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一)

第97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一)

從九重天之上的禦令仙山下來後,雲搖牽着束手就縛的魔尊大人,在仙界荒野雲山中繞了許久,始終有點愁眉難展。

——是她大意了。

忘了身後這是怎樣一個要命的燙手山芋,而她不過是司天宮中微不足道的一個小仙娥,甚至連單獨的洞府都沒有,該怎麽處理她“偷”回來的這個贓物?

別的地方雲搖人生地不熟的,只能猶豫着一邊帶慕寒淵向司天宮在的起始仙山的方向飛去。

一路上繞開了不知道多少來來往往的仙君仙娥們,生怕被誰撞見。

如此數回後,雲搖終于有驚無險地帶着慕寒淵見到了起始仙山的接引臺。

防遇上人,她還特意選了後山最少有人去的一處。

率先落下來後,雲搖左右掃過,确定前後無人,這才招手解了半空中的遮蔽術法,叫慕寒淵露出身影來。

“終于回來了。”雲搖松了口氣。

“回?”慕寒淵掃過仙山周方,冷淡似嘲,“你若不說,我還道你是來做賊的。”

“?”

雲搖涼飕飕地橫來一記眼刀:“我這樣是因為誰?”

這一次,魔尊大人收回視線,只給了她薄涼且不以為意的一瞥。

那眼神像在笑她多此一舉。

雲搖輕眯起眼:“你就不怕我将你帶去誅仙臺上,引下劫雷來活劈了你?”

慕寒淵低哂,他像是全然無視了手腕上尚且束縛着的捆仙索,淡然自若的口吻朝雲搖俯身:“你覺着,我為何能活着站在你面前?”

那人氣息薄涼又蠱人,撩得雲搖一愣。

他似乎能覺察她被自己惑住,眼神與語氣都放得更輕甚更溫柔了幾分:“是劫網開一面,饒過我麽。”

雲搖下意識答:“劫從不恩開法度之外。”

她聲音不自覺輕了下去。

仿佛再重一點,就會吻到已經近在咫尺的那魔的下颌或薄唇上。

然後雲搖在極近處親眼看着,那人薄唇嘲諷一勾,像個得逞後冷漠又惡意的玩弄:

“那不就得了。”

他眼神冷淡嘲弄地直回身去。

“你們的聖君都殺不掉我,你在妄想什麽?”

雲搖:“…………”

她就該放他在禦令仙山上自生自滅,或者幹脆召劫聖座之下的仙君們來,給這個狗魔頭打個魂飛魄散,省得還留下了他這張可恨的嘴。

可惜雲搖還未想好怎麽報複,就聽腦後離着不遠,一個疑惑的聲音響起:“這位仙子,這時辰了還在接引臺處滞留,可是有何要事?”

“!”

雲搖驚得心頭一跳,下意識捏了個術法,将身前的慕寒淵掩映進了昏昧的雲暮色裏。

她強捧着笑回過身來:“啊,原來是司清上仙,小仙今日……今日有些不适,想着出來溜達溜達,見一見仙山風景,一不小心就溜達到這邊來了。”

法號司清的這位上仙原本要追問兩句,只是在面前小仙娥轉回來後,他望着這張有些眼熟的面孔遲疑了幾息:“你是,之前被往生輪選中的那位仙子?”

雲搖心裏腹诽這倒黴輪子給她這個連法號都沒有的小仙子招來了多少不必要的注意,面上卻是乖乖順順地應了。

“是,上仙。”

“往生輪乃是上古神器,如此衆上仙也求不得的機會,你該多加參悟,珍惜才是。怎可在閑景野趣上浪費時間呢?”司清上仙皺着眉批評。

“小仙謹記上仙教誨。”

“那你便回去吧,不要再在此地停留了。”

“是,上仙。”

雲搖松了口氣,迫不及待地往前走去。

與之同時,她藏在左袖下的指節勾着從腕心往生輪中逸出的一縷氣機,遮蔽着跟在身後那道此刻只有她自己能看得見的玄袍身影。

只是剛與司清上仙擦肩過去幾步,雲搖就聽身後忽然出聲:“等等。”

“——”

雲搖心跳幾乎吓停了。

她僵了兩息,才轉過身,低着頭沒有和對方對視:“不知上仙還有何吩咐?”

不會吧。

她今日才是第一次調動往生輪法力,更改這一方天地氣機以遮蔽慕寒淵氣息,難不成這麽快就被發現了?

早知平常就多加練習了……

“方才我見你身後還有一道身影,可是與你同來的仙子或是仙君?”司清上仙終于慢半拍地想起了那一瞥的模糊畫面。

“方、方才啊……”

雲搖思緒飛轉,眼神也不由地游弋起來。

恰逢此刻,仙山外的雲海旁,一隊駕着白鶴的仙君潇潇灑灑游蕩而過,沒入了雲海之中。

雲搖靈機一動:“坐騎!”

