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9 章 :破題

陸嫁嫁禦劍穿行過荒野,她的速度太快,狂風劈面宛若雷音,衣角在風中高速震動,其人如劍,所過之處亦炸出陣陣空氣爆裂之聲。

陸嫁嫁未着發冠,長發狂舞,她目光向下,掠過荒野,田壟村莊在視野中皆是一閃而過,荒林荊棘也未能阻她分毫。

白虹鑿地,片刻之後,飛劍才緩緩落至她的身邊。

佩劍懸在一側,輕輕轉動,劍尖上寒芒如星。

狂舞的墨發漸漸靜下,眼前是蓮田鎮的牌坊。

牌坊之後,是夯實堅硬的紅土牆壁,牆壁之下堆積着許多獸骨,那些獸骨大多沒死多久,身體還未徹底腐爛,胸骨內,有許多黑紅色的食腐小鳥啄食着它們的剩肉。

陸嫁嫁驟緊了眉頭,覺得有些不太對,她的劍飛至足下,長劍托着她的身子升起,陸嫁嫁的視線越過土牆,望向了那小鎮之中。

小鎮中土樓木樓毗連着,遠處冒着滾滾濃煙,像是在焚燒着什麽東西。

陸嫁嫁禦劍進入小鎮時,牆壁後一支飛箭射了過來,那支箭未近她身便被震碎,陸嫁嫁轉過頭,看向了那望樓中滿臉炭黑,手指扣箭弦的人。

“仙……仙師?”那人見到了禦劍獨立的絕美女子,一下震住了,連忙放下了手中的箭,驚呼道:“仙師……仙師您是來幫我們的嗎?”

陸嫁嫁禦劍至他身前,問道:“無神月已過,這裏怎麽還是妖獸橫行?”

那人愣了許久,道:“不是一年到頭都這樣嗎?”

陸嫁嫁微微蹙眉,道:“先前來你們鎮子裏的兩個弟子呢?一個少年一個少女。”

那人擦了擦黝黑的臉,不敢正視眼前的女子,只是疑惑道:“哪……哪來的少年少女?”

“嗯?”陸嫁嫁同樣困惑:“你們這裏不是蓮田鎮麽?”

那人愣了許久,道:“蓮田鎮?我們這裏是孤山鎮啊,蓮田鎮還要在更北方向的。”

陸嫁嫁剛想說為何你們牌坊上寫着蓮田鎮,但話到唇邊又被她抿散,她猜到了些緣由,倒了聲謝,禦劍北去。

沿途上,陸嫁嫁途徑了數十座村鎮,每一座村鎮的牌坊都如出一轍,上面寫着:“蓮田鎮”。

但是其中的鎮民卻都說這裏不是蓮田鎮,那牌坊定是被妖魔篡改過。

連續碰壁了數十次之後,哪怕是陸嫁嫁也有些頭暈。

她下山次數本就不多,走之前也不過匆匆看了一眼地圖,了解了大致的方位,但被人接二連三地刻意混淆之後,此刻本就心焦的她也有些分不清方位了。

她平複下絮亂的劍心,回憶着蓮田的方向。

她原本想詢問村民,但是關于蓮田鎮的方位,大家的說法又都不一樣,唯有大致的方向是一致的,北方。

陸嫁嫁不敢輕信任何一個人,她害怕哪怕是一個普通的村民,都是那幕後之人事先安插好的,為的就是阻攔自己的腳步。

她禦劍向着北方飛去。

可南州何其之大,要在群山僻壤之中找到一間小鎮何異于海中撈針?

她原本想着谕劍天宗有其餘三峰峰主坐鎮,又有天宗的護法大陣加持,應該不會出什麽大事,但是此刻她才發現那背後的陰謀籌劃已久,而她能夠瞬殺九傘,應是他們計劃中沒想到的一環,那時她若是立刻回宗,說不定能為宗門免去一劫。

