着宅邸展現不一樣的風情,随着四季嬗遞飄送着應時花香,那香氣無論澹雅或纏綿,都成為構築夏翰青少年記憶最重要的基底。

他仰起頭,望了一眼二樓卧房那扇綠色窗框。年少時的他經常就着窗外陽光伏桉做功課,花香不時萦繞在鼻端,耳朵同時捕捉到大妹芷青尚不成熟的大提琴樂音,二妹丹青一邊抱着電話喁喁細說一邊蹦跳着,夏太太則在花園仔細叮囑園丁修剪過于茂密的樹叢,缺席的幾乎是夏至善,但他不很介意,他一直是個能自處的孩子。

十一歲正式進入夏家的他鐘愛這般從前未有的恬靜;他自小愛靜,厭煩私人領域裏充斥着嘈雜人語;為了這番得之不易的靜谧,為了保有內心的平和,人說新不如舊,在夏翰青的眼裏沒有新舊問題,只有适性與否,即使在夏家必須謙讓有禮、言不由衷,他幾乎不再返回終日瀰漫着沖突氣氛的原生老家。

從夏至善表明要帶他離開自小生長的李家,他外公未曾起意挽留他,私底下只給了他幾句話:「翰青,你生得像媽媽,性子我看誰也不像,跟着你爸過是好是壞就看你自己。外公不要求你別的,記得,以後別忘了小蘿。」

還懵懂人事的小妹蘿青,與他同出一母,容貌卻并不相像。他臨走那天,話都說不全的蘿青不哭不鬧,偎在外婆身邊,眨巴着大眼瞪着他,拇指還含在嘴裏。他靜靜俯看着她,就只看着她,然後銘記在心,一輩子都要眷顧她;他心裏有誰,就眷顧誰一生,以他的方式。

小蘿,多久沒聽見她的聲音了?他該去看看她了。

「除了蘿青,你心裏還有誰呢?」劉佳恩上一次在電話裏這麽問。

他沒有正面回答。在劉佳恩面前,他不是一本攤開的書,這或許是她當年離開他的原因之一。

他揩了一下額汗,仲夏早上不過九點,暑氣已漸逼人。

異于平日的寧谧,他耳聞到不尋常的争執聲,源自一男一女,聲音起初低抑短促,聽得出雙方皆盡力克制,不消多久,嗓音漸轉高揚,不再遮掩,尤其是來自女方,夾帶着滿溢的憤怒與委屈,在一陣激動的痛訴後,男方迸發出一聲威凜的喝叱,女方頓時痛哭起來。

至此,夏翰青已完全确定了争執者為何人──夏至善和太太,多年來始終相敬如賓的一對夫妻。

這是不曾有過的事。懷着萬分驚異,他擱下剪子,脫下手套,繞過前院,從正門進入大廳,在玄關處與正要離開的父親迎面相逢。

夏至善面色鐵青,難掩恚怒,一見兒子詢問的眼色,下巴匆匆朝偏廳一努,「讓你媽別鬧了,連點樣子都沒了。」

夏翰青登時心裏有數,他父親連表面功夫也不做的時候,泰半大勢已抵定。

他略思量,拾步往前直走,經過轉角,遇上從偏廳追出來的丹青,他扳住忿忿疾行的妹妹,低聲阻喝:「別去,妳這樣只會誤事。」

「哥,你這次不會也站在爸那一邊吧?」丹青脹紅了臉,怒瞪着他,「你早就知道了對吧?你見過幾次那個女人了?你也矇了心──」

他打斷她,「好好說話,都要訂婚的人了,還跟個孩子一樣!這事妳不用插手,我會處理,妳要是信不過我,就放手鬧吧,妳以為爸爸是什麽人?」他面不改色,卻緊扣她手腕。

「……」丹青氣勢頓減,頹下肩,猶有不甘道:「這事要傳出去,外人會怎麽看?」

「妳是怕妳未來夫家怎麽看吧?」他點破她,「不用擔心,他以後還得靠妳呢。」對于他的未來妹婿,他沒在客氣,丹青的擇偶眼光不及芷青一半。

放開妹妹,他邁步走進偏廳,放眼望去沒見着人,再走近些,才發現蜷坐在沙發旁地毯上的夏太太,那長年矜貴自持的女人一掃過去的驕态,半伏在地,聳着肩飲泣,揪緊地毯的手背上全是滴落的淚珠。

他半屈身子,右手掌輕搭在夏太太背上,他聲嗓放柔:「媽,起來吧。」

夏太太不理會,兀自抽噎,他繼續哄慰:「媽,別做徒勞無功的事,起來吧。」

夏太太僵住,停止了哭泣,許是不願狼狽模樣示人,臉仍低垂,幽幽啓齒:「翰青,我做得還不夠嗎?當年妳媽那件事我不都認了?對你,對蘿青,我自認盡心盡力。蘿青不解事,你不一樣,你應該能體會。我做這麽多,不都為了你爸?他在外頭如何,只要不當真,我可以裝聾作啞,他越遮掩,我就當他至少尊重我,把我放在心上。這麽多年了,我一句也沒問過那個女人,以為他終會明白我對這個家的心,怎知我低估了一切,她有辦法讓你爸堂而皇之帶着她公開露面,還想安插她兒子進公司──我程如意真徹底被看低了,哪天她鸠佔鵲巢,我還得笑着恭迎她不成?」

夏翰青安靜聽完,使勁撐扶起程如意肘臂,柔聲但堅定道:「起來吧,媽,沒有任何人值得妳失态。」

這話說動了程如意,她傍着夏翰青起身,面上淚痕猶濕,神情恢複了幾分鎮定。她仰看着和自己沒有半分血緣的兒子,眼底流過濃濃的悵憾。

夏翰青取出手帕,拭去程如意臉頰上的濡濕,溫柔消失在眉眼,篤定取而代之,「媽,別怕,妳做的我都明白。」

「……」此言一出,淚又汪漫了女人的眼眶。

「不過,媽得想清楚到底要什麽,又能得到什麽。」他不疾不徐道。

「……」嘴半張,女人眼裏淨是惶惑和憂懼。

「愛是不可靠的,無法強求,其它都好辦。」他一眼看穿了女人的猶豫,直言無諱。

他想着這女人多年來煞費心思,狀似精明,骨子裏卻是缺乏洞悉人心的傻勁,與外人的印象相去甚遠;她對丈夫的努力不下于郭家宜,到頭來卻是一場空,縱算局外人的他內心也不禁湧起了一股憐惜。若說夏家誰對他好,程如意倒是踏踏實實地照應了他的生活起居和學生生涯,無論最初起心動念為何,她做得比夏至善還妥貼,且高明到讓外人看不出有一絲籠絡之嫌;在國外念書那幾年,無論酷夏嚴冬,千裏迢迢探望他的也幾乎都是她,人非木石,若說要為她做點事,他可以坦言出自真心。

程如意顯然亂了方寸,默不作聲,夏翰青從她煞白的面龐讀到了濃濃的怨憎和不甘。他耐心等候了一會,代替她說出心聲:「那──就讓外面的女人,永遠在外面吧,妳永遠都是夏太太。」

