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罪孽

我趕到山洞前時,山洞內已是人去樓空。而洞中明顯有纏鬥過的痕跡,我甚至看到地上有幾滴幹涸不久的血跡——我頭皮瞬間發麻。我瘋了一樣沖出洞外,發現有明顯的馬蹄印,從山洞出,向着一個方向消失。我沿着這馬蹄印追去。

追尋着馬蹄印的時候,我明顯感覺到身體的異樣,好幾次無緣無故平地摔倒,我知道這副破身子有多不中用,估計已經到了極限,只是因為我封住痛覺,所以感覺不到痛楚。拜托,我向我自己祈求,請再多撐一會兒,再一會兒。

當日頭沉山時,我再也辨不清馬蹄印子,但此時我也不用追尋馬蹄印了,因為這一條路,只通往一個地方——宦家村。

日頭西沉,群鳥歸林。本應沉寂下來的村子此時卻燈火通明,村子中央,一夜之前屍橫遍野的地方如今已經被清空,擺上了村長最好的長塌,坐在上面的卻不是村長,而是一個眉目端正的陌生青年,村長和他身旁的護衛一樣,只有恭恭敬敬站在一邊看他喝茶的分。

這個來頭不小的青年大家都不認得,但是綁在前面的兩個人,他們卻是認得的,特別是浸在冷水缸子裏的那個少年,他們是想忘都忘不了,那個一晚上殺死數十人的少年,他們只怕得記在噩夢裏一輩子。只是風水輪流轉,僅僅過了一個白天,殺人的變成了別人案板上的魚肉。

“那個少年啊,可造孽了!這才一個下午的時間,浸在那缸子裏,冷水熱水輪了好幾番,前兩次還有些反應,雖說不曾出聲,但是還能睜眼瞪人——哦就是上面喝茶的那位。到後面,就完全沒個響動了!你想想啊,這大冷天的,暴冷暴熱交替着,就是個壯漢都挨不住哪,更別提這麽小的孩子了!聽說他還在發着高熱呢,那更是沒有活路了啊!哎呦!換水的時間又到了,老婆子先走了,看不下去了啊!”

中間,坐在榻上的青年揚起茶杯,對手下示意:“皇子的水涼了,給加點熱水進去。”

不多時,兩個彪形大漢擡着冒着騰騰熱氣的水桶,往已經冰冷的水缸裏篼頭澆注下去。

“——住手!!”

突然響起的聲音就像是在人群裏扔了一顆炸彈,引得所有人都側目,連一直雲淡風輕無論被綁在一邊的小女孩如何哀求辱罵都視若無睹的青年也放下茶杯,坐直了身體引頸前望。

我擠開圍觀的人們,跑過去一把将那兩個中看不中用的大漢推開,滾燙的熱水篼頭澆了我一身,我被燙得像是全身皮肉都開了花,剛才與蟒蛇纏鬥之時添的傷口全被淋得翻了皮。待夜風一吹,又冷得全身顫抖。

我又一次感謝自己封住了痛覺,不然這入油鍋一般的痛楚能讓我死過去。我伸手去撈主子,手指觸到他的體溫,吓得我心髒都快驟停了——那體溫冰涼得不像是活人……

我連忙将他撈起來,雙手有些不聽我使喚,軟得幾乎抓不住主子的手臂……然而沒等我調整好,身體就被一左一右架起來,剛才那兩個被我踹倒的大漢押架着我,我拼命掙紮,可是我這副破身子——它在這節骨眼上又不聽使喚了——軟得不像話。我無力的踢蹬沒有對那兩人産生任何阻礙,他們架着我停在青年的長塌前,青年擡了擡下巴,示意他們将我放下,他們手一松,我像是塊破布一樣砸在地上,即使沒有痛感那沖擊也讓我渾身骨頭都錯節散架了一般,禁不住悶哼一聲。

腳步聲緩緩接近,頭頂一把溫厚熟悉的聲音,輕緩地:“丫頭,許久不見。你怎麽把自己整成這副德性了?”

我蜷在地上,像個死人一樣,不動不應。他似乎也不惱,伸手覆上我的頭頂,那溫暖的體溫傳渡過來,卻讓我更加寒冷。

我不停的發抖,這異樣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皺眉吩咐下人:“拿條厚點的毯子來。”

沒等下人回應,我便打斷了他,“不用麻煩。”我撐起自己的上身,他伸手來扶我,我往後跌退半步,錯開他的手,他的手撈了一個空,頓了一剎,然後雲淡風輕地收回去,笑道:“怎麽?不待見我?”

我搖搖頭,返身回去,他突然正聲道:“站住。”

我腳步一滞,他踱步到我面前,我盯着他玄青暗紋的靴子,一動不動。

“擡頭。”

我一寸寸将目光擡上去,移動到他方正的下巴上,停滞不動。

“看着我的眼睛。”

我輕輕搖搖頭:“好累,頭擡不上去。”

他靜默半晌,突然柔聲道:“丫頭,跟我回去吧。”

我點一點頭,指着主子:“好,你把他放了。”

他又是一番沉默,沉聲道:“別鬧,丫頭,你知道那不可能。”

我點點頭:“那閣下請移步,你不願放,我自己去救。”我往旁邊移步錯過他,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掙了一掙,發現沒什麽用,索性不再浪費自己所剩不多的體力,垂下手來,輕聲道:“你何必呢?章合。我對你來說跟本沒那麽重要,做什麽要抓着不放呢?他,你是不肯放的對吧?那這樣好不好,我們倆做一個比賽,誰贏了他就歸誰好不好?”

