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3 章 :枯枝

月亮向着世界的邊緣沉了下去。

寧長久的視野裏,那些魂靈都高速地後退着,瞳孔一下子被九嬰高高擡起的身軀占據了。

它的身軀泛着淡淡的白光,腦袋上立着一個瘤子般的影子,周圍許多魂靈在九嬰出現的那刻,也紛紛退避開來,而九嬰像是遵循着某種命運中仇恨的指示,直勾勾地望向了寧長久。

這種仇恨哪怕在歲月腐蝕盡屍骨之後,也并未消弭。

寧長久距離九嬰還有一段距離,他沒有選擇去與它對敵,而是避到了另一旁。

身影閃爍間,他以指劍切斷了幾道糾纏而來的白影,一只橢圓形的魂靈在掠過身側之時張開了蝙蝠狀的翅膀,寧長久一劍斬去,卻還是被那蝠翼擦傷。

“這是魂蝠,是中土王朝裏用以傳信的諜蝠,平日裏就懸在藻井中央,像是扁平的壁畫。”劍經之靈又開始展露出它的博學。

寧長久心想多讀書果然是有用的,這陪着嚴舟讀了幾十年書,傻子居然也讀成學究了。

劍經之靈還在激動道:“完了完了,它們怎麽都沖你過來了啊……不會是因為你的血吧,我聽說深海裏就有一種噬人的魚類可以聞到百裏之外的血,它們不會也這麽嗜血吧……”

寧長久也注意到了,其餘魂靈在他流血的那刻,像是嗅到了什麽最渴望的東西,發瘋似地游曳了過來。

他立刻按住了自己的手臂,暫時止住了血,然後将先前溢出的鮮血一抹,扣彈于劍鋒上,劍鋒一振,将血珠如箭射出,直指九嬰所在。

啪嗒。

血珠濺碎在了九嬰的身軀上。

而那血珠在空中飛過之時,也留下了一條長長的血線,沿着那條血線,許多魂靈貪婪地爬了過去,而寧長久立刻撣去了手臂上其餘的血痕,向着外緣逃遁。

九嬰在濺上血珠之後,它自己都忍不住伸出舌頭,在胸腹前舔了舔,如品嘗着世間最可口的甘霖。

而許多小怪物也循着血的痕跡聚了過去,螞蟻般向着九嬰的身軀上爬去。

九嬰甩動着巨頭,将那些蟻附在身軀上的怪物摔落,但它們大都以利齒利爪死死扣着它,九嬰嘶吼了一聲,開始在地上打滾,柔軟的沙面上嘶嘶的聲音時不時響起,一縷縷白氣裏,那些魂靈被碾壓破碎,溢出的白色魂氣又成為其他魂靈的養料。

寧長久身影不停。

他在狂奔之中向着四周警覺地望去,遠處,依舊有幾個巨大的魂靈在向這裏壓迫過來。

寧長久向着遠離它們的方向跑去,再沿着邊緣繞向那月亮落下的位置。

月亮之中的光也在明暗交織裏不斷地改變着。

而也有一部分魂靈,像是生出了智識,它們同樣機靈地避開戰鬥,有的将自己埋在沙子裏,有的靠着先天的靈敏保持着高速的竄動,不讓其他魂靈将其捕捉,而最中央,厮殺得最火熱的,永遠是那些看上去就很猙獰強大的生命。

“那是……祖龍一脈的妖獸?”劍經之靈怔怔道:“這種老古董一樣的東西,怎麽也會出現在這裏?”

寧長久現在無論是看到什麽,也不覺得奇怪了,他一邊奔跑一邊落劍,靠着殺死那些中規中矩的魂靈積攢自己的劍意,而幾乎每過數十步,寧長久劍上的殺意便重一分。

寧長久看着自己靈氣照亮的劍鋒,心中又安穩了些。

因為那些魂靈沒有因為自己劍的光亮而靠近,這說明它們奔向月亮的方向,并非是因為趨光,而是法則使然。

整片沙漠也向着月亮跌落的方向緩緩傾瀉,猶如虔誠的使徒,跪拜迎接着信仰的到來。

一聲長鞭落地般的巨響爆出。

被許多魂靈糾纏着的九嬰爆發出了骨子裏的兇性,它狂吼着,以空間的法則将那些魂靈或碾碎或驅散,然後向着那頭身有五爪的祖龍一脈妖獸撞去,另一邊,一棵參天的古樹也從沙子中鑽了出來,它頂着深遠而龐大的樹冠,密密麻麻糾纏的根部就是它蠕動的雙足,只是巨木像是不擅行動,遠望過去,只似海面上緩慢前行的桅杆。

“那是什麽?”寧長久主動發問,他知道世間生靈皆可成精魅,只是樹萬年溫養的精魅也只是樹靈,哪有這樣抓着本體到處跑的?