程如意愕然擡起頭,神情激動中交織着困惑,「我以為──你為的都是你爸。」

「不,媽誤會了。」他彎起唇角,笑得真心誠意。「我為的都是這個家,妳撐起來的家。」

今天公司氣氛和往常不大相同,哪兒不同說不上來,看出來的蹊跷就是走動聊天的人減少了,戰戰兢兢待在座位上的人變多了。

她還是倒楣地遲到了,落了個把柄不太妙,尤其在她威脅了某人之後,一舉一動都會成為不适任的罪證。

可捷運忽然固障停駛可不是她的錯,她飛奔最後兩百公尺,拼命擠進動彈不得的電梯裏,還是遲到了十分鐘。

剛結束業務會議的小林看着範柔急匆匆走到隔屏後,興沖沖湊上前,「看妳一頭汗,急什麽!有沒有好康的?拿出來去去黴氣。」一只手伸向她眼前。

「你又被檢讨了?」她拿出鑰匙打開抽屜,翻出一包全新口味洋芋片,「你不好好跑業績,怪不得經理檢讨你,這個月又沒達标?」

「跟業績沒關,我們組裏來了個新人。」小林抓了一把洋芋片,憤憤嚼着。「今天報到。」

「新人又怎麽了?你們不是常換人?」

「這個不一樣。」小林瞄了瞄會議室方向,「是總經理的弟弟。」

她濃眉一挑,滿臉問號,「總經理都快退休了,弟弟應該也年紀不小了吧?還從小業務做起?真辛苦啊。」

小林翻個大白眼,「小姐,改朝換代了,剛才週會公布了,總經理是夏翰青。」

她眼睛一亮,「公布了?今天星期三,我差點忘了。」星期三她的打卡時間是九點半,錯過了一大早的週會。

公布了!果不其然,夏翰青榮升了!但──他哪來的弟弟?她向來以為他是獨子,毫無驕縱氣息的獨子。

「你确定是弟弟?」她完全摸不着頭腦。

「兩人有七分像,名字就差一個字,妳說勒?先前早就有人在傳了,只是沒見人影就當是謠言。他們這種人家就怕人丁不旺,哪時冒一個弟弟妹妹出來也不奇怪吧?現在他當總經理了,名正言順有人事權,要安插誰都可以。媽的!偏要安插在我這組,嫌我陣亡得不夠快,跑業績還得帶個拖油瓶見習,徒弟表現不好不都推到師父身上?我看他根本是想趁機幹掉我。」

「……」她呆在座位上消化訊息良久。若傳言為真,她對夏翰青的了解可真淺薄啊。

她從背包拿出礦泉水灌進喉嚨,喘口氣後,跟着抓起洋芋片塞進嘴裏。新口味果然不同凡響,檸檬海鹽摻着澹澹玫瑰香,意外地協調。吃了一會,想起什麽,又從抽屜抓了一把蒟蒻果凍貢獻給小林,「這是類似口味的,超好吃。」

「謝了。」小林不客氣地撕開封口,把果凍擠進嘴裏。「我就知道讓那傢夥升上去準沒好事。」

她斜睨着他,「不過就是不能開小差罷了,你好好帶人,他能拿你怎樣?」

「開玩笑!妳想想我能帶貝勒爺到花樓嗎?他要是一五一十向皇太子報告,我不是立馬被抄斬?」小林瞪凸了眼低聲叱道。

「這就是你的問題了,沒事談合約談到花樓去,就不能去茶樓嗎?」她不以為然。

「妳當客戶個個是吃素的?不趁機敲你一筆,合約怎麽簽得下?」

「嗯,說到底是怕以後公關費核銷不了吧?」她眯眼賊笑。

「妳每天在辦公室吹冷氣哪知民間疾苦啊,沒有付出就沒有收穫,瞭嗎?」

是嗎?她想起連目不斜視的夏翰青也不免俗地出現在鋼琴酒吧,便不再接腔,一連心不在焉地吃了幾顆果凍。牢騷還沒聽完,眼前多了道陰影,她擡起頭,逢上一張寒涼的臉,她忙一口吞下果凍,險些噎着。

「上午十點不到就開起下午茶會了?」夏翰青微撇嘴角,掃了眼她桌面上攤開的零食,又掃了範柔和小林兩人一眼,澹澹下了指令:「小林,麻煩你帶斐青認識一下環境。」

巴不得開熘的小林像領了聖旨,精神抖擻地向站在夏翰青身後的男子道:「沒問題,這邊請。」

小林側身一讓,高大的夏斐青霎時落入範柔眼簾。年輕的他嘴一咧,粲然一笑,精神奕奕地向她遞手,「妳好,我是夏斐青,這是我哥。」手往旁大剌剌一指。

令人傻眼的自我介紹詞!

範柔呆了一瞬,噗哧笑出。夏翰青瞪她一眼,她趕緊止笑,遞手和這個肖似兄長的年輕男子一握,「你好,我是範柔,歡迎!」

瞧那熠熠生輝的眼瞳裏淨是巴不得衆人皆知身旁的才俊是他至親的驕傲,搭上充滿陽光的語調,大男生并不讨人厭。

「可以給我一個果凍嗎?」夏斐青指着她桌面。

「沒問題,喜歡就拿,我這有很多。」她大方地抓了幾顆塞進他手心。

夏斐青開心地收到口袋,離開前還向她友善地眨了一下右眼。

這真是親兄弟嗎?範柔納罕,尤其是還站在眼前的男人,比起散發着四月天暖意的弟弟,那瞅着她的冰涼眼神根本入冬了吧!

「妳到我辦公室一下。」夏翰青不假辭色。

她的頂頭上司李主任恰好捧着一疊文件走過來尋她,瞄到夏翰青身影,向來動作慢吞吞的阿伯很伶俐地九十度轉彎循原路回去。

範柔憋不住笑,噗哧一聲,再次遭夏翰青一記譴責白眼。

跟在他身後,範柔注意到他所經之處,人群有自動朝兩旁退散的跡象,和以往主動找他商讨的積極勁頭大相迳庭。想來是職銜不同,人們自動腦補該有的應對進退。夏翰青雖是個工作狂,平日裏不拒絕幫忙解決各部門的疑難雜症,但論起親和力在公司排名根本倒數,遠不如長袖善舞的夏至善,同仁小心翼翼的退避心情可以想像。

升任的消息剛發布,夏翰青尚未搬遷至總經理室,她随他走進原來的特助辦公室,知他不喜掩門,她垂手站在他辦公桌前,路過的職員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今天幾點到的?」夏翰青一坐上皮椅,噼頭便問。

「九點四十。」她老實回答。

「遲到多久?」

「十分鐘。」

他漠然望着她,「錯了,是遲到四十分鐘,公司規定九點正上班不是嗎?」

「……」這是在拿她開涮嗎?新官上任,他第一把火先燒她這個微不足道的小職員?他瞧她沒順眼過吧?「我和主任協調過──」

「那是以前的事,妳我都知道并不合理,為免一個公司有兩套标準,從今天開始,妳跟着大家一起上下班,早到或加班我不反對,遲到或早退就按人事規定辦理,都清楚了嗎?」他流暢地說完,臺詞顯然反覆思慮過。

「……」果然是拿她開涮無誤。是因為上週她提出的要求吧?聽他一番語意,他是不考慮她調職這件人事了,而是要她規規矩矩窩在總務部,不必懷有它想?她想了想,點點頭,「清楚了。」

「還有,辦公空間不是休閑中心,以後不準在位子上聚衆吃吃喝喝,影響工作士氣。」

「……」彷彿回到學生時代被風紀糾舉行為不良,一股笑氣熘上喉口,她連忙屏住了──這個男人認真得很哪,她得識相些。「小的遵旨。」

他眉心蹙攏了一下,臉上漫過不明心思,離座跨步走向門口,自動關上門,回身俯對她,聲調不再克制,「答應得這麽幹脆,是想動什麽歪腦筋?」

「唔?答應也不行?那我抗議好了──我哪有聚衆啊?他們愛吃我的零食才喜歡湊過來,工作一天輕松一下有什麽關系呢?就算是軍營也有放風時間啊。」

「放風?妳以為我不知道妳整天在忙什麽?李主任交給妳的工作我看到妳不到半天就做完了,至于電腦維護工作上個月已外包給專業公司負責,妳已經用不着兼職待命了。倒是我看妳網購做得很起勁,老是全公司傳送採購單,公司三不五時都有一箱箱東西送進來,收件人九成都是妳,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妳是專營代購,妳還想要什麽放風時間?妳根本不務正業吧。」

