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莊生曉夢迷蝴蝶(四)
第96章 莊生曉夢迷蝴蝶(四)
雲搖原本的預想是極好的。
聖君“初”三界無蹤,遍尋不得,這魔尊就算是把仙界的土全犁上一遍,也尋不到祂;聖君“度”教化世人,最喜游歷凡界,如今還不知道在三千小世界裏哪個犄角旮旯貓着呢;而聖君“劫”,便是如今坐鎮仙界的唯一一尊聖座。
仙界自上古遺下傳聞,三位聖君各司其職,皆有所長。
另外兩位因為極少在仙界露面,所以仙君仙娥們對他們了解不多,但對這唯一一位坐鎮三界的“劫”聖,卻是最為了解、也最為敬畏。
只因“劫”掌罪與罰,最擅便是術法攻伐,傳聞聖座之下,便是五位神君捆起來,也打不過他一人。
不過這種上神打架,自然不是雲搖這種小仙子能親眼見到的了。
于是趁慕寒淵臨走之前,雲搖十分“好心”地給他指引了一下聖君“劫”的仙宮與最常去的修煉之地。
然後雲搖就溜達回了司天宮,等着驗收“喜訊”了。
剛落到司天宮門外,雲搖就看見了踮着腳張望的雲巧。
一見她回來,雲巧吓得慌忙撲上來:“雲搖!你沒事嗎?我怎麽聽說你被域外天魔抓走了!?”
“沒事,放心,”雲搖原地轉了一圈,“看,我這不是全須全尾的嘛。”
“啊,太好了……我還以為真出了事呢。我一聽他們從青木神宮的仙君仙娥們那兒傳回來的話,就立刻趕過來了,司天宮裏燒得一片焦黑,差點給我吓暈了……”
雲巧一邊心有餘悸地絮絮叨叨着,一邊拉雲搖回了司天宮內。
雲搖第一時間去察看了司天宮拱頂下垂着的那三千星燈,确定小世界們沒有受到什麽影響,這才放下心來。
她連灌了幾口涼透的茶,給雲巧講起了今日一整日的兇險經歷。
過程中聽得雲巧驚呼連連,到最後更是目瞪口呆:“你你你竟然真告訴了他禦令神君的仙宮所在?”
禦令神君是聖君“劫”的法號。
據傳三聖通曉三界之音,凡聞己名則心顯其間。
因此仙界內,少有敢直言三聖名諱之人,仙娥仙君們都是以神君法號代稱。
——雲搖這種表面比誰都骨頭軟、實則對誰都沒什麽敬畏感的自然不在此列。
“慌什麽,難不成你覺得禦令神君打不過他?”雲搖放下茶盞,歪過頭問。
雲巧下意識反駁:“那當然不可能——但,青木神君竟然都被那天魔打跑了……”
“雖然三聖五尊同為八方神君,但三位聖君可都是與天同誕的上古神祇,而青木神君這五位,比我們是厲害得沒邊了,不過畢竟是凡界飛升上來,又修煉萬年才得的上神之位,和三位聖君還是沒有辦法作比的。”
雲巧點了點頭,明顯放下了最後一點憂心:“這倒也是。”
“所以啊,我們就等着接收喜訊就好了。”
雲搖坐在桌案旁,提着茶壺笑吟吟地給自己斟上涼透了的茶。
這一等便等到了白日将盡。
司天宮外的小仙娥們來來往往,也将九重天上面的動靜傳遞進來。
“……今天的天罰雷聲聽得我是膽戰心驚,在仙界多少甲子未曾聽聞過這等動靜了?”
