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第 91 章
距離城主府大門不到五十米的地方,艾爾洛斯再一次被人攔下腳步。倒不是伯利蘭特子爵和他的朋友心有不甘想挽起袖子試試自己的武力值,來者完全是個意料之外的陌生人。
他從屬于仆人的空閑門房裏鑽出來,灰溜溜的像只老鼠。
“贊美聖主!”渾身灰撲撲的青年有雙大而亮,但是略微外凸的眼睛,他個子很高,胳膊也很長,艾爾洛斯注意到他不合身的禮服外套以及手指很長的雙手,一時也搞不清這位究竟是何路數。
他謹慎的站在原地等待對方說話,前者應該有察覺到氣氛的僵硬,頓了頓,舔舔嘴唇按照聖子候選期望的那樣訴說來意:“梅爾大人!瑪麗埃塔夫人是我的保護人,我是……額,是城主府上少爺小姐們的音樂教師……”
“我想,我想出去看看!我正在寫一首曲子,如果您肯放我出去,我就再寫一首獻給您!”
艾爾洛斯:“……啊?”
這年頭藝術家分兩種,一種是家裏有礦的幼子,繼承不了家産但也餓不死被父兄當作寵物豢養,優渥的生活與漫長的生命讓他們閑極無聊進而踏上藝術的殿堂為家族博取名望上的點綴。第二種則是世代以此為生,依附于上層世家的漂亮“花邊”。
種種跡象無不表明這個年輕人生活窘迫,假如他真是艾蘭德家的家庭教師,至少不該穿着舊禮服出現于人前,艾蘭德家還沒窘迫到這個份兒上。所以,他大概是瑪麗埃塔夫人随手喂過幾頓就忘到腦後的流浪貓,這是被遺忘得久了,打算喵喵叫着換個新飼主。
正常情況下這樣的人地位和收入會比小手工業者高一些但沒有土地之類的生産資料也沒有能夠用于交換的生産技術,所以他們是社會分層中最難以穩定下來的那部分,上也上不去,下又下不來,不得不向貴族獻媚求得保護與包養。作為被養在籠子裏欣賞的鳥兒,他們的才華與汗水必須為吹捧金主服務,否則就會失去工作流離失所。
不是大族豪富,一般養不起這樣的伶人,這位陌生的年輕藝術家托庇在瑪麗埃塔夫人裙下,多半聲名不顯。
“外面四處都是屍體與哀嚎,每分每秒都在上演陰陽兩隔的悲劇,你确定要冒着生命危險離開主人的庇護?”
并非搞藝術的人就能在聖子候選這裏獲得優待,艾爾洛斯純粹就是好奇,他這還是兩輩子頭一回遇上追求靈感中的藝術家。該怎麽說呢?有追求的人果然都不大怕死。
“我知道!我在閣樓裏看到了,但我沒聽到,我想走進人群聽一聽,那該是什麽樣的旋律……”
年輕人大而圓的眼睛裏閃爍着瘋狂的光芒:“求您了,就放我出去,一天,不!半天!半天!四個小時!我絕對準時回來,如果不幸感染那就是命中注定,絕不埋怨!”
說到激動處,他擡起雙手抓弄着本就亂糟糟的頭發,嘴巴裏嘀嘀咕咕盡念叨些似是而非的話。
“這就是真實的地獄!我要,我要把它記錄下來!我要讓今後數百年的人聽到音符響起就會意識到那是死神的腳步!”
本就外凸的眼睛鼓得更厲害了,不敢上前唐突聖子候選,青年急得原地直轉。他走了好幾圈才平緩情緒站定,怔怔望着艾爾洛斯:“梅爾大人!求您看在聖主的份兒上!”
這份心情可以理解,不過眼下艾爾洛斯誰都不敢輕易相信。
就算這位藝術家自己全身心只想着要為藝術表達而服務,他卻沒法保證別人不會借這份便利做些什麽。疫情徹底結束前任何人發往王城的誤導信號都可能葬送整座城的人命,逃出城去的人只顧自我慶幸或許還可無視,跑得慢的故意留下等待機會的,都必須小心應對。
“如果你只是想旁觀他人的苦難,請恕我拒絕,苦難不是可以用來取樂的東西。”
青年一下子就變得灰撲撲的,艾爾洛斯覺得很奇怪:“再說了,疫病又不是我下令封鎖城主府後才出現的,早先情況那樣嚴重,難道你就沒有想過要出去看看嗎?”