範柔目不轉睛谛聽,聽罷也沒顯出愧色,反而像發現了新大陸似地雙眸炯炯發亮,她恍然大悟道:「原來你一直這麽注意我啊?」

「……」他霎時語塞,沒好氣地反駁:「少給我耍嘴皮!」

她不以為忤笑道:「那些東西你不也吃了麽?好吃對吧?」每次團購的各種吃食她總不忘進貢一份在他桌上。

「誰告訴妳我吃了?我不吃甜食的。」

她怔住,驚訝地問:「咦!不然是誰吃了?」

「──這是我們讨論的重點嗎?」

「不是……」她歪着頭狐疑──不是他吃的,那麽便宜了誰的肚子了?難道是董事長祕書順手牽羊?最常進夏翰青辦公室的職員就屬她了。

「在打什麽鬼主意?想找出誰吃的嗎?妳對我的處理有意見?」那變幻莫測的神情說明了她的陽奉陰違。

「小的豈敢!」她不是滋味地噘起嘴。

「說話正經一點!」他低叱,「依我看妳沒有什麽不敢的。有關助理這件事妳可以試着再找董事長說情,我可以奉陪。」

「你很擔心麽?」她微歪着頭打量他。

「──我不擔心,我只是提醒妳不會有用的。」

「不試試看怎麽知道?」她垂眼咕哝着。

「……」他清秀的臉瞬間繃緊,「妳到底想要什麽?」

她肩一聳,「不是說了,就是你辦公室裏小助理的職位啊。」

「這次我如果買單了,下次妳想要個主管位置,我還有話說嗎?」

「我發誓我沒這個野心。」她舉起右掌,「真的!你若不相信,我可以寫保證書,按指紋,保你放心。」

「保證書?妳當這是兒戲?」他滿臉不可思議,忍不住趨前逼視她。

「我很認真啊!」她并未退怯,甚至迎向前,眼珠子朝他面上不停熘轉,原本緊抿成線的嘴角緩緩上揚,終至成彎。

夏翰青原本無意久盯着範柔瞧,但他在她那變幻莫測的神情中陡然瞧出了端倪──不對!這女孩是在玩他嗎?那鬼靈精似的黑眼珠浮晃不停,來回在他的面龐細部搜尋着,專注的模樣簡直像要把他的毛孔看出個所以然來;最啓人疑窦的是那藏不住的笑意,正慢慢從她眉梢、唇畔、眼角輕洩出來,某種不明就裏的興味也随之流露,那分明是感覺好玩的神情啊,只差沒撫掌笑開。

終于覺察出了她的心思,她根本在觀察他的反應吧?像在觀察飼養箱裏的昆蟲對外來刺激的反應,并且從中獲得某種樂趣。但這又所為何來?他身上有哪一點值得她取樂?

尋思這女孩出現在公司的第一天起,處處盡顯乖異,只因他父親有心偏袒,他才放棄深入追究,暗想一個小職員又能如何生事?現下看來,她可一點都不安分,她究竟在玩什麽把戲?目的又是什麽?

兩人的間距忽然顯得過近,他倏地調開臉,暗暗掂量。半晌,緩下情緒,換上另一種表情,回頭對臉上還洋溢着興致的範柔道:「好,讓我考慮一下,妳先回去吧。」

「唔?」這是哪招?變臉也變得太快了些吧?「真的嗎?」她又伸長脖子湊近他,圓臉滿載着驚奇。

「妳……」他微眯眼,不解道:「妳別老是這樣看人行不行?」

「好看嘛!」她不假思索。

「……」他結實愣住。

她打開門,離去前向他笑了笑:「希望會有好消息。」

希望以後都是好消息。

範柔這麽冀盼着,雖然門內那張臉可不像她這般眉開眼笑,雖然夏翰青不容易捉摸,和他交手總有碰不完的釘子,沒有人明白,她就是有滿腔說不出的愉快,說不出的愉快裏還有模煳的期待,這期待蟄伏在她心底漫長深久,直到因緣際會萌了芽,展了葉,迎風招揚,她才徹底明白,這個男人從未真正離開過她的人生。

消息在一個月後以奇異的方式降臨,在範柔準時刷卡的時候。

安可一看到她,按住刷卡鐘,表情和口氣皆直板板,「人事張小姐剛剛通知,從今天起妳不用刷卡了。」

範柔心裏打了個突,脫口道:「我是正式職員,為什麽不用打卡?」

「誰知道妳又闖了什麽禍。」

她瞪着不懷好意的安可,一陣不祥掠過心口,轉身快步尋至人事部門,這裏總有人會告訴她實話。

張小姐一見她現身,随即面露異樣,不等她發問,一開口便顯得氣虛:「範柔啊,從今天開始妳就到總經理室報到,擔任助理,待會把總務的工作交接一下就行了,員工證記得交回來。」

她頓了幾秒,霎時又驚又喜──夏翰青果真買單了!她還等着看他萬分掙紮、懊惱不堪的模樣咧!可還沒擡出夏至善這法寶就這麽順當成事,肯定有鬼!

暫且按捺住欣喜,她指出了怪誕之處:「不過是轉個部門,為何不用打卡了?」又不是升任高級主管。

「是這樣的──」張小姐喝了口水,眼朝桌面不看她,「總經理說,以後妳不屬于公司編制內的職員,不必遵守人事規章。」

「不屬于公司,那屬于什麽?」這奇妙的說法令範柔摸不着頭腦。

「總經理私人聘用的助理啊!」

「私人聘用?差別在哪?」

「差別在──」張小姐徐徐擡眼,對上她,範柔在那閃爍的眼光裏看到了同情,「他自掏腰包聘用妳啊,妳照他吩咐辦事就行了,打卡就不需要了。」

「……」她一頭霧水。

「範柔妳過來一點。」張小姐左顧右盼兩眼,确認部門裏沒人注意這一頭,對着俯身過來的範柔附耳道:「妳又得罪他啦?」

「……」這不好回答。

「夏先生這人行事可真奇怪,坦白告訴妳,本來總經理室是有祕書助理的編制,但他把它給撤掉了,卻又安插了妳,把妳弄成編制外,這代表以後公司升遷獎勵都和妳無緣啦。他不動用公司資源聘用妳,就意味他私人的規定就是規定,不必符合公司獎懲規章,妳要是工作稍有不力,他開除妳不必通過任何部門同意,一句話通知妳就夠了。」

「噢……真狠!」聽出了機關,她圓臉瞬間垮下。

「所以妳要長眼一點啊!他和董事長可不一樣,董事長只管大事不管小事,他連穿着都管,瞧妳今天穿的──公司新的規定出來了妳不知道吧?以後牛仔褲、迷你短裙都不準穿上班了,我看搞不好有一天大家都要穿制服上班了。」

不愧是夏翰青!範柔回頭走在廊道上思量着,他想出了這法子治她,肯定費了不少心神吧?私人聘用,表面上他妥協了她的私人要求,另一方面又給了夏至善面子繼續留用她,實則完全掌握了她的人事權,以後他想找些芝麻蒜皮理由開除她真是易如反掌啊!看來很快她就沒戲唱了吧?

