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晚晚,你還愛我嗎?

音晚往外走了沒幾步, 便被人從身後抱住,鎖進懷裏,再難挪動。

蕭煜低徊的聲音響在耳畔:“我真的差一點就死了, 你怎麽不信呢?”熱氣順着音晚的頸窩滑下來, 帶着清馥的龍涎香氣。

只停頓了片刻, 音晚便伸手推他。

蕭煜倒是沒有死纏爛打,很識趣痛快地将音晚松開了。

帏內燭光,昏黃模糊,照到他的臉上, 勾勒出刀鑿斧削般舒朗俊秀的面容, 閃爍笑意之後, 顯出一些脆弱之感。

音晚本不想搭理他的,可還是沒忍住,往他胸前瞟了幾眼, 問:“當真受傷了嗎?”

蕭煜默了默,手搭上紗布, 勾唇微笑:“我拆開給晚晚看。”

那紗布本來就沒纏好, 內侍着實忠心, 縱然被喝了“滾”,還是草草地給系了個扣子。蕭煜拉開扣子墜下的布條,一層一層拆解着紗布,動作緩慢而仔細,大殿中本就安靜,這樣一來憑空多了些許緊張。

音晚屏住呼吸, 手指不自覺地向內蜷起,緊盯着蕭煜,紗布纖薄透光, 最後一層被揭開,露出精悍的胸膛。

瘡疤縱橫,卻沒有一道是新傷。

音晚舒了口氣,稍微愣怔之後,有些惱怒地質問:“這種玩笑開起來有意思麽?”

她霍得轉身要走,蕭煜彎身去拉她的手,連被她甩掉幾回後,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晚晚,你別生氣,我是故意的,讓太醫來,做出如此陣勢,故意讓人以為我身受重傷。”

音晚嗤道:“你自然是故意的,你慣常喜歡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間。”

蕭煜緊追着她出來,快行幾步攔住她的去路,道:“這一回我沒有想要玩弄任何人,卻是旁人對不起我,我不過想逼一句實話出來,看看這多年的父子親情到底有多可笑。”

這話中寓意太過豐富,音晚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不可置信:“伯暄?”

蕭煜面染凄清,那極罕見的脆弱便又深濃了幾分,他輕喃:“家門不幸,你知道我向來好面子的,本想自己悄悄地解決這件事,不讓任何人知道的,可偏偏你來了。”

音晚道:“我現在就走。”

“不。”蕭煜緊攥着她的手,祈求:“你陪一陪我吧,我覺得心很涼,身上也涼,很怕孤獨,你別走。”

音晚知道自己不該心軟的,本來已經猶如絲線亂麻繞在一起了,再一心軟,更加纏黏難解,還不知要糾纏到幾時。

可她就是無端遲疑了那麽一下,只一下的功夫,內侍來禀,說康平郡王求見。

好了,這會兒想走也走不成了,這樣出去,非得打個照面。

蕭煜讓她躲去屏風後,還安慰她,這孩子心虛着呢,發現不了她。

安排好一切,蕭煜将紗布纏回去,又躺回了榻上。

音晚躲在屏風後,聽見殿門敞開的聲響,緊接着是極輕的腳步,伯暄停在繡帷前,躬身沖裏面揖禮。

“父皇,兒臣聽說您受傷了,傷得嚴重嗎?”

殿中有片刻的寂靜,傳出蕭煜冷峭的聲音:“你希望朕傷得重,還是不重?”

隔着一道薄絹,還有一層搖曳低垂的帷幔,音晚依稀看見外面那個身形晃了一下,伯暄結結巴巴地說:“兒臣希望父皇遠離傷痛,長命百歲。”

蕭煜哈哈大笑,笑聲回蕩在偌大的殿宇裏,似陰風飕飕,怪瘆人的。所幸他沒笑太久就停下了,沖着伯暄道:“遠離傷痛,長命百歲?那你還和韋春則那小人勾結,你是生怕氣不死朕嗎?”

話音剛落,伯暄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本是一出父子反目的苦情戲,音晚卻看得有趣,這孩子旁的不論,倒是個實誠人,不管幹了多麽大逆不道的事,從來不帶辯駁的,蕭煜一問就全招了。

從前在未央宮他給音晚下落胎藥時是這樣,如今還是這樣。

他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說:“起初是韋春則先找上兒臣的,他說我不是父皇的親生兒子,我的生父是昭德太子,若我不信,只管回去問陳先生。我問了,我也怕極了,自從母後走後,父皇這些年對兒臣再不如從前親近,我怕會像他說得那樣,您把母後和弟弟找回來了,就再也不要我了……”