實在是太可疑了。
“不是那樣……”他語氣軟了很多,像是把勇氣全都給用完了那樣縮起來:“之前,夫人不允許我走出去,現在她顧不上我們,所以我就想着,能不能出去。”
“至少今天不能放你出去,憲兵們可不是吃素的,我不想哪天聽說你被揍得躺在床上起不來。”
艾爾洛斯搖頭:“你可以繼續在閣樓上向外張望,等到情況稍好些,我會派人通知。”
年輕藝術家徹底蔫吧了,垂頭喪氣的站在原地不肯走。艾爾洛斯沒有那麽多時間安慰這個生不逢時的失意人,腳步匆匆越過他走出城主府大門。青年忍不住回頭黏着那少年的身影向外張望,守門堵路的憲兵被他通通忽略掉,無邊的夜色中似乎只有頭頂的月亮和星辰與聖子候選為伴。
好不容易休息一夜,也就隔了二十四小時,第二天黃昏前,摩爾城城主府裏傳來消息——聖恩節時突發惡疾的艾蘭德城主終于沒能撐到春天來臨,撇開嬌妻愛子榮歸神國。幸而臨終彌撒提前做過,不耽誤他盡快從卧室的床上轉移進棺材裏。
身穿喪服頭戴黑紗的瑪麗埃塔夫人攜子出現在城主府二層的露臺上,悲痛欲絕的宣布從今日起将由艾蘭德城主的長子羅伊德·艾蘭德承擔城主之位,她本人将遵照聖光教廷的教義卸下代理深居簡出為整座城池祈求福音。在稀稀拉拉的歡呼聲中,從城主夫人變成城主母親的瑪麗埃塔順帶提起下城區重建之事,公開表示她将捐獻金幣一千五百枚用于此項慈善事業,具體經手事項則由聖光教廷負責。
花錢買命,花錢買前途,花錢刷名聲,一份兒錢辦了三件事,腦子終于清醒過來的瑪麗埃塔夫人行動力別提有多強。
“你小子運氣不錯,就是心太軟了,這麽心軟,将來可是要吃苦頭的。”總是跟在艾爾洛斯身邊蹭吃蹭喝的老頭子看夠了熱鬧才背着手溜達回城內教堂。即将痊愈能打起精神挺熱鬧的病人們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老者滿足講述欲後轉眼又看埋頭做事的聖子候選一百八十個不舒服。
艾爾洛斯哪跟他計較這些有的沒的,萬一人心情不好往地上一躺再滾上幾圈,他跳進摩爾河裏也講不清。
“嗯嗯,是是,對,您說的有道理。”
他嘴上胡亂糊弄着,手底下的治愈術分毫不差。
老者斜着眼睛頗為嫌棄的看看他手裏的柔光,邊搖頭嘴裏邊啧啧做聲:“沒出息!”
正在接受“治療”的病人紛紛對他怒目而視。
又過了幾日,嚴格的隔離與防疫政策終于發揮作用,或者也可以說不聽話的家夥終于死得差不多,上城區可怕的發病率呈現出斷崖式下降的趨勢。治療點裏的氣氛越來越輕松,活着離開的人比死了被擡出去的人多,病人的信心一天比一天堅定,情緒調動起來,态度額變得積極。
教堂裏的仆人們恢複得比市政廳裏的中産和貴族們要快得多,那邊還在哼哼唧唧啼哭着“我是不是要死了”,聖光教廷的教堂門口已經開始拆除帳篷修複路面。
霍亂實在是種病程發展極其迅速的疾病,是死是活一兩天便與病魔分出勝負,一旦科學介入起色也非常快,主打就是個一波流。
教堂區的治療點率先清零,上城區的隔離并未解除,不過馬爾斯集市和下城區的活力已經先一步恢複——瑪麗埃塔夫人的一千五百枚金幣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第一時間送入教堂,騰出手的艾爾洛斯向耶倫蓋爾修道院下了大量磚瓦訂單。
賺錢的事呢,他不會傻到這種時候拿佃農們的辛苦白白做人情。
也就是摩爾城東城區靠進河岸地勢平坦不大需要深挖地基,普通紅磚足以滿足建築需要。聖子候選借用城主印章發布了一封招工令,摩爾城內流離失所的所有人都可以前來應征,工作內容倒也不難,只需要按照圖紙修建房屋即可。
由于艾爾洛斯本人能力有限,下城區對于城市規劃的要求也沒那麽高,一排排以水井為輻射點的普通磚房拔地而起。這些小房子歸根結底由教廷雇人修建,聖地傳信的要求是居住者必須皈依聖光,每一戶“只”需要象征性的付出一枚銀幣即可入住,算是某種意義上的福利廉租房。
吉魯克公國本地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只要一戶人家在屋子裏連續居住的時間足夠久,周圍鄰居就會将那屋子的所屬權視作居住者所有,所以對于下城區的人來說只要能想法子搞到一銀幣就相當于為一家人弄到了安身立命的地方。