她長嘆口氣。不過,恐怕他也認為範柔讓他極不舒心吧?想到自己竟能讓夏翰青擱在心上萬分傷神,她忽然不憂反樂,兀自咯咯笑起來。

「很好笑嗎?可以說來聽聽嗎?」

肩上不期然一拍,她驚回頭,夏斐青笑語晏晏,眼神透着調皮。

「你今天不用拜訪客戶嗎?」她上下打量着他。

真神奇的大男生,渾身都是元氣,總是未語人先笑,昂揚的笑聲有種奇妙的鼓動性,聽得人莫名愉快起來,和誰都能自來熟,全無新鮮人的青澀。原以為他的精神奕奕在和客戶交手幾次後會自然地消退,未料一個月了,不論是和小林結伴外出,抑或跟着開檢讨會,依然滿腔不滅的躍躍欲試,不知情的人見狀,會以為一幹人根本去冶游。要是業務部專揀這種奇才,光景應該很不一樣吧?

「再半個鐘頭。」他瞄了下腕錶。

「那好,我有東西給你。」她領着他往座位走。

「什麽東西?」萬分新奇的口吻。

範柔放下背包,取出鑰匙開鎖,拉開抽屜伸手往裏一探,抓出一把果凍,塞進他懷裏。「喏,給你,新口味,超好吃。」

「……」夏斐青神祕一笑,「妳抽屜是百寶箱欸。」

「冰了再吃,別給你哥看見了。」

「我哥才不管我這事。」他笑。

「可是他管我啊。」

「妳這麽可愛他管妳做什麽?」

「……」她微縮眼,盯着那張可謂寶光流動的盛世美顏,意有所指道:「你騙起女生來應該很上手吧?」

「何必騙?我說的是實話啊。」他面露無辜。

「喂!說實話──」她驟然壓低音量,湊近他,「總經理真的是你哥嗎?你告訴我真相我發誓不會說出去。」

他跟着好玩地學樣湊上前,悄聲答:「不騙妳,他真的是我哥。羨慕嗎?」

她轉了轉眼珠子,由衷答:「很羨慕!」

他乍聞濃眉戲劇性一挑,「哇,看來整個公司只有我們倆想法一致欸。」

不過短短一段時間,夏斐青似乎已經敏覺出夏翰青在衆人心裏微妙的形象。

「──他們不知道你哥的好。」

「那妳是怎麽知道的?」劍眉又是一挑。

「……」

她似笑非笑,視線忽然被遠處對角線出現的身影吸引,夏翰青和兩名部門主管併走交談,轉彎時似想起了什麽朝她的方向掃了一眼,兩人目光瞬間觸及,他面色微有波動,但很迅疾且澹漠地掉開眼,步履從容地轉進了他的新辦公室。

「你哥啊,老把自己藏得好好的……」她輕聲吐露,狀似自言自語。「我知道,是因為我是受害者啊!」

把自己藏得好好的夏翰青果然行事出人意表,下了道令人大惑不解的指令。範柔座位從最末尾的不招眼角落,搬遷至總經理室,但可不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工作;他的辦公室佔地寬廣,隔着一扇水紋玻璃門為界,分割了一塊空間提供祕書辦公,範柔的小助理座位自然無法和祕書分庭抗禮,得以一左一右,而是傍着出入口倚在牆角,誰進門求見一眼便瞧見她,活像個裝飾的門房。

門房想當然耳做不了什麽大事,資深女祕書是前任總經理的留任員工,是位俐落能幹、笑容節制的中年熟女,她一人掌握了九成重點工作,剩餘一成不必動腦的雜事,舉凡影印、跑腿取送文件、泡咖啡送茶水一概分給了範柔。這項分派顯然是謹遵上級指示的結果,位置既是範柔強求來的,縱是冷板凳也不能有異議。

升任後的夏翰青加倍忙碌,每天進出總經理室求見或商議的人絡繹不絕,每當進行會客時,那道水紋玻璃門通常會閤上,隔絕了不相幹的耳目。夏翰青總是行色匆匆,進出從不看她一眼,不道早問好,縱使茶水由範柔親自泡制,送上桌的動作卻是由祕書接過完成。嚴格算起來,她看見那道間隔門的時間多過見到夏翰青的次數。

範柔不擔心被邊緣化,就怕呆坐着無所事事,但一天之內被差遣的時間加起來根本不到一個鐘頭。女祕書不知是樂在工作還是謹言慎行,絲毫沒有和範柔閑聊的欲望,不輸夏翰青,也很有把範柔晾曬于一旁的本事。

被當成透明空氣并不好受,夏翰青分明想讓她領會,越靠近他越得不到關注。他沉得住氣,她就得頂得住被晾曬的無聊,否則很快就遭三振出局。

坐以待斃不是範柔的作風,無事可做,那就吃吧。

她的網購頻率越來越高,抽屜塞滿了各地名産零嘴,邊吃邊在電腦上瘋狂追劇,在茶水間和其他女職員交換心得,盡管像只礙眼的米蟲嘻哈度日,夏翰青依舊未向她投射一絲關注。

不禁興嘆,人與人之間的關注真是沒有道理可言。例如那位她搞不大清楚來頭的應先生透過小蜜獲得她的手機號碼,前後打了三通邀約電話,她找了藉口暫時推辭了;她着實摸不清他看上她哪一點,他不是才見過她兩次嗎?時隔多日,他連她是圓是扁都印象模煳了吧?

今天追劇又告一段落,女主角歷經千山萬水後竟還是未得君心,範柔心裏驀地發悶起來,連帶嘴裏莫名有些微苦。她從抽屜摸出一罐腌漬紫蘇梅,用牙籤叼出一顆含進口中,甜酸立即融在舌上,稍稍緩解了苦澀。

她托腮發呆,同時,一陣清洌的風很有存在感地掠過面前,她警醒地擡起頭,捕捉到男人颀長的背影,肘臂上還挂着西裝外套,夏翰青離開辦公室了!

下午五點十分,他離開得早了些,會是赴飯局麽?

她取出一個小圓碟,盛上數顆梅子,送上女祕書眼前,「陳姐,嘗嘗看,這是我家姨婆腌的家鄉味,不一樣的喔。」

女人很少能抵抗蜜餞,酒漬的香氣濃郁,女祕書鏡片後的鳳眼一亮,沒有二話接了過去,立刻吃進一顆,嚴肅的表情頓時軟化,「妳零嘴花樣可真多。別說我不告訴妳,妳別老讓夏先生看見妳吃吃喝喝,在暗地裏扣妳分數。」

「他想扣分我也沒辦法。」她笑嘻嘻,她在他心裏從沒及格過吧?她倒不擔心這點,會被老師記上一輩子的通常是壞學生。「陳姐,夏先生有應酬麽?」

「算不上應酬吧,雖然葉律師和我們公司有業務往來,今天應該只是純粹吃飯。」

「葉律師……」心髒不由自主擂了一下。一張女性秀麗的輪廓立即浮現在腦海,夏翰青的品味無庸置疑,他再忙也會有私人社交。「餐廳是陳姐訂的?」

「這次不是。餐廳是葉律師訂的,我只負責提醒夏先生。」

「餐廳──等級應該很不錯吧?葉律師看起來品味不凡。」

「是不錯,一個月前就得下訂,凱朵這種餐廳臨時是不會有位子的。」

「凱朵……」她默唸了幾次,邊尋思邊走回座位,想了想,抓了一整罐紫蘇梅直接塞進吃得津津有味的女祕書手上。「陳姐喜歡就盡量吃吧,我家裏還有很多,零嘴拌飯兩相宜。」

「這怎麽好意思──」嘴上推辭着,眼中發亮着。

「別客氣。」她回頭一股腦收拾桌面,拎起背包,朝女祕書笑道:「既然夏先生不回來,那我留下來也沒用了,我先走了,請陳姐一個人多擔待喔!」

「喂!下班時間還沒到欸──」

她奪門而出,拿起手機撥出了一組不熟悉的號碼,對方兩聲便接起,低沉的笑聲別有意味地傳進耳朵,她趕緊出聲:「應先生,我是範柔,今晚有空吃個飯嗎?」

「是妳請客當然有空。」

「太好了,那能麻煩您訂下凱朵這家餐廳嗎?就是您上次電話裏提到的──」

數來數去,她稱得上大咖又能立即派上用場的朋友只有應氏這位人士了。她父親交游廣闊,三教九流葷素不忌,她從小卻只對班上的邊緣人物有興趣──不,正确形容是邊緣人物之間相處當然快樂自在多了,這是自然而然的選擇;只是踏入社會後,偶爾會遇上朋友用時方恨少的情形,她開始領悟出自己的偏頗,檢讨了幾回自己的作風後,兩年前她開始調整路線,像夏至善這號人物她也發展出了應對之策,至于今天的應先生,她決定順其自然──當然是順自己的自然。

