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2 章 :死亡之劍,深淵之底
接下來的日子裏,寧長久的生活變得有些千篇一律。
每日的早課上,他陪着寧小齡朗誦完劍經,陸嫁嫁便在課堂上講述一些劍理,而這些劍理,基本會在當晚,由寧長久親口推翻,然後重新給陸嫁嫁上一課。
所以許多時候,陸嫁嫁講的劍理,也是自己心中疑惑最多的,她借此機會講給寧長久聽,然後再在晚上聽一聽他的見解。
某種意義上,反倒是寧長久在憑借自己兩世修行淵博的知識教育陸嫁嫁,只是兩人并未戳破這層窗戶紙,依舊以師徒相稱。
陸嫁嫁原本以為煉體時間久後便會适應,但是她卻發現自己的感官越來越清晰,那金烏的光不是千錘百煉,而是春風化雨,只是那春風過境時,煦暖的光裏,春雨都像是蒸發殆盡,化作了眼眸中兩汪濛濛的霧氣。
而寧小齡這幾日的修行也越來越刻苦,她不确定師兄會不會參加試劍,但是無論如何,她想将自己修行的成果展現給他看。
所以她時常獨自一人立在崖畔,馭着劍穿過初春的陽光和流雲,将漫天雲彩切得成整整齊齊的千絲萬縷。
最後那一劍總會平穩地回到身前,清越劍鳴也像是對自己的贊許。
她篤定自己已經不會輸給內峰中的任何人,只是不知道那位傳說中閉關的大弟子南承,會不會在這一日前來。
而樂柔眼睜睜地看着寧小齡的劍越來越快,她原本争強好勝的心也漸漸消磨低落,覺得命運真是不公,若是将那先天靈給自己,自己一定能走到比她更高的地方。
總之,她對于試劍會已經沒什麽期待了。只是她打算着,要不要在試劍會上激寧長久一激,乘機讓他展露出真實的境界來。
而峰中幾位有名的男弟子也在暗中較着勁,他們每個人都不服對方,不是覺得對方的劍法空有靈動而失力量,便是覺得對方的劍法空有力量卻顯得笨拙,總之嘴上互相擡舉謙讓,心中的攀比卻一絲不少。
終于,在天窟峰忙碌而平靜的日子裏,春天便這樣來了。
山上的雪櫻沐着靈氣,在春日裏開得絢爛如織,清風每過花樹,都能抖下許多花瓣,宛若一場芬芳的雪。
初春的試劍大會是下午。
所有的弟子都是抽簽決定對手,比完第一輪之後勝者與敗者各為一組,兩組最終的第一名進行決鬥,勝者便可奪魁,得到一柄白銀鍛造的佩劍以及峰主大人親自的劍術指點,而三個月後數年一度的四峰會劍,頭名者也可直接保送。
今日劍場已被清掃幹淨,所有內峰的弟子在中午之時便聚在了劍場的四周,他們有的打坐冥思,有的口誦劍訣,有的練習着拔劍出鞘的動作,有的則已經構思出一個假想敵,有模有樣地對練了一番。
寧小齡今早便與師兄約好,讓師兄無論參不參與都要來看自己。
寧小齡換上了易于行動的衣褲,幹幹淨淨紮起的頭發也顯得英姿飒爽,她持着劍四下張望,尋找着師兄的蹤影,心中暗暗埋怨着,想着等稍後師兄來了一定要狠狠地罵他。
……
隐峰之中,寧長久心中掐算的時間已經差不多了,他吐納完了最後一口靈氣,起身振衣,準備離去。
他對于試劍會雖不感興趣,但他卻很關心,師妹這些天到底修到了什麽地步。
南承既然不出關,那師妹便一定可以取得最後的勝利,他想着師妹那驕傲的臉,嘴角已隐隐勾勒起了笑意。
而在他準備逆畫小飛空陣離去之時,他的耳畔,忽然想起了敲擊聲。
那聲音很輕,卻被他耳朵敏銳地捕捉到了,他感覺到一絲警惕,轉過了身,望向了身後那面鐵青色的光滑牆壁——那聲音便是順着牆壁傳過來的。
寧長久身邊星星點點浮起的靈氣慢慢消散,他的手觸摸上了牆壁,感受着指尖的震感,眉頭漸漸鎖緊。
隐峰是一片巨大的空間,其中洞府星羅棋布,構造複雜,而寧長久所挑選的這座洞府,則是靠近崖邊的,而此刻牆壁對面傳來的聲響,分明就是在告訴他,洞府的那頭,在懸崖之側,有人拿着什麽東西,敲擊着牆體。
而好巧不巧,這面牆體又正對着自己的洞府。