“那域外天魔當真厲害,聽說青木神君被他打得鼻青臉腫,沒臉見人都下界去找‘度’聖君了。沒想到他還敢直接上禦令仙山。”
“也就厲害這一時了,禦令神君可不比青木神君。他掌三界罪罰之道,別說我們這些小仙了,縱使是上仙都躲避不及,看一眼都覺着神魂受譴呢。”
“早些滅了那天魔也好,免得再殃及下界。”
“可不是麽……”
各類小道消息在仙界滿天飛,雲搖這個挑起大戰的罪魁禍首倒是落得清閑。
這樣又打了一日之後,仙界九重天上的動靜終于消停了。
遮蓋整座仙庭的密布劫雲,也終于散了開來。
“應當是結束了,”雲巧從司天宮的窗旁回來,到桌案前,趴在了雲搖身旁,“上仙們都不敢稍近雷池,也不知戰局如何。”
“還用猜麽。”
雲搖漫不經心地填上今日的輪值記錄,合上卷冊,随手抛進了旁邊的架子裏。
然後她仰回身來,拎起了又不知何時涼得透透的茶壺,向着盞中斟去:
“有禦令神君在,最輕也是把這天魔打回域外,說不定幹脆原地收了這個妖孽,拿天寒玄玉給他凍個幾萬年,免他再禍亂世間。”
雲巧聽得哭笑不得:“天寒玄玉那是能徹底封凍住一個小世界內時空之力的聖物,可不會随随便便浪費在一個域外天魔身上。”
“也是,依‘劫’聖的性格,大概是不會給他留活路吧。”
望着水流潺潺,雲搖有些失神地喃喃。
“也不知道是會給他打下幽冥,還是直接叫他魂飛魄散……”
“雲搖?”雲巧在她身側遲疑地喚。
“可惜了那朵芙蕖花,還有裏面的那道神識,不知道他等了幾百年……”
“雲搖!?”
“啊…?”
雲搖慌忙回神,沒等她擡頭看向雲巧,就見桌案上不知何時已經淌滿了茶水——罪魁禍首就是她手裏一直拎着的茶壺,早已斟滿了茶杯,正往外滿溢出來。
她驚呼了聲,連忙放下茶壺,随手拈來一道術法,将桌上的水擦幹淨了去。
“你想什麽呢,這麽出神,連茶水倒出來了都沒發覺?”雲巧擔心地看着她,“不會是傷着腦子了吧?”
雲搖無奈地拍開雲巧探來的手背:“只是想起件事。”
“什麽事呀,能叫你這種萬事不挂心的性子都這麽……哎?你去哪?”
“去、收、屍。”
“哎??”
–
去禦令神宮的前半程,雲搖已經給自己想好了一路的理由:
她對那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絕沒有半分憐憫之心,也并不覺得自己诓騙他去送死有什麽值得負罪感的,只是,只是他一直揣在懷裏的那朵芙蕖花,無辜得很,又是在仙界少見的、平凡得一絲靈力都找不到的小破花,仙界多奇珍異寶,美玉奇葩,越是這種凡俗東西越是珍貴……
沒錯,她就是為了去看看那花是什麽下場。
後半程雲搖就不想這些了。
倒不是她直接面對內心了,而是趕去禦令神宮這一程,對于她這種攏共沒多少仙力的小仙娥來說實在是太過遙遠,飛得她都快斷氣了,竟然還沒飛到。
而且這位聖君像是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貴在聖座之上,仙宮建得比九重天還高,凍都快凍死她了。
等她趕過去,那個叫慕寒淵的天魔不會連灰都不剩了吧?
這一想,雲搖下意識催起自己所餘不多的仙力,朝着更高更深的雲山霧繞中飛遁而去。
又燃盡了不知幾炷香後。
雲搖終于飛到了那座浩渺無垠的禦令神宮之外。
差點飛斷氣的小仙娥甫一落地,就扶着玉柱呼哧呼哧地喘起氣來:“這勞什子仙宮……為、為何要建這麽高……累死我了……呼……”
雲搖一邊平複着氣息,一邊直身往前踏出一步。
沒成想仙力耗損過度,她踩下玉階的腿一軟,險些就從那承接來往仙君仙娥們的登仙臺上跌下來。
關鍵時刻,旁邊忽然探來一陣冷淡氣息,淩空架住了她。
差點摔個臉朝地的雲搖險險停住,忙回身朝那氣息方向作禮:“多謝這位仙君出手相救,小仙感激不——”
話聲未落。
雲搖看清了靠在登仙臺接引玉柱旁,那道淩亂間幾分破碎狼狽的玄黑衣袍。
血色沁過那人冷玉似的修長脖頸,襯着昏昧未去的沉雲色,更顯出幾分與這浩然仙庭截然不符的蠱人秾豔。
而看清了那張冷玉谪仙面,雲搖眼前一黑:“你你你還活着?!”
“……”
像是一聲低冷的輕嗤拂過耳畔,無形中撓得雲搖輕縮了下脖子。
那人靠坐在玉柱下,仰頸看她:“怎麽,你是來替我收屍的?”