“什麽?”司清上仙一愣。

“那是我前些日子在仙山林中晃蕩時,不經意救下來的一頭野生仙獸,就與它締結了坐騎契約,沒想到它還能,還能化成人形呢……”

司清上仙愣了片刻:“原來如此,想來是往生輪仙力如今與你共通,為你點化了它……也算一番機緣了,你要珍惜……”

這位仙君哪都好,可惜人古板又絮叨了些。

雲搖忍着連連應聲後,終于得了話縫,借口有事脫身出來,直奔起始仙山的山林之中。

直至山高林密,四下再無旁人,雲搖忍着仙力将盡的眩暈感,解了遮蔽氣息的術法。

暮色長林間,那人衣袍徐徐顯了影。

“坐騎?”慕寒淵薄唇勾笑,眼神流轉間蠱人異常,眼底深處卻只有冰冷刺骨的殺意,“來,你騎……”

“騎一回試試”的後半句還未脫口。

面前轉身的小仙子就迎面撲上來。

慕寒淵眼皮一跳,偏偏這張臉前,他竟連推開她都不忍。等回過神,他已經将撲向身前的小仙子接了滿懷。

“……”

慕寒淵隐忍着殺意低眸:“你還真敢試?”

然而林中寂靜,毫無回音。

慕寒淵眼神一變,手腕上的捆仙索自動解開,脫落,他看都未看一眼,将身前小仙娥托起——

她睫毛低阖,唇色皆白。

竟是暈過去了。

思及什麽,慕寒淵眼神晦暗地瞥過她腕心那一閃而過的往生輪印記。

“……區區祭品,還敢妄動神器之力。”

慕寒淵語氣惡意,心情也莫名陰晦至極。

他将身前少女鉗進懷中,足尖踏過清風,身影便瞬息閃掠至山巅雲頂去。

雲搖睜開眼時,正躺在一方月色闌珊的窗旁長榻上。

習習夜風拂過身畔,她下意識回眸,望向了身側夜色清幽的窗外——

冷月,寒山,天在水。

月影長長地波蕩到了窗外。

雲搖看得怔住了。入夜至深,這裏不該是仙界的景色,她記憶中也從未見過。

可偏偏,眼前畫面叫她熟悉又懷緬。

“這裏是,哪兒?”

雲搖張口輕聲喃喃着,卻不知在問誰。

然而她身後阒然的黑暗中,竟真有個聲音低懶地蕩開了她眼前窗外的月下水紋:“司天宮。”

“怎麽可能?”雲搖想都沒想,“我在司天宮值守數百年,從來沒見過這樣的——”

話聲未落。

雲搖忽然驚覺什麽,震驚地僵在榻上:“你不會是把我帶進了司天宮的主宮吧?”

“不然呢。”

慕寒淵從黑暗中踱步出來,月色臨窗下,顯出那人清影。

“這、這裏可是司天宮之主、三聖之初、起始神君的住處!”雲搖面色駭變,“而且這裏封禁了不知幾萬年了,你、你是怎麽進來的?!”

“荒廢了幾萬年,那便已是無主之地,我為何不能入?”

慕寒淵席榻而坐,懶眺向窗外月色江景,停了幾息,他忽長眸微挑,袍袖在半空中拂過——

雲搖不知他又要作甚,驚得回眸。

卻見那冷月寒山江野萬裏的夜景前,淩空如水紋浮動,緩緩顯出了幾行金色小字——

[偶歷人間,得見仙境。]

[拾此一景,足慰平生。]

雲搖眼神驚疑:“這是,起始神君留下的字跡?”

“除祂之外,你們仙界還有如此清閑又留戀難舍凡塵世間的人麽,”慕寒淵一聲冷哂,“品味不錯,可惜……”

話聲落時。

最後一行小字徐徐浮現。

與前兩行輕柔溫和的金芒不同,這一行金字中,竟滲出幾分略帶殺意的血色。

[劫之所預,若成真,三千星燈毀于一瞬。為護三界歲月河山,終焉務除,雖九死,不悔。]

“……”

雲搖屏住了呼吸。

三千星燈,她知道便是指司天宮拱頂那三千小世界。

只是劫聖到底預知了怎樣的禍患,竟然能叫三千小世界毀于一旦——而導致了這場禍患的,也便是題字中所寫的“終焉”,又是何方神聖呢?她為何來仙界幾百年也從未聽聞?