寧長久還沒有想明白這一切的緣由,只是那輕微的震響讓他隐約感覺到不安,他還沒有決定好是進是退,便看到那光滑如鏡的牆壁上,已經浮現出了蛛網般的裂痕。
寧長久抽出了随身攜帶的短劍,劍尖直指聲音的源頭。
心中的不安雖還萦繞,但他的精神卻已沉靜下來,他無比專注地盯着前方,沒有考慮對面是敵是友,在牆體破碎的第一時間,他的劍便遞了出去。
牆瓦破洞,一道光照了進來,然後與更明亮的劍光同色,不帶一點聲息,卻快到匪夷所思地回刺了過去。
咔擦。
牆壁瞬間崩塌,劍光散成了無數片。
牆壁的對面,有吃痛的悶哼聲和疑惑聲傳來,那聲音有些耳熟,寧長久第一時間便響起了是誰。
嘩得一聲裏,像是簾幕突然落下,外面微弱的光照了進來,不算明亮的石府裏,一雙眼睛在跌落的亂石之中對視。
寧長久的眼睛平靜而幽亮,那個人的眼睛卻銳利如狼,帶着無法遮掩的恨意。
他是嚴峰,本該關押在寒牢裏的嚴峰。
寧長久餘光瞥了一眼其後的構造,一瞬間便明白,隐峰連綿的洞府之後,便是寒牢的所在!某種意義上,隐峰中閉關的高手,也相對地在看守寒牢中的囚犯。
此刻嚴峰披頭散發,沒有了半點七天前的意氣風發,取而代之的是雙目中噬人的仇恨。
此刻他的胸前插着一柄劍,那劍刺入了一小截,然後被嚴峰以手指夾住,再未能寸進,而他的胸口依舊染紅一片,血自劍尖滴落。
嚴峰也認出了眼前的少年,他心中恨意更甚,“是陸嫁嫁讓你來的?”
寧長久看着他手臂上已經愈合的傷口和斷裂的鐵鏈,同樣不解,脫口而出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這個問題才一開口,寧長久便一下子明白了過來。
嚴舟!
嚴舟本人雖自囚于書閣,但憑借他在峰中的威望,讓某位至交偷偷幫嚴峰解開枷鎖,然後為他指明一條逃跑的路線應該不算難事。
嚴峰是他唯一的弟弟,最後一抹親情的羁絆還是壓過了師門的規矩。
寧長久想通了這一切,然後發現自己如今深陷死局之中。
他同樣明白,嚴舟替他選擇這條路線,是因為此處沒有閉關的高手,而這麽些天,寧長久也從未見過附近的洞府有人修煉的痕跡,只是嚴舟沒有想到,無巧不成書,他所開鑿的寒牢背面,卻是自己這個外門弟子的修煉之處。
而嚴峰哪怕受傷,也是長命境的高手,自己如何對敵?
嚴峰同樣不确定,眼前少年的出現到底是巧合還是陸嫁嫁的安排,而他此刻刺入自己胸膛的一劍讓他也覺得無比震驚。
他知道眼前少年的境界絕對不高,而這奇襲一劍,卻直接破開自己的防禦,刺進了身體。
他有些憤怒,然後将這一次受傷歸咎為大意,他絕不認為這少年有任何勝過自己的可能性,而正好,他又是陸嫁嫁的徒弟,自己折磨虐殺他時,應該會有難言的快感。
嚴峰忽然覺得,這一次巧妙相逢,是命運送給自己的禮物。
兩人的心思轉得極快,思維的閃爍像是電流一竄而過,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卻默契得像是約定好一樣動了。
嚴峰一把捏住了劍尖,手指用力,猛地一掰,紮入血肉的劍尖一下子斷了,斷劍的震顫傳達到寧長久的手腕上,少年虎口震麻,險些拿不穩劍,而嚴峰則反手扣彈,将那一截劍尖作為飛刀暗器反彈了回去。
寧長久短劍失了一截,身子退了半步,在那飛刀襲來之際,他憑借直覺橫劍而過,叮得一聲裏,劍尖觸及劍身,然後猝然彈開,那一瞬間裏,嚴峰的身影已經撞開牆壁撲了過來。
寧長久身形微定,沒有任何遲疑,對準他的雙目,一劍刺去。
嚴峰不閃不避,因為他知道,沒有了劍尖的鐵劍哪還有半點殺傷力?哪怕他就站在原地,以這少年的境界,也根本不足以切開自己的皮膚。
但是嚴峰失算了,他的雙拳轟上寧長久身體的那刻,他的眼皮上也傳來了撕裂般的痛意,有什麽東西破開了自己的靈力護體,直接切破了眼皮,将劍刺入了瞳孔!