應氏果然不是普通人,一刻鐘後他告知她餐廳順利訂到了,準備驅車前往接她,她忙不疊拒絕了。依夏翰青提及過他的來頭,要是他耍派頭派輛黑頭加長車出現,她不想引人側目都不行。

凱朵這間餐廳她上網查過,以結合中西料理、菜色變化豐富知名,價格卻不到天菜等級,所以饕客趨之若鹜,不易訂位;葉律師選擇此地會面,必然知悉夏翰青懂得料理,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她至今所作所為恐怕都投其所惡吧?是不是該調整一下了?

她搭捷運兼步行抵達凱朵,在櫃檯報上應氏名號後由侍者領位。應氏風度良好,人已在座位上端坐,沖着她微笑。他一派悠閑,注視她的雙目熱切,她趁機仔細打量他,這次要好好記住他的長相,這可是禮貌!禮貌!免得日後相見把他識作路人甲。

「今天怎麽肯賞光了?」他語氣和善,眼底卻有一瞬精利閃逝。

「我欠應先生人情啊,總得還一還。」她漫不經心笑。

「妳以為前幾次我打電話給妳是為了讨人情?」

「……」她默思了一下,「不是。應先生是想交我這個朋友。」

「我看起來像缺朋友的樣子嗎?」

「……」聞言頓住,她呆瞪着他。

「範小姐,我叫什麽名字,妳恐怕都沒搞清楚吧?」

「……」臉一熱,這問題直接讓她社交成績不及格。

「我叫應天培,這次記住了?」他聲調雖放柔,眉宇間卻有抹除不去的威色。

「……」她點頭,拿起菜單半遮臉面,狀似研究菜色,直覺這人不好應付。

範柔忍不住臆想,她父親某方面是老狐貍了,各色人物見怪不怪,但夏翰青不過三十許,是怎麽和應天培交手的?。

「妳第一次來不熟,我來替妳點菜吧。」他揮手叫了侍者,極其娴熟地點了數道菜,她連菜名都沒看清,菜單即被收回。

她忍不住訝異,這人要不是平時作慣決定了,就是瞧她生嫩沒主張。

「抱歉,我上個洗手間。」她站起身,暫離男人渾身強勢的氣場。

長舒口氣後,她提醒自己,她不是來社交的,對方好不好相與都不是重點。

餐廳設計幸好敞亮大方,動線也簡單,一目了然。她繞了半圈,略微張望,便在一角落瞧見了夏翰青的背影,一陣欣喜湧現,驅走了方才的緊繃和不舒坦。

他真是人參果啊,連背影都具備療癒效果。

懷着無比的興奮,範柔腳底像生了磁鐵,朝人參果方位直行而去,兩眼像只見到對他柔聲說話的女子,咧嘴揚聲喚:「葉律師嗎?真巧,在這裏遇見您。」

葉律師一陣驚愕,擡首和她打了照面,不愧是慣見場面的律師,有識人之明,兩秒內認出她,職業笑容立刻釋出無誤,「妳不是翰青的──妳好,真巧!」可惜她叫不出範柔的名字,她應該沒想過記誦小助理的姓名。

原本垂眸品茗的夏翰青眼神随之對上範柔,再怎麽鎮定,顯而易見的驚詫在他眸中表露無遺;範柔故作驚喜,兩手一拍,眉眼俱揚,「咦!總經理也在啊!難得耶,我以為總經理日理萬機,從來不約會的。」

此話一出,葉律師略有尴尬,但仍面帶笑意,甚至微有喜色;夏翰青臉半沉,難掩不豫,兩人目光交會了片刻,他生硬地開了口:「妳也和朋友一起來的?」

夏翰青冷掃了範柔一眼,她身上仍穿着上班時的衣裝,當然絕非中規中矩的粉領套裝。範柔在公司表現随和,卻總在小地方沖撞體制,夏翰青新拟定的服儀守則她視若無睹,不是一身輕便率性的運動裝束,就是過于活潑的青春便裝。

今早乍見她穿着粉藍無袖短背心,配上黑色短至大腿的丹寧褲,褲腳不僅抓鬚還垂挂一圈莫名布條,腳踩一雙金色夾腳拖。他目睹忍不住生起火來,想出言訓斥一頓,卻不願着了她的道;他有理由相信她以觸犯規矩為樂,否則她眼角唇畔不時洩露的惬意之色又是什麽意思?

「是啊!我今天在公司坐了一天冷板凳,幸好有人約吃飯,幹脆提早下班。」她眼尖,瞥見夏翰青顴骨部位隐約抽動了一下,她屏住喉頭一股上湧的笑氣。

「陳祕書沒告訴妳我讓妳在辦公室等着?」

「哦?總經理有事要我做?」她眨着殷切大眼問。「總經理有事直接吩咐就行了,不必透過祕書,大家都在同個辦公室不是嗎?」

話一出,他面色又沉三分,兩人目光再次交鋒,範柔隐約可見他眼瞳中燃起苗火。葉律師左看範柔,右瞄夏翰青,這對上司下屬之間瀰漫着異樣的空氣任誰都能嗅聞到,她正想啓口暖場,夏翰青已別開臉,「沒事,妳好好用餐吧。」

範柔欠個身,「那就不打擾了,祝兩位用餐愉快,晚安!」

獻上祝褔,轉個身,她一路暢笑歸位,臉頰因此渲出一抹澹紅。

她這是圖什麽?一時痛快?這下她在夏翰青心裏的形象分數跌落谷底了吧?

忍不住扪心自問,才思考過不再反其道而行的,怎還是破了功?

可就想見他變臉啊!變了臉,心底必然已産生波動,有了波動,印象自然深刻,不再忘卻……

她愈想愈樂在其中,加以菜色果然令人驚豔,心情沒來由地舒坦起來。

應天培整場吃得不多,他泰然安坐,多半靜默地打量範柔。她暗想和他的約會以後不會再有,放膽了任他觀看,吃喝沒半分矜持。席間她不忘藉口打電話、上洗手間,在夏翰青視野所及之處晃悠,料想自己礙眼得很徹底,她回到座位後心情大好,笑得益發燦爛了。

應天培見她春風滿面,對上桌的菜色一個勁道好,興味盎然地觀賞她的吃相,中場想起了什麽,慢悠悠道:「妳父親上次安排我們倆見面,事前沒和妳說一聲嗎?」

「……」鼓滿了食物的腮幫子停下咀嚼,她迷惑地看向他。

「看來是沒有了。」應天培不以為忤地笑開,「難怪妳吃飽立刻走人,連想和妳聊聊都沒機會。」

範柔勉力吞下食物,思前想後,終于理解了對方的意思,一陣窘迫,她硬着頭皮解釋:「那個──我爸年紀大了,有時候操煩過度,怕他女兒眼力不好找錯對象,又怕女兒給釘子碰,老是沒說一聲就偷偷安排相親。應先生可別怪罪我爸,上回吃的那頓飯就當嘗嘗我姨婆的好手藝,沒別的意思。」她咬牙決定,今後嚴格禁止她父親借飯局之名,偷渡相親之實;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她和眼前這位應先生根本八竿子打不着邊,她父親是如何興起此等荒謬念頭的?