音晚從頭聽到尾,心說真是天道好輪回啊,從前他給音晚下落胎藥時便是這一套,怕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對他再不如從前上心,不想失去母後才铤而走險做下錯事。

蕭煜那時還覺得他可憐,明裏暗裏袒護他,好了,現在同樣的一套落到蕭煜自己身上了,且看他能不能繼續寬容大度。

蕭煜冷笑:“你怕朕不要你了,所以你預備做什麽”

伯暄忙搖頭,哽咽道:“我沒想做什麽,是那個韋春則一直要挾我,哄勸我,要我替他留心大理寺接管的男童失蹤案,要我配合他謀逆弑君,說此事一妥,我就是皇帝。”

他一股腦把該說的不該說的全倒出來了,聽得音晚連連搖頭,就憑他和韋春則這等烏合之衆還想和蕭煜鬥,簡直癡人說夢。

果然,蕭煜不屑地恥笑:“做你們的春秋大夢去吧。”

伯暄擡眼偷觑蕭煜的神色,面上已是涕淚橫流,抽噎着說:“我不想做皇帝,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自打跟韋春則一接觸,就被他纏上了,怎麽也甩不開。我知道父皇憎惡他,曾下旨對他施宮刑。我怕父皇知道我跟他纏在了一起,我怕父皇生氣……”

蕭煜問:“你知道你為什麽甩不開嗎?”

伯暄茫然看他。

“因為你心裏有鬼!你若從一開始就對朕說實話,能叫韋春則拿去把柄嗎?他有本事要挾你嗎?”

伯暄嗫嚅:“我想說的,可……”

“可朕沒有給你機會。”

伯暄淚眼朦胧地點頭。

蕭煜冷聲道:“你若真想說,就算沒有機會,你也得找機會說。伯暄,你憑什麽就覺得錯可以随便犯,朕永遠都能原諒你,你想隐瞞便隐瞞,想坦誠便有人給你把路鋪好了讓你坦誠?你知道這些年朕為什麽冷落你?朕就是想讓你知道,有些錯不能犯,有些事也不能全指望着別人給你機會,路是你自己走的,你已經不是個孩子了。”

這段話容不得細品,若要細品,便是字句泣血,密密麻麻镌滿了失望。

蕭煜教訓了一通,靠在繡榻上仰看穹頂,嘆道:“昨天朕讓你走,可朕一直在等着你回頭向朕坦白,你害怕也好,貪婪也罷,終究是戰勝了是非與親情,伯暄,你讓朕太傷心了。”

“父皇!”伯暄拂開繡帷,跪爬進來,爬到繡榻邊,拽住蕭煜的袍角,泣道:“您原諒我這一回吧,我再也不會犯了,我不想失去您。”

蕭煜低眸看他,溫和道:“朕從來沒有想過要舍棄你,可是朕也是個人,也需要普通人的感情,我想留住自己的妻兒,我也不想失去他們,這又有什麽錯?”

伯暄愣了又愣,鬼使神差地脫口而出:“可我原本是有自己的父親,親生父親,不需要靠旁人施舍親情的,我父親在哪裏?他又是為誰死的?”

蕭煜猛地一顫。

伯暄說完那句話,目光一陣迷離,眼中如有煙霧聚攏,緩慢消散後只剩下茫然。

方才的話鋒芒太盛,根本不像伯暄能說出來,倒像有未散魂靈占了他的軀殼,借着他的嘴說出來。

确實讓蕭煜怔了許久,之後卻是一聲冷笑。

他盼望過四哥能入夢跟他說兩句話,可當這虛玄之事真發生時,他卻不信。人活到這份上,衆叛親離,不信神鬼,倒也真是可悲。

伯暄還是一副迷瞪糊塗的模樣,懷疑自己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蕭煜索性當沒聽見,問:“你今日跟着朕去了醉仙樓吧。你跟韋春則是怎麽約定的?他讓朕不許帶超過十個的護衛,同時串通你,讓你借機弑君?”

若要仔細想一想,韋春則可謂懷揣宏圖啊。借刀殺人,另立新君,新君懦弱又背負弑父之罪,把柄被他抓在手裏,若是運作得好,他朝位及人臣也不是不可能。

這不光是要報仇,還是奔着權傾朝野、謀奪江山來的,當真是大志向啊。

伯暄不敢不承認,道:“兒臣沒想過對父皇下手,兒臣之所以去,是怕韋春則下手,父皇只帶了那麽點人,兒臣怕您不是他的對手。”

“放屁!”蕭煜自打從西苑出來就不再是什麽文雅人,但登基後自持身份,已經很久沒這麽直白地罵過人了。

他罵了一句,怒道:“朕會不是那閹貨的對手?”