劍經之靈嘶了一會兒,感嘆了一番對方造化的神奇,然後承認自己的無知。

倒是血羽君大喊了起來:“那不會是傳說中的吞火梧桐吧……傳說中整個世間只有三棵這樣的樹,而朱雀神國的神雀們,在生命盡頭便會選在這棵巨木上死去,神雀的靈氣會氤氲成一種像是火焰心髒般的東西,任何人吞食下了這樣的神果,都可以被賦予神格,一步邁入五道之中!”

一步邁入五道……

這樣的說法過于誇張,寧長久并不相信,只是這樣的天生地長的神樹,為何也會留存在這片無邊的沙漠裏?

巨木先前推進着,寧長久深吸一口氣,以靈力系住斷劍,連成劍鏈,向着那刻大樹紮去。

叮!

斷劍紮在樹皮上,如碰擊鋼鐵,被立刻彈開,那巨木的魂靈毫無知覺,繼續前行。

“怎麽辦啊,這裏根本沒有人打得死它……”血羽君見狀,擔憂道。

寧長久皺眉沉思,接着向巨樹的方向奔去。

另一邊,九嬰已将那頭祖龍血脈的兇獸硬生生絞死,它感知到了什麽,然後猛然擰轉頭顱,向着寧長久的方向沖了過來。

魂光如塵如霧。

九嬰的嘶吼至擊魂魄,它的血盆大口寧長久早已見識過了,而此刻再次被它的巨影壓至身前,依舊毛骨悚然。

寧長久沒有硬碰硬,他在簡單地斬出了幾記劍氣之後,身形低伏着掠過沙面,他與九嬰的距離時遠時近,拉鋸着向着那棵古木的方向沖去,在靠近那棵巨木之際,寧長久身形驟止,他以手指劃破掌心,将自己的血液向着巨木的身上潑去。

血液是最誘人之物。

那棵參天古木的軀幹上雖只濺了幾滴血,但古木的巨大黑影卻也停滞了些,它的眼睛不知道生長在何處,但那一刻,寧長久知道自己被盯上了,道心的警鳴嗡然而作。

唰!唰!唰!

三道破風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粗壯的樹幹自樹體上瞬間蹿出,它像是筆直的劍,卻又仿佛藤蔓一般無限延伸向遠方。

寧長久神色一凝,他再不去理會那頭九嬰,而是全力在沙面上狂奔逃離。

柔軟細膩的沙土上,因為他的腳步太快,甚至沒有留下什麽足印。

寧長久一邊跑着,一邊按住了掌心,用靈力加快傷口的愈合,抹去鮮血。可他低估了這棵先前人畜無害的古木,那藤蔓般的枝條瞬間追至身後,血羽君怪叫一聲,本能地鑽出劍中,噴了一口火然後立刻縮了回去。

血羽君的火焰與那紅尾老君的火同宗同源,所取之焰火來自真正的地脈熔漿,可噴上古樹的枝條,卻被盡數吸收,反而化作更猛烈的火襲上寧長久的後背。

“怎麽會這樣……”血羽君怪叫了一聲。

體內劍經之靈破口大罵道:“人家傳承的是朱雀神的神火,你那根小火柴就別拿出來丢人現眼了!

寧長久掐了個鏡中水月的真訣,身影幾度虛化,想要躲避追擊,但那巨木不依不饒,無論是虛影還是真實,都糾纏不休。

血羽君大罵道:“真是大水淹了龍王廟,我看那趙襄兒與朱雀神國關系密切,這說不定是未來的朱雀神國驸馬啊!這棵狗樹這麽不長眼,難怪會慘死在這裏!”

“趙襄兒?她是誰?”劍經之靈出聲問道:“難不成還能有咱峰主陸嫁嫁漂亮?”

血羽君大笑道:“你這本見識短淺的破劍書,你口中的陸嫁嫁在皇城的時候不知被打得多慘多狼狽,連我都能和她過過招,哪裏比得上殿下風姿絕世?我可是殿下一手養大的,殿下什麽實力我最清楚不過!陸嫁嫁争不過的。”

劍經之靈冷笑道:“我們峰主如今早已今非昔比,她那劍體哪怕是我見了都覺得不可思議,若非被這少年蒙騙,我更希望她做我的主人,你口中的那個殿下,估計就是個黃毛丫頭,要是再遇到我們峰主,定被按在地上打!”