很快,那三行金字便如不曾存在過一般,從他們眼前褪去。

窗外又只餘下起始神君獨自守望了不知幾萬年的凡界山河安然之景。

“難怪司天宮之主萬年前便杳無音訊,”雲搖回過神,有些慨嘆,“原來竟是為了匡護三界,去尋這個叫‘終焉’的滅世魔頭決一死戰了……也不知祂現在如何了。”

“怎麽,你很同情祂?”

慕寒淵眼尾冷淡掃下。

“我一個品階都沒有的小仙娥,哪裏配同情三聖了?只是有點感慨而已。”雲搖嘀咕。

卻未想到,慕寒淵像是被她的話觸及了某個怒點,眼神一瞬便冷下來,神色也愈發嘲弄至極:“你同情他們,他們可未曾同情過你。”

“你這魔——”

雲搖一頓,忽警覺什麽,“你你你的捆仙索什麽時候解開的??”

慕寒淵嗤出聲冷笑,以一個“你怎麽不過八百年再問”的嘲弄眼神淩遲了她一遍。

不等他再開尊口。

此間之外,忽傳來驚怒之聲——

“大膽魔頭!竟敢鸠占鵲巢、辱及司天宮聖地!”

“……”

慕寒淵眸中情緒轉涼。

雲搖頭大:“讓你随便進主宮,現在叫人找上門來了,我是不會替你背鍋的。”

“等着。”

“?”

雲搖還想追問,可惜撂下那兩個字之後,慕寒淵的身影便已如泡影般原地消逝了。

旁的不論,司天宮主宮禁地,隔音至少是極好的。

雲搖渾身無力地懶靠在榻上,半天都沒聽見外面的動靜,可方才傳音裏分明聲勢浩大,應當是一衆司天宮的仙君仙娥乃至上仙們都趕來了。

這半晌都毫無動靜,是在談判,還是那魔頭重傷不敵,被他們直接擒下了?

雲搖愈想愈是不安,只好勉力支撐着從榻上起來。

——她也不知自己今日是怎麽了,為何虛脫至此,難道真是上九重天時耗盡了仙力,太過虛弱的原因?

下榻時,雲搖還踉跄了下。

但心裏不安愈重,她顧不得去看自己裙下撞傷的膝蓋,便快步朝外跑去。

跑過了中堂,雲搖的腳步就僵滞着慢慢停下了。

眼前從中堂向外堂,過三院五庭,直至禁地宮門之外,一路血色,也是一路觸目驚心——

血路兩旁,倒了滿地氣息将盡的司天宮仙人們。

其中甚至有許多雲搖眼熟的面孔。

“雲鳳仙君!”雲搖撞見中堂殿門旁,那個滿身血色的青年男子,慌忙跪地将人扶起,欲以仙力灌入他心口經脈之中,“你們這是怎麽了?為何全都——”

“快……快跑,魔頭已經殺……殺出去了……”雲鳳回醒,一邊咳血一邊将雲搖的手拉下,無力地向外推她,“去求神君…仙宮……庇佑……”

話聲未竟,雲鳳從雲搖手中跌了下去。

頃刻間,氣息已絕。

雙手中血色盡染,刺得雲搖眼眸顫栗難已。

這是雲鳳的血。

是那個人殺的……

可是帶他回來的,是她自己。

她竟忘了,他在她面前再如何,都改不了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的事實。

她怎麽能忘了呢。

“慕、寒、淵——!!”

一聲痛得徹骨的驚怒之音,從司天宮禁地上方長貫而起,直蕩入九重天上,攪得雲海盡碎,靈鳥奔逃。

雲搖眉心一點金光驀地熠起,那一刻無數碎片沖撞她識海震蕩,然而瞬息之後,就有銀藍色的鎖鏈微光在金色蝶翼上纏繞,再次叫它寂滅下去。

意識昏沉的雲搖并未察覺,她只是提起地上散落的一把不知誰的長劍,朝宮門外飛渡而去。

禁地外。

一道玄袍雪發的身影淩空而起,長琴橫在身前,無數魔焰從他袍尾迤下,化作滔滔魔息,将禁地之外四散的仙人們困鎖其中,痛苦猙獰,掙紮不已。

又一隊仙人聞訊而至,慕寒淵恹恹朝天邊擡眸,袍袖一卷,琴音四溢,魔焰正蓄勢欲起——

忽地。

他身後方向,淩厲劍光直刺上前。

“……找死。”

慕寒淵冷垂着眸,回身就要直插從背後襲來的那人心口。

然而撞入眼底的,那張驚怒欲絕、滿是淚痕的再熟悉不過的面孔,那個如恨如惱似曾相識的眼神,叫慕寒淵一瞬就僵滞在那兒。

指尖成刃的魔焰一瞬收回,他下意識地張開手臂,迎向她:“師尊……”

“噗嗤。”

女子撲入他懷中,被他抱住。

而她手中的那一劍狠狠貫穿了他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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