只是她卻沒有那麽選。

她心中生出了一絲愧疚。

陸嫁嫁以指鳴劍,穩住道心。她知道,自己無論做哪種選擇,許多年後應該都會後悔。

她不再多想,憑着本心的選擇向着北方禦劍而去。

太陽越升越高,世界也越來越明亮。

……

蓮田鎮中,有客人來。

如今春深,天氣已經回暖,那客人卻還披着一件不薄的玄紫大氅,兜帽遮着面容,唯有兩绺白色的發絲從兜帽下漏出。

他來到了蓮田鎮之後,收好了一幅小畫卷。

他走過了長街,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沒有一個注意到他。

張老先生家的大門被打開了,玄紫大氅的人走了進去。

坐在長凳上的黑貓似是感應到了什麽,向着他的方向望去,大大的貓目之中卻什麽也沒有倒映出來。

那人立在堂中,盯着正中央那幅畫看了一會,然後徑直穿過院子,走入了那座古老的木樓裏。

“來了?”張锲瑜閉着眼,緩慢開口。

那人在走入屋中之後緩緩現出了身形,地面上也浮現出了半透明的影子。

“十二秋。”玄紫大氅的來人直接自報家門,他亦是紫天道門的四道主之一。

紫天道門之中,一到九為尋常弟子的姓氏,并無什麽尊貴優劣,而十為門主之姓,十一到十四則為四大道主的的姓氏,每一位道主境界皆是深不可測。

“十無可還好?”張锲瑜問道。

十無是紫天道門門主之名,上一次張锲瑜與之會面,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十二秋淡淡一笑,他沒有落座,靜靜地立在一旁,像一個活生生的幽靈。

“門主很好。”十二秋話語中帶着淺淺的微笑,他并未透露其他信息,只是道:“耗費了将近六十年的時間,九嬰的神骨已然從兇水之中盡數打撈而出,只是獨缺一首。”

張锲瑜說着千年前的隐秘:“那個時代的許多妖獸,都是被斬首的,哪怕是南荒神窟中的那尊神骨,同樣也是無頭神。”

“無頭神?”十二秋對這隐秘往事有些興趣,他雖也覺得不可思議,但他知道,眼前這位老人,是一部活生生的史書。

張锲瑜點頭道:“當年被某位大神殺死的古神,皆是無頭之骨。”

十二秋知道,眼前這個老人故意說起此事,或許也是想誘惑圖謀什麽。

他冷靜了下來,沒有繼續問下去,南荒中央的那個深淵,據說當年讓谕劍天宗的初代強者瘋了大半,那等可怕的污染,哪怕是五道之中也未必可以幸免,絕不是如今的紫天道門可以觊觎的。

十二秋笑了笑,說起正事:“九嬰神骨已成,獨缺其一。三十年前,門主曾與先生有約,今日該是赴約的時候了。”

張锲瑜嘆息道:“眼睜睜地看着故友淪為傀儡,心中哀也。”

十二秋微笑道:“千年以降,先生朋友無數,如今孑然一身,确實令人哀傷,不過從今往後,紫天道門願為先生道友。”

張锲瑜不為所動,道:“我們不過是交易罷了。”

十二秋笑意更盛。

他想起一事,對着張锲瑜行了一禮,問道:“神國之主高居天外,鎮守人間,若是九嬰重新現世,不知會不會惹來天上存在的窺視?”

他們這個級別的修道者都清楚,歷史上神國之主幹預人間,誅殺邪魔之事不算少數。

張锲瑜只說了一句:“九嬰不是魔……若是其他十一年,我或有擔心,但你放心,罪君大人或許還樂意見到這位故人的重生。”

十二秋聽到罪君兩字,心中凜然。

無論紫天道門在人間掀起何等風浪,神國之主都可以輕易地讓他們灰飛煙滅,所以他們無論做什麽,都不可觸碰道天地法則的底線。

張锲瑜的話讓他安心了許多,十二秋擡起頭,兜帽下蒼白的臉帶着真誠的笑:“恭請先生前往紫天道門。”

張锲瑜沒有立刻起身,問道:“據說今日谕劍天宗舉行四峰會劍?”

十二秋道:“正是,道門與劍宗雖自古便有過節,但我們皆是名門正派,哪怕一方強大,也絕不會多打壓另一方,只是劍宗不知好歹,竟敢盜取道門聖物,那也是九嬰複生的關鍵之一。”

張锲瑜疑惑道:“怎麽?天魂燈丢了?”

十二秋沒有避諱,點頭道:“嗯,幾個月前丢的,或許是劍宗有人察覺到了我們的動向,想要暗中破壞,不過無妨,天魂燈的去向我們已然确定,正好還可以借此機會,圍攻谕劍天宗,将他們六十年的嚣張氣焰壓一壓。”

張锲瑜蔑然笑道:“不過是趁着翰池真人不在罷了。”

十二秋道:“聽說先生與翰池真人有些交情?”