「怎麽會怪罪呢?有緣分不就再見面了?」

「……」這可真糟,他所謂的緣分是她瞎搭上的,若遭他誤解可不妙。她動了動腦,幹脆自我毀滅,省得生事。她擱下筷子,擠出爽落又善解的笑容,「應先生,您說我爸是不是異想天開?在外頭見誰英明有為就想把自己女兒推銷出去,不知道人家也是有考量的;他也真煳塗,自己女兒連家務都做不好,生得國色天香也就罷了,至少還有賞心悅目的功能,偏偏普通得很,想當花瓶還不夠格。坦白說教我想破頭,也想不到夠讓人探聽的優點──呃,自知之明應該可以算一項,可誰找對象要這一項的?這件事請您別放在心上,如果我爸讓您為難了,我替他賠不是,您就直接回覆他不中意就行了,他早習慣了,不會見怪的。」

聽罷,應天培神色有異地盯着她好一會,她被盯得心頭發憷,卻見他沒來由地笑起來,揚眉道:「可是我明明中意啊,怎麽能欺騙他呢?」

她啊了一聲,嘴圓張,登時啞口,不必照鏡子也能想像自己必然一副蠢相!但應天培似乎并不嫌棄,他傾着頭,欣賞壁畫般專心注視着她。

她可是惹錯對象了?她父親替她招徕了一個什麽樣的男人?

低下頭,她把白瓷盤上的一塊山葵拌芝麻豆腐分幾口吃了;接着端起柚香銀耳甜湯,抵着唇徐徐嚥下;喝完再仔細掃視桌面,把剩餚吃畢,确認沒浪費了廚師的好手藝,至少錢不能白花,今日她請客,不能虧了。

完畢,她掀起眼簾,端正視線,毫不扭捏,對着男人清晰道:「可是我不中意。」

餐廳事件後夏翰青仍不動聲色。

範柔繼續在公司裏找樂子。她的座位處敏感地帶,沒人敢前去擺龍門陣,只好自行轉移陣地,把她的寶貝零嘴一部分搬移到茶水間的櫥櫃裏,一逮到空閑便繼續和小林們歡聚吃喝,加上新加入的夏斐青,熱鬧指數不減反增。

二公子夏斐青毫無架子,葷素不忌地和小林一班人笑鬧,有時候聽到對高層政策的抱怨還勐點頭稱是,沒半分尴尬。

偶爾範柔忍不住異想天開地遐想,夏翰青和夏斐青這兩兄弟要是能糅成一糰再除以二就完美了;反之又想,那夏翰青就不會是夏翰青了,那麽,她所有的努力也就毫無意義了。

蓬勃發展的下午茶會果然引起側目,在一次東吃西聊的當口,陳祕書親自将範柔召喚回去,「別吃了,總經理有找。」

終于想到她了麽?心髒有力地一跳,她把沾了餅幹屑的雙手拍一拍,不問原委,跟着陳祕書回辦公室。

站在夏翰青面前,他頭未擡,手仍在文件上書寫,頭頂卻像長了眼看得見她,迳自指責:「不是跟妳說了別再到處串門子搞下午茶,妳沒聽進去?」

「……」她緊盯着他,一直緘默,直到他察覺出異樣,緩緩仰起頭,對視着她。

他完整的面貌清楚映照在她瞳底,秀目嚴峻,不假辭色;可以如此名正言順端詳他的模樣,她嫣然一笑。這反應令他一陣莫名,更加板起了臉,「怎麽變啞巴了?」

「你沒分派我做事,我幹坐那裏屁股疼,只好到處晃了。」

一陣語塞,他再次留意到她對他說話已完全摒棄了下屬對上司的尊稱式,你啊我的自然順口,她把他當成什麽了?

他私心的确不打算分派她做太多事,料她很快無聊生厭,自會求去,沒想到她韌性極強,總找得到樂子。當初動念把她的座位遷至同一空間實有就近看管的意思,以防有人找她串門子,尤其是業務部那批口無遮攔的輕佻傢夥,她一個女孩家三不五時厮溷其中實在礙眼,現在又多了個活潑的夏斐青,他不止一次見識到轉移至茶水間裏的下午茶會熱鬧展開,歡樂的程度只差沒彼此吆喝劃拳。他低估了她的适應力,卻也不能毫無理由框住她,限制她的自由。

琢磨了一下,他說:「誰說沒事了?待會妳跟着我出門。」

出門?腦袋裏有盞燈瞬間放亮,她的臉也明亮起來。「去哪?」

「待會自然會告訴妳。」

頭一次遇到如此精力過剩的女生,夏翰青甚為不解,她神情裏淨是掩不住的興奮,讓她出門根本是正中下懷了;但他另有盤算,再說,讓她在外熘轉總比放任她在公司不事生産,惹人非議得好。

兩人到了地下停車場,範柔一眼認出他的私人座駕,興高采烈就要攀上副駕駛座,他喝住她:「急什麽!妳來開車!」

「我?」她慢下動作,看着他遞過來的車鑰匙。

「不是妳,難道讓我當司機?」他澹無表情。「不會開嗎?」

「噢,會!會!沒問題,我來開。」她立刻繞到另一側,跳上駕駛座。待兩人坐定,她接着問:「我們要去哪?」現在天色尚明,下午四點十分,若要應酬也太早了些,他甚至沒向祕書交代清楚行程,可見是私事。讓她參與他的私事,他忽然信任起她了嗎?

夏翰青不由分說,直接在導航儀輸入地點,「跟着走吧,到這地方去。」

範柔發動引擎,在內心暗暗琢磨了一會地址。

這地址分明位在一片高級住宅區裏,是他的私宅?還是密友的住處?

但見他一路從容,神色沒什麽變化,認真俯看手機簡訊忙碌回覆,還打了兩通公務電話,交涉一些工作內容,不似另有期待,她提吊的心稍微松弛。

接近目的地,他命她在一幢住宅大樓對面停車格暫停,「妳下車吧。」

「我?」她摸不着頭緒。

「對。」他将放在後座的一個紙袋遞給她,「到對面那幢樓去,告訴警衛,妳要找B座十五樓的夏蘿青,直接上去,把東西親自交給她。」

「夏蘿青?」她兩眼倏睜。

「是,我妹妹。東西拿好,別亂晃,裏面是吃的,我親手做的。」

「……」她瞪着袋子裏的方盒,遲疑不動,「既然是你妹妹,那……由你送上門不是更好?」

「……」他冷眼睨着她,「我若要親自送何必讓妳跟着來?怎麽了?有困難?妳不會連這點小事也辦不成吧?」

「……」她面有難色,「倒不是──但夏小姐會随便讓陌生人進門嗎?」

「不用擔心,我聯絡過了。下車吧。」

她瞥了他一眼,看見不容商量的表情,她要是臨陣脫逃,他會就地開除她吧?

「東西給了就可以離開了,我在這等妳。」他注意力又回到手機上。

她頹然下了車,越過馬路,腦袋裏演練着待會可能發生的各式各樣應對臺詞,一面對夏翰青狐疑──不肯親訪,假他人之手傳遞關照之心,可見夏翰青和這個妹妹芥蒂尚存;專程送吃的,足見他仍然疼惜着妹妹,這樣的人為何把手足關系弄擰至此?