劍雖已斷,但寧長久以精純得不可思議的靈力凝成了短暫的劍尖。
一擊即中之後,寧長久的身影也被那一劍撼得倒飛了出去,撞上了一根天然形成的岩柱上,他沒有絲毫對于偷襲成功的喜悅,他身子撞碎岩柱,腳才一沾地便驟然而動,以比剛才快數倍的身影遁逃而去。
嚴峰捂着眼睛,臉上閃過一抹異色,自己修道百年,竟被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連續刺中兩劍,雖然在他眼裏,對方不過必死之人,但這種羞辱卻深深刺痛了他。
他不再有任何隐藏,多年長命境積累的力量瞬息噴薄而出,他要将自己所有在陸嫁嫁身上吃的虧,盡數回饋給這個少年。
寧長久遁逃的路線很快被一個黑影封死。
而眨眼間,那黑影中有幾枚血珠如鋼箭般射了出來,那血珠之後,一雙滿是皺紋的手作爪而出,其後浩蕩的靈力本身就是固若金湯的防禦。
他要在最快的速度殺死這個少年,因為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隐峰中的其他高手便會驚動,到時候除非嚴舟全力保他,要不然他絕對沒有出逃的可能。
而嚴舟在設法放他出來時,他便明白,兩人最後的血緣之情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他不感激自己的兄長,反而有些恨他。
嚴舟明明是可以成為峰主的人,卻偏偏拘泥于自己心裏的一點執念,眼睜睜看着峰主之位讓一個晚輩鸠占鵲巢……若非如此,自己怎麽可能承受這般的恥辱?
恨意像是烈酒澆于烈火之上,噴薄而出的殺意化作了最決絕的劍氣。
他手中無劍,那一瞬間噴湧而出的力量,卻蓋過了寧長久所有的劍招。
他一手抓向了寧長久手中的劍,一手直接化爪掏向他的心口。
鋼鐵攪動的聲音響起。
高手之間的過招也極快。
短促的時間裏,寧長久連出了數十劍,瞄準了嚴峰聲勢駭人的一道道劍招,從最脆弱處将其點破,而嚴峰出招的速度也越來越迅速,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自己明明高了這麽多境界,卻遲遲無法拿下一個修道沒多久的少年!
而他知道,再拖幾息,他便肯定會被其他人察覺。
但他又不願就此禦劍出峰一走了之,他對于眼前白衣少年的恨意甚至超過了逃亡本身。
他雖知道只要一直這般出招,用不了多久這少年便一定會撐不住。
但是時間不會等他。
嚴峰出劍的速度忽然慢了些。
一道蒼茫古意的劍氣泛起,藏匿在了他的身上,或是衣衫,或是發梢,又或是腳上微徹底斬斷的鏈條。
那道劍意一起,寧長久心中的警鳴便一瞬間拉響,他能感受到那道劍——那是劍星上師祖留下的劍意。
随着嚴峰修道生涯的不停打磨,那起初對于修為不過錦上添花的劍意,此刻已然化作了足以誅殺敵人的閘刀。
寧長久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躲過這一劍,但他的心卻無比平靜,前一世他未受過什麽波折,但這一世,他已在生死的邊緣游走過無數次,而每一次生死之間的輾轉都能讓他對于手中的劍有更清晰的明悟,那種明悟并不算特殊,但卻是他過去從未有過的。
恐懼、緊張、激動、興奮……當所有的情緒交雜化作了永恒的靜,他出的劍便也快過了自己的想象。
那一道劍光突兀地亮起,劍意層層破甲,來到了嚴峰咽喉之前,嚴峰劍心中閃過了一抹極大的恐懼,他沒有看清這一劍,直到觸摸到了脖子上不淺的血痕才反應過來。
若是這少年修為再高一點,自己便會被他這一劍直接斬殺!
巨大的後怕讓嚴峰無比憤怒,而那閘刀般的劍意先發後至,卻也帶着讓人無法躲避的威壓,一瞬間斬上了寧長久的胸口。
寧長久看着嚴峰脖子上的血痕,有些遺憾。
但遺憾是無用的情緒,他在最快的時間做出了反應,他手中的劍撞上了那道劍意,如丹的氣海驀然振鳴,兩者觸碰的瞬間,周圍的鐘乳石幾乎被盡數震塌,如飛劍落雨而下。
“去死吧……”嚴峰瞳孔通紅,他甚至已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出逃。
怒火填滿了胸腔,他暴怒地伸出了手,握住了那道劍意,那劍意的另一端抵着寧長久的胸膛,與寧長久血肉相隔的,不過是一塊薄薄的劍身。
巨大的沖擊力傳達而去的瞬間,隐峰之中許多扇門後的人也察覺到了動靜,緩緩打開。
但沒有人來得及阻攔這一切。
那道鉛灰色的劍意像是真正的巨劍,壓着寧長久貼緊胸膛的劍鋒,猛地将他的身體向前撞去。
嚴峰抵着他狂奔着,他放肆地笑了起來,他要将這個不知死活的少年抛入那片深淵之中,他要讓他感受最扭曲的疼痛與絕望,讓他在無盡的恐懼裏粉身碎骨!