張锲瑜淡淡道:“我與許多人都有交情。”

十二秋見他遲遲不起身,微笑着催促道:“先生可還有其他事?”

張锲瑜說道:“蓮田鎮裏有兩只谕劍天宗的蟲子躲着我,你能幫我把他們揪出來嗎?”

十二秋漸漸皺起了眉頭,張老先生是蓮田鎮真正的主人,他若是都無法找到,自己何必白費力氣,更何況,他此刻絕不認為有任何事情大得過九嬰的複生。

“既然是蟲子,不管也罷。”十二秋說。

張锲瑜想了想,道:“也對,先去道門吧,那位老朋友,确實令人想念”

……

……

“師兄,我們要等到什麽時候?”寧小齡看着師兄有些疲憊的清秀側臉,不知是第幾次發問了。

此刻他們身處在一個奇怪的地方,那個地方青山綠水環抱,樵夫桑農來往,渾然不似蓮田鎮中。

寧小齡至今回憶起來,依舊覺得不可思議。

之前他們進入了房間,師兄研磨,拿起筆在卧室牆壁的挂畫上添了兩個微不足道的小人,接着他們竟走入了這幅畫裏。

寧長久給她解釋說,張锲瑜的所有畫作或為黑白或為彩色,而所有的彩繪畫作,皆是創造事物于外,所有的黑白畫作,則是創造空間于內。

寧小齡立刻想到,正中央的那幅小鎮布局圖是黑白水墨的,而給他們畫的畫像,哪怕他們白衣黑發,肌膚和瞳孔卻都以其他顏色精心點綴過。

“那麽那只黑貓?”寧小齡忽然想起了挂在牆上的那只黑貓。

寧長久說道:“秋生說,小蓮比他小兩歲。今年小蓮八歲……八年前,蓮田鎮應是發生過大事的,而那件大事影響到了才出生的小蓮,讓她險些死去。張锲瑜人性未泯,不願孫女死,

他畫了一只黑貓,這只黑貓既是實物也是容器,它幫助小蓮收納了魂魄,穩定了性命,唯一的缺點是,這只黑貓與她共生,

所以小蓮如今明明八歲,但她的真實心智卻只是四歲的孩子,而那黑貓同樣如此,它的心智也類似于四歲的嬰兒,所以小蓮作為一個人看上去有些笨,而黑貓作為一只貓,看上去就很聰慧。”

寧長久說完之後補了一句,這些只是他的猜測。

但寧小齡相信了,她聽得瞠目結舌,回想起種種細節,覺得師兄說的是真的!接着,她想起了那只小貓咪宛若嬰兒嗚咽般的叫聲,背脊發涼。

“那有辦法幫她嗎?”寧小齡問道。

寧長久輕輕搖頭,他也想要幫那個少女,但絕不是自身難保的現在。

他在設法破題,張锲瑜也在等他破題。

這是一場沒有刀光劍影的博弈。

寧長久知道,哪怕自己準确無誤地猜到了這首詩的題目,或許出口處等待自己的,也是屠刀。

他必須想到張锲瑜想不到的辦法。

而張锲瑜哪怕身處小鎮,也絕非全知全能,要不然不至于一個時辰都未能找到他們。

寧長久靜靜地等着,等待一個時間。

“師兄你想到破題的辦法了嗎?”寧小齡擔憂地問道。

寧長久沒有回答,而此刻,忽然有貓叫聲響起,那叫聲遙遠地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過來的。

寧長久輕輕吐了口氣,道:“走吧。”

他們退出了畫裏。

幹淨整潔的房裏中,黑貓乖巧地看着他。

寧長久捋了捋黑貓柔順的毛發,輕聲道謝。

這些天,寧長久沉思之際,黑貓經常躍入他們的房間裏,寧長久便哄騙下了這個年僅四歲的單純“小姑娘”。

黑貓叫聲起時,寧長久便知道,張锲瑜終于離開了。

寧長久看了一眼桌上還未點睛的青鳥,無動于衷。

他與寧小齡離開房間,走進了堂中。

一直在收拾屋子的秋生活見鬼一般盯着這對仙師:“你……你們之前去哪裏了呀,爺爺一直在找你們,可擔心了。”