他聲音低啞,帶幾分濃濃的倦意。
雲搖定睛去看,這才發現那人頸下一道猙獰的、皮開肉綻的傷口,血色該是早已浸滿了他的外袍,一直沒入他玄色的衣襟內裏。
而他所倚着的那道接引玉柱,竟然從幾丈上方便斷裂開來,之上部分消失不見,下面也是裂痕密布。
……能把仙宮玉柱拆成這個模樣,可見今日一戰有多兇險。
換了旁人,在聖君劫手下過這一遭,大概早就去幽冥界的陰曹地府裏報到了。
他竟然還能有命在這兒。
雲搖一邊想着,一邊小心翼翼走近:“你,還起得來嗎?‘劫’聖君他老人家如何了?”
“……”
然而這位魔尊大人,比起他這張天生清絕驚豔的面孔,更是有一副天大的脾氣。
對雲搖的話不聞不問,他長睫一阖,活當她不存在。
雲搖氣得咬了咬牙,忍住了,她在他身旁蹲下,看着順他袍袂外漫染出來的、沁進白玉石臺裏的血痕,自己都不察覺自己皺起了眉。
順着那藏在玄黑衣袍間,斑駁深淺的血色,雲搖最終望到了那人修長的頸線上。
他方才偏開了臉,頸側也被折出兩條淩厲又漂亮的線條。
此時離得近,雲搖看得更清楚了,這一道傷顯然是劫聖君的天罰之筆,餘下的深藍色的仙力還撕扯在他深可見骨的傷口裏,電弧盤繞,每一下都在撕裂血肉、阻止傷口愈合。
觀他此刻氣息,更是弱得比她都不如。
還真是跟劫聖君打得……
雲搖皺着眉,出口的話聲卻輕飄:“早就告誡過魔尊大人,不要輕舉妄動,這裏是仙界,不能為所欲為,大人偏不信——瞧,這不就吃了大虧了?”
話間,雲搖擡手,要去掀看他藏在衣領內的傷。
然而手腕剛近他下颌,便被那人擡手捏住。
幾乎要捏碎她腕骨似的力度,那人淩眉回眸,長如密羽的睫掀起來,露出底下涼冰冰的眼眸。
“你找死麽。”
“魔尊大人說反了。”
雲搖慢吞吞地、當着慕寒淵的眼皮底下一根根掰開他手指,實名為他演繹何為“虎落平陽被犬欺”——
“以你如今這副小可憐的模樣,怕是随随便便來個上仙,不對,上仙的坐騎來了,都能要你的命。”
雲搖不知從哪摸出來一條捆仙索,當着慕寒淵的面,在他那個森寒染戾的眼神下,一圈一圈地給他把手腕纏上了。
繞到最後一圈,雲搖還笑眯眯地給他打了個蝴蝶結。
“還是這樣好,小仙膽子小,這樣我比較放心。”
“……”
雲搖本以為,這位魔尊大人叫她這樣對待了,那肯定是要氣得跟她拼命才對。
然而沒有。
這位魔尊大人反倒以一種十分古怪、又十分複雜的眼神望着她。
細辨起來,其中甚至還有幾分漠然的憐憫。
雲搖叫他這眼神看得,雞皮疙瘩都快起來了:“魔尊大人為何這樣看我?”
慕寒淵默然片刻,終于倦懶着聲線開了尊口:“你是不是自從來了上界之後,一直健忘且嗜睡?”
“…你怎麽知道?”
雲搖迷惑。
“你的聖君大人說的。”
“?怎麽可能?”雲搖啼笑皆非,“仙界成千上萬個仙君仙娥,我在其中便如滄海一粟,聖君他老人家哪裏會記得我?”
“往生輪擇你為主,不是沒有原因的。”
慕寒淵似乎休息夠了,從玉柱前起身,全然不在意随他動作,那血便順着袍袂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雲搖看得頭皮發麻。
她沒法想象這得是多要命的疼,更沒法想,這魔如何能像是傷在旁人身上一般,全不在意,言笑自若。
……當真是個瘋魔。
“走了,還等什麽,”慕寒淵不知何時,沿着玉階上了登仙臺,側身睨她,似嘲似諷,“等你們的聖君大人,親自來送你麽?”
雲搖回神,快步追上去,順手一牽魔尊手腕上的捆仙索:“反正去哪也是我說了算,為何魔尊大人要這麽急呢?”
“……”
慕寒淵眼神不善地瞥了眼将他手腕扯起的捆仙索,跟着順着那根金線,望見了得意洋洋的小仙娥。
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
明明是同一張臉,哪有師尊半點氣質在?
算了。
——看在她注定命不久矣的份上,饒了她罷。
慕寒淵不由地想起了不久前聖君劫的那番話,心底無故掀起陣煩躁來。
他顴骨輕慢咬緊,勾起點戾意至深的笑:
“…好,你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