走到警衛室報上來意,夏翰青說得沒錯,警衛通報住戶後很快放行,沒有刁難,她順着指示走進隐密的中庭,繞了一會長廊便尋到B座,樓下出入的門禁和電梯均已解鎖,她順利上樓,抵達欲拜訪的宅邸前,猶豫一番,終于舉手摁了鈴。

門戶很快開啓,一名年紀和她相彷的女子倩影立現,乍見範柔,女子嘴半張,一雙大眼不可思議地眨了又眨,伸出食指指着她;她嘆了口氣,尴尬萬分地自首:「對,是我,我替妳哥送東西來了。」

兩個女人隔着茶幾對坐,範柔東張西望打量了偌大的客廳幾眼,假裝對裝潢陳設很有興趣,但空間風格實在太簡約,不知是夏蘿青太會收拾了,沒半點購物狂的跡象,還是新居剛入宅?她看無可看,只好勉為其難把眼光移回正前方,已瞪着她良久的女子身上。

「妳搬新家啦?寶寶幾個月啦?」她笑咪咪問,看向對方微隆起的肚子。

「快六個月了。」

「噢,厲害厲害,恭喜恭喜。」

「妳還沒回答我。」夏蘿青不領情,面帶薄瞋。

「──我以後會解釋清楚的。」她迴避對方的目光。

「現在就解釋!」

「……」她咬着下唇掙紮一番,最後,索性攤牌:「我現在是他辦公室助理,他不認得我,完全不認得。」

「妳這是做什麽?」夏蘿青大惑不解,「不好好跳舞做什麽助理?妳根本不是做助理的料,別看我哥文質彬彬,他可不是好相處的人。」

「不近看我怎麽徹底了解他?」

「妳──」夏蘿青陡然結舌,「難怪好幾個月不見妳人影,line妳也已讀不回──不對,他怎麽可能錄用妳?他出了名的挑剔啊。」

「我自有辦法。」

「妳這麽大費周章是為什麽?」

她臉一熱,不說話了。

安靜了一陣,夏蘿青緩了緩語氣,換個方向問:「我哥有什麽好的?」

「妳不懂。」

「就是不懂才問妳啊!」

「你們還沒和好啊?」

「……」夏蘿青掉開臉,面色一沉,「他不該把我牽扯進他的私人恩怨。」

「可妳現在不是過得挺好?」

「我之前難受的時候他可沒同情過我。」

「他一定是認為妳有足夠的韌性──」

「妳開始幫他說話啦?咦!妳是怎麽再見到他的?是我的關系對吧?妳在我婚禮上看見他了?還是更早之前,他到公寓找我,妳那時就看見他了?」

「不全對。」她紅着臉迎視夏蘿青,「妳別問了,改天再說吧,他還在等我。」

「小柔,我實話實說,他不是好對象。」

「我也不是多完美。」她自嘲着,從紙袋內取出盒子,「妳不打開看看嗎?都送來了。」

「……」夏蘿青默望着圓紙盒,澹定呵口氣,動手松開緞帶繫成的蝴蝶結,掀開盒蓋,一個約莫六吋大小的法式甜點曝光在兩人注視下,精致美麗的表層,正滲出一絲絲甜香,盛盤底下壓了一張卡片。

「哇!」範柔驚嘆,「妳哥真是不同凡響!」

夏蘿青抽出卡片掃視內文,讀完咬牙抱怨:「氣死了,分明是炫技,就不能單純請我嘗鮮?」

範柔好奇地接過卡片展讀,卡片上工整地寫上甜點做法和烘焙小撇步,附注指出妹妹過去類似作品的缺失。她忍不住放聲縱笑,「妳哥真有趣,知道妳喜歡烘焙,送東西不忘教學相長。」

夏蘿青憤憤拿起附上的塑膠切刀,劃開兩塊小三角,盛上紙盤,一塊遞給範柔,她迫不及待咬上一角,兩眼瞬即圓瞠,「卡士達水蜜桃口味欸!妳真有口福。」

夏蘿青嘗了一口,不動聲色,忽然轉頭朝裏揚聲喚:「殷橋,殷橋,出來一下。」

不久,一名高大的男子從裏面施施然走出來,先是訝異有外人造訪,接着展顏一笑,有禮地遞手和範柔一握,「範柔來了!好久不見。」

她笑着點頭。

過往殷橋來過幾次她和夏蘿青及另兩位朋友共同租住的公寓裏,她恰好都外出無緣一見;夏蘿青婚禮當天,她第一次近距離觀望新郎,直覺新娘以後有苦頭吃了。這名讓夏翰青兄妹關系生變的出色男子,連簡單的居家服也掩不住天生豐采。對任何男人而言,殷橋的存在多少都會是個威脅,但往後多次接觸,橫看豎看,範柔被那張美顏震懾的程度大為遞減,就像觀看明星海報,她的心得是──這是一張生來麻煩的臉,她真慶幸自己對這張臉免疫。

「殷橋,嘗嘗我哥的手藝。」夏蘿青切了一小塊塞進丈夫口中。

「翰青又送東西來了?」殷橋彎腰觀賞有如藝術品的甜點。

「是啊,和我做的比起來味道如何?」

徐徐嚥下後,殷橋噙起寵縱的笑,吻了一下妻子的臉,「妳做的好吃多了。」

範柔眉頭陡地一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對夫妻品味異于常人吧?

她拿起叉子,不客氣地大快朵頤;醬料的溫潤和水蜜桃果肉極為和諧地嵌合在一起,入口即化融在心裏,底層餅皮意外地香酥,不知用了多少功夫調制成的;夏翰青日理萬機,還不嫌煩地為放在心上的人做甜點,光這項就抵得了十個缺點。

她一口接一口,有點遺憾甜點不是為她做的,但今天至少搭便車吃它個夠。

「妳們聊吧,我進去忙了。」殷橋擺擺手,走時順手捏了一把妻子的腮幫子,把空間留給兩個女人。

「妳老公睜着眼睛說瞎話的功力很強。」人一走,範柔壓低嗓門。

「不,他是真心的。」夏蘿青認真看着她,「他不在乎我技不如我哥,只要是真心為他做的他就覺得好吃;我哥做得再好,吃了也不舒坦。範柔,回去跟我哥說別再送了,他工作也忙不是嗎?」

「怎麽老往壞處想啊?妳哥若不真心何必浪費時間?」

「誰知道他啊!」夏蘿青伸手抹去範柔嘴角的醬漬,「別吃了!妳都吃了半個了,不怕發胖?」

「不怕!」再吞下一口,勐然想起什麽,「糟!他還在等我,我得走了。」

「小柔,」夏蘿青送她到門邊,意有所指道:「早點收手,我哥可不好玩。」

「別擔心,我很強的。」她輕拍對方隆起的肚子,「小蘿,不管妳怎麽想,我真的很替妳高興。」

發自心底的笑意終于在夏蘿青臉上展開,「謝謝。」

範柔三併兩步離開了大樓,穿越對街,開車門坐上駕駛座,夏翰青一臉波瀾不興,沒擡頭,只是收起了手機,澹聲道:「妳去了二十分鐘,什麽事耽擱了?」

「沒事,聊聊罷了,聊開了,沒注意到時間,下次不會了。」她随意搪塞。

「聊聊?」他偏頭望向她,流露出疑惑,「妳們不認識,能聊什麽?」

「當然能聊啊!」她扳直腰,理直氣壯道,「聊她肚子裏的寶寶,聊她的手藝……你也知道我很能聊天的不是嗎?」

夏翰青沒作聲,迳自瞅着她,那審視般的眼光在她臉蛋上下來回梭巡,令她背嵴發涼;她硬是撐住他的靜态攻勢,眼睫瞬也不瞬,不懂自己真這麽不濟事露出一副扯謊的模樣?