寧長久的劍被對方死死壓着,但他不敢松手,一旦松手,沒有了靈力的灌入,本就被磨得極薄的劍身便要被徹底洞穿。
飛速後退時的風聲呼嘯過耳畔,無數兩世修來的道法和劍招掠過大腦,卻沒有一樣可以在短時間內讓他跨越境界的鴻溝扭轉勝負。
但不知道為什麽,越是生死攸關,他便越發冷靜,那種冷靜像是心死,讓他自己都覺得發怵。
他看着嚴峰的臉,那是與嚴舟有幾分相似,神色上卻天差地別的臉。
忽然間,腦海中靈犀一動,他想起了嚴舟的同時,想起了那些古怪到了極點的劍招。
他沒學過那些劍招,但這一刻,那些劍招卻像是活在了自己的骨骼裏!
他不明所以,直覺裏卻是抓到了一根稻草。
身子飛速後退,深淵便在不遠之處,而紫府之中,金烏張開了寬大的喙,已然發出了海獸般的咆哮。
寧長久的雙目中,金光湧現。
嚴峰來不及判斷這是什麽,他也無需判斷,他決不相信有任何手段可以改變境界的差距。
接着,他本就刺痛的雙眸裏,再次泛起了鑽心的痛意——那種痛感就像是有粗粝的石頭砭過脆弱的瞳孔,将本就模糊的血肉碾得更加粉碎。
而那視線最後的餘光裏,是一只羽毛暗金的鳥。
“先天……”他話還沒來得及說完,便失去了光明,但手中的力量卻一絲也沒有松懈,滔天的怒火自他的雙臂中轉化成了最恐怖的力量。
懸崖的邊緣,貫穿山峰的纏龍柱便在身後。
無盡的灰黑色霧氣也像是感應到了什麽,如煮沸的水一般翻騰着。
寧長久的腳一半已在懸崖之外,但他的心思卻徹底放空了,一如昨夜他對陸嫁嫁所說的“心骛八極,目空宇宙”,他此刻忘了一切,所有的神識裏,唯有自己的劍與嚴峰的劍。
他身子後仰,然後見到了一點微光,那點微光在黑暗中無比的刺眼,他便伸出如劍的手指,想是拼拼圖一樣,按了上去,将那出光的孔給死死堵住。
于是所有的光都消失了,神識死寂的黑暗像極了永恒的死亡。
這是嚴舟詭異劍樁中的一道。
寧長久這一刻才明白,無論這劍樁如何破綻百出,但只要在對方劍未殺死之前将他殺死,那麽哪怕自己有一萬個破綻,敵人也沒有機會去攻破了。
原來是這樣的劍……這樣的自信,決絕,桀骜不馴,不可一世!
身前,嚴峰的喉嚨口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血洞,他至死都不明白,寧長久的劍氣是如何突破自己的防線,刺入他的喉嚨的,而嚴舟也永遠不會知道,他睡夢中施展的劍招,會将自己的親弟弟送上黃泉。
劍氣消散的那刻,金烏發出了狂暴的嘶鳴,它同樣沉醉于這種一往無前的決絕裏。
但一切還沒有結束。
嚴峰畢竟是長命境的大修行者,在他死亡的那刻,他做出了最後的,也是這場決戰中唯一正确的判斷!
他炸碎了自己的身軀。
狂暴的怒流在一瞬間湧起,圍着深淵的懸崖也在那一刻化作粉碎,寧長久的腳一下子沒有了着力點,他伸出手,卻什麽也抓不到,他想要畫動小飛空陣離去,身邊卻也無法亮起任何的靈氣光點。
命運無常,先前決絕的死亡之劍,那未消的死寂餘韻卻轉而應驗到了自己身上。
金烏化作光點沖破了黑暗追逐着他的身軀,而寧長久力氣用盡,大腦一片空白,就這樣半昏迷地向下跌墜,金烏咬住了他的身軀,卻無力将他拖上去,一人一鳥便這樣堕下,他們的身影轉瞬間便被無盡的黑暗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