寧長久沒有回答,他全神貫注地盯着中間的那幅畫。

秋生這才注意到,寧長久的手中握着一支筆,毫鋒上已吸飽了墨水。

“你……仙師,你想做什麽?”秋生驚訝道。

金烏喚出,啄着他的肩膀向上飛去,寧長久懸空而立,提起的筆落向了那幅畫。

“仙師你到底要做什麽呀?爺爺說過,這些畫只有他自己能動,爺爺的筆觸天下獨一無二,其他人都仿不來一絲一毫的。”秋生去搬梯子,想要阻止。

寧小齡卻按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定在了原地。

寧長久這些天想許久。

張锲瑜知道他要破題,但絕對想不到,自己上輩子與他學過三個月的畫,那些畫作的運筆确實極其複雜,但是他因為學過,所以略懂一二。

而張锲瑜顯然也不希望任何人學會他的筆法,所以上一世自己學過三個月後,他以天賦太低作為借口,将寧長久趕了出去。

在大師姐的認知裏,沒有什麽道法劍術是三天學不成的,而寧長久花費了三個月時間入門,當然算是天賦不行,所以也沒讓他繼續學下去。

這些都是張锲瑜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他略懂一二的畫作沒辦法做出一幅完整的畫騙過這個小鎮,但若是做些不和諧的手腳,卻是夠了。

這幅畫叫蓮田鎮。

這首詩卻無題。

他不去猜那個答案了。

既然無題,他就自己作題。

寧長久提起筆,落了上去。

雖是他自行拟題,但是題目也必須符合這首詩的意思,還要考慮到他的畫技。

寧長久屏氣凝神開始寫字。

蓮田鎮外,張锲瑜神色驟凜,他怒喝道:“回去!”

十二秋皺眉不解,問:“怎麽了?”

張锲瑜道:“我見到那兩只蟲子了。”

十二秋心想碾死兩只蟲子應該廢不了太多時間,他沒有反對,微笑點頭:“願為先生之刀劍。”

而他們話音剛落,蓮田鎮上,空間似漣漪波動,許許多多的人從鎮子裏走了出來。

“這……我怎麽會在這裏?鎮子呢?”一個鐵匠手中拿着榔頭,環顧左右。

“不知道啊,我剛剛不過是看了會牆壁上的畫,一個眨眼,怎麽就在這裏了?”

“我也是在看畫……”

“鎮子裏不是鬼節嗎?鬼節可從沒有人出去啊,這……這是怎麽了?”

背着三根胡蘿蔔的兔子精也出現在了鎮子外,它一蹦一跳地環視四周,似乎也沒有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

十二秋與張锲瑜來到了鎮子之外,鎮子外已經不知不覺聚集了幾十個人了。

“怎麽可能?”張锲瑜駭然地看着眼前這一幕。

他知道,小鎮被打開缺口了,還是無數個缺口。

而那個白衣少年寫的字,他也猜到了是什麽,只是他不明白,他到底是怎麽做到的,他相信,這個世界上,絕對沒有第二個人可以模仿出自己的筆跡,誰來都不行。

但這樣的人卻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那兩只蟲子可能就易了容混在這些人裏面。”十二秋冷冷道:“要殺光他們嗎?”

張锲瑜嘆氣道:“紫天道門是正派,我亦非邪魔。”

十二秋道:“神的王座本就是由蝼蟻的性命堆成的。”

他沒有給張锲瑜感懷和猶豫的時間。

十二秋道劍出鞘,直接揮斬而出,劍氣如一把巨大的鐮刀,對着蓮田鎮外的衆人割了下去。

……

寧長久收起了筆。

那首詩的題目上多了一個字:“畫”。

這個字的結構唯有橫豎,極其簡單,而它亦可以對應這首詩的意思,詩中描繪的,本就是如畫的風景。

于是,這幅畫将這個“畫”字波及到了整個小鎮,小鎮上,所有出自于張老先生之手的畫,無論是紙畫還是壁畫,都成了門。

許多人在不經意之間靠近畫卷,便被吸納到芥子般的門裏,走出了鬼節中的蓮田鎮。

這是他魚目混珠的手段。

但他同樣沒有想到,張锲瑜會做得這麽決絕。

他與寧小齡走出蓮田鎮的那刻,劍氣恰好落下。

寧長久原本要喚出金烏,以全力擋下這一劍,但他黃金色的瞳孔才一亮起,便熄去了光。

一道白影落在了身影,那劍氣如雪崩般被撞得粉碎。

“弟子拜見師尊。”寧長久如釋重負,對着身前的絕麗的背影,微笑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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