血羽君不服氣道:“呵,鼠目寸光!你可知道殿下的娘親是什麽來頭?若是有人與我說她是朱雀神國的天君或者神使大人,我都不會質疑!”

劍經之靈輕蔑道:“女憑母貴?就算寧長久要娶,也是娶那小丫頭,而不是她的娘親,她娘親身份再尊貴又如何?我們峰主靠的可是自強不息!”

血羽君拿出了殺手锏:“你可知道,我們殿下是寧大爺的未婚妻!”

劍經之靈一驚,它想起了先前寧長久與陸嫁嫁在荒原上的生死糾纏,知道那份情感做不得假,疑惑道:“未婚妻?既然是未婚妻那為何從未聽他們說起過?”

血羽君原本想譏諷幾句寧長久,但一想到自己小命在他手上,立刻道:“寧大爺這是用情至深,哪能時常挂在嘴邊?”

劍經之靈冷笑道:“寧長久,我看你年紀輕輕,不曾想你這般濫情,你那個可愛的小師妹是不是也……”

“閉嘴!”寧長久忍無可忍,心想現在是争這個的時候嗎?而你們一個差點害死趙襄兒,一個因為渴望自由逼得宗主走入魔道,差點害死整個四峰,現在怎麽聊起這個一個個站邊這麽堅定?

寧長久吼出兩個字後,一口真氣微斷,身形慢了半分,那藤蔓撞到了他的後背上,将他直接打飛了出去,寧長久胸口氣血翻湧,喉嚨口一甜,一口即将嘔出的鮮血被他又強咽了回去。

血羽君和劍經之靈知道自己的命都系在了他身上,立刻閉嘴,暫停了這場争執。

寧長久被撞進了沙地裏,濺起的沙牆又被藤蔓弄碎,再次如箭一般穿了過來。

寧長久短時間內無法調整身形,在地上猛地滾了幾圈,強行避開了古木的追索,而此刻那古木亦不好過,受鮮血的吸引,無數的魂靈的依附在了它的身上,将它本就緩慢的身形拖得更慢了。

唰!

又是一鞭子抽打過來,寧長久翻滾不及,再次被撞飛了出去,胸口衣衫碎裂,有血水飛濺。

血羽君與劍經之靈皆倒吸一口氣,心想寧長久就不該去惹它,原本只是想拖慢它的行進,沒想到現在完全是引火燒身了。

又是一聲撞響,寧長久倉促立下的劍域也被打斷。

世界的平面向着月亮的方向滑了過去。

剩餘還存活着的魂靈宛若獸潮般趕赴而去。

而随着寧長久被這古樹重創,其餘的魂靈也紛紛趕來,它們高速地向寧長久竄去,像是一只只煩人的跳蚤,卻帶着足以撕裂鋼鐵的鐵爪獠牙。

寧長久以斷劍左右格擋,劍破魂靈的聲音聽得血羽君心驚膽戰,它覺得自己這可憐的小窩下一刻就要折了。

巨木的藤條再次抽來。

血羽君絕望地閉上了眼,覺得這次肯定必死無疑了。

劍經之靈同樣悠悠嘆息,懷念陪老頭子看書的日子,心中對于絕世劍法未來的失傳也惋惜極了。

周圍卻安靜了下來。

古木的藤條停在了身前,再未寸進。

寧長久手中持着一根……黑鐵般的樹枝,這根樹枝其貌不揚,先前與斷劍系在左右兩側,血羽君還有一種恥與為伍的感覺,但此刻,它只想直呼神跡降臨。

就是這根平平無奇的樹枝,抵住了那糾纏不休的藤條。

三根藤條的尖端,甚至還像是仆役遇到神主般顫抖着,它對于這根枯枝恐懼極了。

寧長久雙手緊握着枯枝,大口地喘着氣,反而向前邁步,向着那古木逼了過去。

那古木像是蠻橫的地方官員,在微服私訪的皇帝露出了龍袍之後,立刻收起了先前的頤指氣使,戰栗着跪拜逃離。

與此同時,又有不識貨的魂靈竄起,向着寧長久後背撲來,寧長久回身一棍,直接将那魂靈敲得粉碎。

“好劍法!”

血羽君與劍經之靈異口同聲贊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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