他像是真被氣着了,來回踱了幾步,指着伯暄繼續罵:“他是閹貨,你是蠢貨。你知不知道,你只要去了,就已經落入他的圈套。朕今日在醉仙樓前遇刺,那射過來的箭上淬了毒,還刻着你康平郡王府的印記。但凡朕昏庸一些,寧可錯殺不容錯放,你現在身上已經背上謀逆的罪名了。”

伯暄的身體不住戰栗,面露驚愕:“不是兒臣……”

“當然不是你,朕早就派人把你監視起來了,你有沒有暗埋殺手,朕一清二楚。”

伯暄只覺脊背森涼,哆嗦了一下,怔怔仰頭看向蕭煜。

正對上蕭煜的視線,他薄唇輕挑:“看明白了嗎?做皇帝,不光要開疆拓土謀局千裏,還得時時刻刻提防着身邊人,不容一絲疏忽。這位子若給你坐,你能坐得穩嗎?”

伯暄神色頹喪,搖頭:“兒臣自認沒有這能耐。”

蕭煜深吸了口氣,仿佛在竭力壓抑怒意,半天才恢複平和的語調:“你先去偏殿住下,不要出宮了,等朕再想想如何處置。”

伯暄像是早就被蕭煜吓破了膽,連求饒都忘了,深揖一禮,腳步趔趄地慌忙退了出去。

他一走,音晚就從屏風後繞了出來。

蕭煜坐在地上,目光渙散,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話:“讓他從哪裏來,回哪裏去。”

四年前,伯暄是從鄉野間被接進淮王府的,經歷了政變、差一點被立儲、闖禍、闖大禍……一步步走到今天,現在,蕭煜要把他送回去了。

音晚不想置喙這種事,沒言語。

蕭煜不介意她的沉默,兀自思索了許久,道:“送他回去之前,他還可以再做一件事。”他看向音晚:“将計就計,找回珠珠和玉舒,殺韋春則。”

這事容不得音晚繼續沉默,她質疑:“伯暄行嗎?”

蕭煜對着她時不像對着伯暄那般色厲內荏、指點江山,他會發愣,會出神,也會有拿不準的時候,他搖了搖頭:“不知道,但眼下只有這個辦法是最好的。”

他今日冒險去醉仙樓,跟韋春則東拉西扯之際,謝潤帶人找出了混在人群中韋春則的爪牙。一路跟着他們,一直跟到桐安巷便不敢再跟了。

可以确定人肯定關在那裏面,可問題是不能強攻,一旦強攻,韋春則那瘋子鐵定是要玉石俱焚的。

只有把他再引出來一次。

音晚知道蕭煜現下心情很不好,他在強撐着謀劃救人的事。她想安慰安慰他,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兩廂沉默了許久,蕭煜突然開口:“晚晚,你是不是很讨厭我?”

音晚一怔,擡眸看他。

“我今日當着韋春則的面譏諷過韋浸月,說她對我的情可笑,一邊做出副癡心不改的模樣,一邊傷害我的摯親,我怎麽可能愛她?”

“我還說,情是兩廂情願的事,對方不情願,再癡心都不過是自我感動罷了。”

蕭煜笑了笑:“你瞧,我其實心裏挺明白的,怎得當自己成了那個一廂情願的人,就裝起了糊塗。”

若要細算,他之于音晚,恐怕比韋浸月之于他更可恨。

畢竟韋浸月不能強迫他做什麽,可是他呢?不光曾經傷害了晚晚的摯親,還逼迫她與他做樂。

他曾經得多自私啊,要把自己身體上的愉悅和心裏的慰藉建在晚晚的痛苦之上,甚至看着她痛苦,還會覺得興奮,瞧,自己還能讓她痛,還能掌控她的喜怒,而不是任由她像尊雕塑似的,冰涼涼躺在自己身下。

音晚彎身坐到繡榻上,雙手抱住前額,平靜道:“其實這些事已經過去了,早就該挖個坑都埋了,你還提它們做什麽呢?”

過去了,埋了……

蕭煜倒寧願音晚跳起來掐他脖子怒罵他一頓,也好過這麽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樣。

他沉默了一陣,倏然歪頭問:“晚晚,你還愛我嗎?”

音晚原本已經神色柔和沒有攻擊性了,聞言斜剜了他一眼,将要開口,被蕭煜打斷了。

“照我的經驗來看,愛與恨是可以共存的。其實有一段時間我也恨過你,可是那不耽誤我愛你。你不要帶成見來回答這個問題,而要遵從本心,真實地回答,你覺得若我們分開了,在将來你能讓另一個男人取代我的位置嗎?我在你心裏是獨一無二的嗎?你還愛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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