尤其現在幫派都已覆滅,大小首領和幹部們被聖子候選殺得人頭滾滾,剩下幾個有賊心且有賊膽的就算想死灰複燃也得先面對一波人民群衆的怒火——沒有足夠數量的武鬥集團,真要打起來且說不定誰勝誰負。上城區剝削下城區的爪子被剁掉一只,無需額外攤派“占地費”還能拿到工資的人們爆發出強大生産積極性。
嚴格來講他們仍舊處于被剝削的境地,只不過項目從“占地費”和“份兒錢”轉變為教廷收繳的“什一稅”,王室稅金另算。
該怎麽說呢……
艾爾洛斯苦中作樂的想,好歹有他在,教廷能在摩爾城做得像個人。
苦修士們再次扛起鏈枷出現在工地最顯眼的位置,有在修道院主持修建佃農新村的經驗,伐木隊迅速成立,源源不絕的木材從附近的丘陵輸入下城區。
——這一切都是在上城區被封鎖,貴族們被蒙上眼睛捂住嘴巴堵住耳朵的情況下盡快實現的。大家都知道老爺們就算自己過不好也絕不願意見到泥腿子過得好,無不拼命加速修建。
與之相對應的,則是下城區教堂一直拖到最後才勉強拆出平地,具體建造遙遙無期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
反正艾爾洛斯是不着急的,聖地着急那就撥款啊,總不能挪用捐贈給平民的救命錢修個空屋子給光明與契約之神先住吧,祂老人家用不着,天上飄着舒服着呢。
等到上城區連續十五日沒有人發病被送進市政廳,聖子候選才高興的向諸位憲兵宣布他們可以撤回去休息了,每人多發三個月的工資,由市政廳承擔。治安官當然願意,他手下的兵吃到任何好處都繞不過他,發饷照着名冊,可是名冊上究竟有多少人……那個聖光教廷可就不會插手多管閑事了。
憲兵們一撤,城主府自然解除封鎖,連帶着上城區那些沒有來得及逃跑的達官貴人們免不了出城探望……然後迅速縮回城區內再也不敢輕舉妄動。
那些艾爾洛斯無暇顧及的人,無論逃出摩爾城的貴族還是鄉間平民,死傷均無法估量。烏鴉們早就從城裏遷走了,它們在無人的曠野上成群結隊啄食屍體,嘎嘎大叫着歡呼死亡降臨。
“下城區重建可以交給菲利普斯盯着,眼下正是人們情緒高漲的時刻,不給他們找點事發洩壓力,不幫他們度過難關,無論王室還是神明都會被棄如敝履。”
早已被慘景暴擊到不得不淡定,艾爾洛斯開始思考如何收拾殘局。
“剩下的事單憑我一人根本做不到,甚至聖地也難以扶持。”抵禦疫病的力量并不只有聖光教廷一股,其他神明的信徒也自動自發的組織起來全情投入,只不過手段偏激效果不顯,大家由于宗教流派上的分歧也不好通力合作,總體主打一個各自為政。
摩爾城內被聖光教廷的聖子候選給占了,其他流派索性在外發展,老一套的處理方式收效甚微,不少臨時客串的“醫生”也難逃疫病之手。
不是,你們都知道“脫水症”是追逐着流水的惡魔了,為啥硬是不肯搞一下飲用水清潔嘞?
但是轉過頭再想想,哪怕二十一世紀的藍星霍亂也時不時冒出來彰顯一番存在感,看來飲水安全的落實只存在于某些國家某些地區,并非放諸四海皆通行的準則。
氯乙烯挺甜,鉛管裏流出的水更甜。
基礎建設就像個無底洞,無論投入多少都不夠,回報率極低,經濟效益約等于無,想讓一個由大貴族大地主控制的國家花錢為普通人修建工程,基本上也就只能躺在床上想想了。
“以聖地的名義接收異教徒,将他們組織起來清理屍體吧,城外……恐怕已經救無可救。”
單一個摩爾城好懸沒把艾爾洛斯活活累死,城外輻射的廣袤土地不知還有多少人,他是真的跑不過來。
親眼見識過脫水症的威力,沒人認為聖子候選危言聳聽。從死神手裏掙紮出活路的摩爾城市民們一天恨不得洗八十遍手,水必須燒熱了才肯喝,就連生食的習慣也逐漸摒棄,就是害怕某天再度被死亡的陰影籠罩。
剩下那些收尾的事不需要艾爾洛斯留在摩爾城才能處理,不過他也不急着走,主要是還有點後續的“尾巴”需要處理。比如說那些曾經參與過擄人和販賣的家族,比如說那幾個奴隸販子,比如說還有一個苦修士至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允許商團和傭兵團在做好防護措施的情況下重新挂牌營業,他們在下城區的據點修建好了嗎?”