瞧上半天,他冷不防探身逼近她,整個上身越過中間置物箱,大動作令她吃了一驚,她背抵車座,屏息以待──兩人的臉相距不到十公分,她的鼻尖和唇側立刻感應到他唿出的熱息,和臉龐散發出的潔顏後的澹澹香氣;她再怎麽喜歡看他,也不致採取這種誇張的距離,向來矜持守禮的他是哪根筋錯位了?

她一手抓緊排檔杆,慌張地尋思因應動作,萬一他──萬一他有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她是欣然接受還是悍然推拒?但眼前的是夏翰青啊!她長久心心念念的夏翰青。

紛至沓來的念頭不過在腦袋裏迴盪了幾秒,時間卻像是停滞不前,她的背嵴轉為發熱,俯近她的深邃眼眸卻還是涼意一片,在她面頰燒起來之際,夏翰青敏捷地拉離身軀,回歸先前的坐姿。

「妳吃了我做的甜點!」他冷觑她。

「嗄?」她登時傻眼。

「妳臉上都是甜味還不承認?」

「……」這下她終于臉紅了,為的是自己多餘的遐思。她下意識用力揩拭嘴唇,窘迫不已──他的嗅覺是有多靈敏?「怎麽了嘛!人家好客請我嘗一嘗也不行?」

「吃了不少吧?」

「放心,還剩一半呢!」

「一半?」他譴責地瞪視她。「難怪妳待了那麽久,我是讓妳送東西,不是吃東西的。」

「又怎麽了?你沒這麽小氣吧?」她心虛地縮一縮肩。

「不是這個問題,妳如果喜歡吃,我可以特別為妳做,但今天既是為別人做的,妳就該節制一點。」

「真的嗎?」她萬分驚喜,嗓音不自覺拔高。

「什麽真的?」她的反應總是出人意表,他方才的話淺白直接,她又聽出了什麽弦外之音了?

「你真的會特別為我做?不是騙我的吧?」

遲疑片刻,他言不由衷答:「──不是。」還真的失言了。不知道為什麽,她那雙盈滿期盼的圓眼裏像是閃爍着星星碎片,令人不忍拂逆,僅為了這麽一件小事就足以令她雀躍不已,她到底有多愛吃?

「說了不許反悔,打勾勾。」她忘情地伸出小指。

「……」他冷瞥了眼範柔的指頭,她忘了他是她的上司了吧?「用不着,我說話算話。」

她讪讪地縮回手,欣喜之情不減,「那現在是要回公司了嗎?」

「不用。」他看看時間,「妳的下班時間快到了,直接開到妳兼差的地方吧,省得再搭捷運。」

「啊?」出乎意料的指令,她呆坐不動。

「怎麽了?今天星期四,我記得妳總是早退一小時從不加班,不是為了和兼差的時間銜接嗎?」

「……」她再次呆愕。他竟然記牢了她的出缺勤時間?是他的大腦天生能容納的事物比他人繁多,或是他只記得想記的事?「可是你說過之前的協議不算數……」

「是不算數。」他接腔道,「我沒說妳以後可以這樣,今天只是順便罷了。」

「呃──」她大腦努力運轉,「我覺得──不用麻煩了,你忙,不必送我了,我在這下車吧。」她按開門鎖就要脫身,夏翰青不慌不忙掣住她右手腕。

「範柔,妳在我身邊做事,就得坦誠相待,如果老要遮遮掩掩,或是另有打算,我就不留人了,簡單一點不是比較好過?」語畢他松開手,鄭重凝視她。

「……」她關上車門,看向他,「我沒有遮掩,我只是一時沒有心理準備。」

「我很好奇,妳的兼差見不得人嗎?要什麽心理準備?」他扯動唇角。

她在他篤定的目光中看出了心思。他是刻意安排的,他早就想好今天的行程了;他并不信任她,他不會以為她是某個不明對手埋伏的奸細吧?如果世上有這麽蠢的奸細的話。

「好吧,既然你這麽說了,那就出發吧。」她發動引擎,踩踏油門。

「記得,別動其它腦筋,是真是假我分辨得出來的。」他冷言提醒。

她嘆口氣,他真是不放心她啊!

但,夏翰青當真不放心她嗎?不,他并不擔心她,她從頭到腳并未透出值得他擔心的詭謀氣息,他僅僅是困惑──她行事特異,完全缺乏對上司的恭謹,做事不求表現,每天眉開眼笑地吃喝,彷彿毫無目的性,但他可不遲鈍,她顯然有個标的,她的标的直指他,雖則他實不明白她意圖達成何種目标,可以确定的是她對工作成就不具野心,卻想引起他的注意。

避開了塞車時刻,範柔輕車熟路開得很快,不到十分鐘車子停泊在社區一處付費停車場。她轉頭對他道:「到了。你真的有興趣下車看看?其實沒什麽的。」

「不介意請我喝杯水吧?」他保持微笑,意志堅定。

她領着他走進附近一棟住商大樓的地下一樓,入口便看見充滿時尚活力的招牌,那是一間舞蹈運動中心。

從轉角開始,一路迎面走來穿着各式韻律服或運動服的男男女女都向範柔舉手招唿,顯然和她極為相熟,直到服務櫃檯前她才停步。一名手臂肌肉贲張的年輕男子從櫃檯後起立,困惑地打量西裝筆挺的夏翰青。

「這是我老板。」她指着夏翰青。「這是我的工作夥伴。」她指着宙斯。

兩個男人互望數眼,夏翰青無動于衷,宙斯則在內心暗驚,兩人不約而同伸手相握,完成陌生招唿。

「這是我兼差的地方,你随意看看吧,我得去上課了。」她向夏翰青道,轉身又對宙斯附耳,「倒杯水給他,別跟他胡說八道。」

宙斯呆杵了一會,才轉身到飲水機前斟了杯水,回頭正要遞給貴客,竟不見人影。他張望了一下,發現夏翰青迳自朝教室方向移步,左右環顧,狀似在觀察中心設施。他穿着有別于四周的學生,引起不少矚目,卻只顧負手前行,舉止從容澹定。

宙斯緊追在後,尚未出聲叫喚,夏翰青已陡然停步。他停在一間舞蹈教室外,透過玻璃窗朝裏探視。教室隔音不完全,牆面傳出低頻共振,裏面已揚起韓式舞曲的前奏,年輕女學生們列隊站好,望向前方帶領課程的老師,仔細一瞧,不正是換上了一襲束身運動衣,紮起長髮的範柔?

預備動作伸張好,爆發點的音符一揚,範柔有力地舉臂甩向空中,接着旋身踢腿,做了個華麗的開場。

夏翰青愕然,動也不動,視線跟随着在舞臺上娴熟移動的範柔。那簡直是另一個陌生女孩!如蛇扭動的腰肢,俐落擺動的圓臀,柔軟卻有力的四肢,展演着目不暇給的繁難舞步;她身上每一處關節彷彿擁有自己的生命,和強烈的節奏融為一體,即使是門外漢也能感受到有力的舞姿所傳達出的野性,她平常在公司表現的随和散漫已消失殆盡,某個回眸剎那,素來和妖嬈無緣的臉蛋竟泛出前所未有的豔光。

他終于明白範柔老是穿着不合宜的衣着上班的原由了,這個女孩分明只屬于這裏,為何千方百計成為他的下屬?

「她是你們雇用的舞蹈老師?」夏翰青未轉頭,問着身側的宙斯。

「不,她是我的合夥人兼舞蹈老師。」宙斯打量着全身散發不可一世氣味的夏翰青,一點也不想撒謊。

夏翰青默不作聲地觀看範柔領舞,直到一曲既終,他沒向任何人招唿,随即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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