馬爾斯集市的商人和那些雇傭兵們在整場疫病危機中出力甚多,艾爾洛斯力排衆議在下城區教堂選址的近處挑了兩塊地送給他們作為感謝,現在那裏已經成為小商人和冒險家新的聚集地。聰明的小販連攤子都打好了,紅裙的羅斯瑪麗小姐更是迫不及待開起新酒館。
以萊利和柯林斯為首的商人團體得到了聖子候選的支持,在城市建設中掌握了不少話語權,可以預見下城區的建造完工後摩爾城內将出現一個以商人為主導的政治集團,再加上治安官勢力崛起,從此城主府再也不是可以橫行無忌的角色。無論王室還是艾蘭德家族,甚至教廷自身,都別想随随便便将這座城市捏在掌心随意揉搓。
艾爾洛斯在摩爾城多留了十天,一是防備疫情反複,二是等待勞埃德神父就任——隔離解除沒幾天米連神父就帶着執祭和牧師去湖畔鎮了,他寧可去到鎮上重新開始也不想在下城區面對那些看也看不懂理也理不清的瑣事。
如果這些瑣事只是居民吵架街坊互毆倒還好些,自從脫水症不再傳染,每天他都要為物資提心吊膽,生怕哪天喂不飽了平民們就要造反。也不知道聖子候選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在那位面前這些與暴1民只有一線之隔的家夥溫順猶如綿羊。反正他是受不了了,他時時刻刻都覺得圍在治療點營地外徘徊的那些人綠着眼睛想把自己拖出去吃掉。
——真實情況是別人只不過來找工作而已。
一片百廢待興的熱鬧中,只有兩夥人不大開心……錯失下城區肥肉的貴族們,還有沒能從這場危機中撈到好處的鬣狗們。前者多少看在性命得保的份兒上也就寫個彈劾信寄往聖地也就罷了,後者真是恨不得将艾爾洛斯·梅爾除之而後快。但是在摩爾城裏,商人們和傭兵們都得了聖子候選的好處,沒人敢在這個時候冒天下之大不韪,陰溝裏的老鼠們只能收拾起手腳靜待機會降臨。
如今聖子候選在摩爾城聲望正高,想收拾幾個奴隸販子不在話下。哪怕奴隸販子們身後各有金主,這種時候也是不好挑戰民意的,他們先是以每人一銅幣的價格将剩下還活着的奴隸轉讓給艾爾洛斯,然後又在聖子候選每天都登門喝茶的舉動中“幡然醒悟”,含淚捐獻物資若幹。
想要将奴隸販子除掉是不可能的,巨大的市場利益擺在面前,殺掉具體的個人毫無用處,貴族們總會尋找到其他的黑手套白手套,沒有湯姆還有迪克,有的是人為了讓自己活下去選擇出賣他人。
實際上關于艾蘭德城主招認的、包括私自買賣人口等一系列罪行,聖子候選早就已經寫成書面報告連同那塊記錄水晶呈遞到教宗面前了。不知為何聖地遲遲沒有回應,在那邊來信明确态度之前,艾爾洛斯決定先軟刀子割些好處出來彌補下城區的人們,他們才是第一受害者群體。
聖騎士長埃克特原本很是擔心聖子候選的精神狀态,畢竟聖地不作回應,其保守的态度基本上沒有懸念,這件事注定會像之前福裏安神父那樣虎頭蛇尾不了了之。再加上瘟疫泛濫期間無令自行帶人進入摩爾城的行為……如果他不是參與聖選的聖子候選,這會兒恐怕已經被“請”回聖地。
好在艾爾洛斯從來都沒有對聖地保持過正面态度,也沒指望能因着這件事得到額外支援。就算明顯被冷待他也無所謂,每天該做什麽做什麽,一天三趟的往下城區跑,俨然一副化身包工頭的模樣。
搞基建的快樂,聖地不懂。
算了,随他去吧,幫窮人要錢蓋房子總比閑着沒事出去闖禍強,埃克特苦中作樂的想。
春天即将降臨的時候,勞埃德神父終于從威蒂拉領緊趕慢趕趕到了巴別爾領。他一個手頭窘迫的低階神官,沒錢去買煉金飛艇的客艙票。瑪麗埃塔夫人倒是有寄些錢財給他,可惜兩邊路上錯過了,勞埃德神父到底還是靠着兩條腿一路跋涉到達新的任職地。當然,他也親眼目睹了一路上死屍遍野的慘狀,一到教堂就接過出城帶領異教徒清理屍體的工作,給了艾爾洛斯一個大大的驚喜。
瑪麗埃塔夫人是個典型的貴婦人,她這位兄長,卻是個能彎下腰低下頭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