章合沉默了一瞬,道:“你既然知道你對我不重要,那又有什麽資格和我講條件?”

我頓默一霎,苦笑道:“對啊,是我太自作多情。”想了一想,我委身跪下,“那麽請你看在我好歹死心塌地喜歡過你的份上……好歹曾經将宮城兵力部署透露給你的份上,給我一個機會吧。”

他緊緊盯着我的頭頂,那目光似是要将我戳穿:“你贏不了我的。”

“試試才知道。”

他看我良久,問道:“你要這機會做什麽?”

“贖罪。”我答道。

他忽然輕輕的笑了,越笑越是猖狂。他一邊笑一邊将我扶起來,把我揉在胸膛前,聽他在胸腔裏碰撞的笑聲,我耐着性子等他笑完,聽他最後輕輕說:“我不給。這個機會,我不給。你休想從我身邊逃走。”

我緩緩的阖上雙眼,頓默一剎,猛然發力,将袖中的匕首狠狠刺進他的側腹。

我還沒有感受到刀刃切到肉的觸感,他已将我的手鉗住。他執起我拿着兇器的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底卻是一片暗潮洶湧。他五指用力,脫了我腕關節的臼,我手指一松,匕首從手裏跌落。我另一只手翻掌襲向他的心門,這一掌我是用盡了全力的,帶起掌風唳唳,便是他也吃不住在心口落下這樣一掌——他往後錯步,躲開了我的攻擊,我趁機掙開他的手掌,左手撈起匕首就往主子那邊跑去,手指堪堪碰到水缸沿,便被攔腰截住,接着天旋地轉,被抗在他的肩頭往回走,我左手操起匕首往他肩背刺去,他反手輕松鉗住,又卸掉了我另一個腕關節。

他将像匹發瘋的野馬一樣毫無章法形象又踢又蹬的我扔在長塌上,點了我的穴道,終于讓我安靜下來了。他将我摟在懷裏,似乎心情很不錯地在我耳邊說:“你看,這個機會,你連搶都搶不過我。贖罪?贖誰的罪?向誰贖罪?你不配!從你把軍事圖交到我手裏的那一刻,你就注定要與我一同爛在一個沼澤裏!你還想幹幹淨淨的死嗎?你還想自作聖潔地為你的主子盡忠直至死而後已嗎?!做夢!你永遠都別想背叛我!看着吧,你的主子,讓我們一起送他最後一程,咱們,一塊兒下地獄。”

他欣賞着我瞪圓眼珠極度恐懼的表情,頭也不回地吼道:“來人!拿一桶冰水來!要冰窖裏新啓的冰!皇子的水太燙了!”

冰水很快就擡過來了,滿滿兩桶冒着白氣,浮着數塊碗口寬的冰,村長擦着冷汗哈着腰道:“對不住大人,去年的冰只剩下這麽多了,今年還沒有儲冰呢……”

章合一手将我扶架起來,擡眼看了一下那兩桶冰水,揮手道:“行了,你們都退開。”

他一手摟着完全使不上力的我,一手輕巧的拎起其中一只水桶,将冰水倒進水缸,我眼見着那帶着極寒冷氣的冰塊一塊塊砸到主子頭臉上,主子的額頭被砸出了一個拇指大的窟窿,血瞬間爬滿了他青白的臉。我心髒炸開的疼沖擊着全身血脈,我聽見自己喉嚨裏猙獰而凄慘的野獸似的嗚咽。他也聽見了,放下已經空了的水桶,手指溫存的撫摸着我下巴上淌下的冷汗和眼淚,憐惜道:“怎麽?心疼了?求饒了?”

我拼命掙紮轉過頭去,他心情愉悅的大笑,看着我那可悲的模樣他笑得氣都喘不過來,他憐憫地擦去我滿臉的淚水,輕柔地在我額角吻了一吻,在我耳邊輕輕說:“沒關系,再一會兒就好了,只要我們再倒一桶水下去,讓皇子舒舒爽爽地洗上一個澡,一切就結束了。來,我幫你擡水。”

他拎起另一桶冰水,斜懸在缸沿上,一手握着桶沿固定住,另一只手執起我無力的手,貼在桶壁上。

我痙攣着全身拼盡全力地搖頭,眼淚泉湧,喉嚨嘶鳴。

他吟吟溫笑着,手覆在我手背上,輕輕用力一推。

“——嘭咚——!”

水桶應聲入缸。砸在那片青白的軀體上。

“——啊——!!!”

——我嘶鳴出聲,全身血脈逆行沖開了章合封死的穴道,也沖開了我自己封住的痛穴。

一剎那間,全身的筋骨血肉仿佛都被寸寸打碎了一般,毀天滅地的劇痛風暴一樣席卷每一寸筋骨,每一寸血肉。我轟然倒塌,摔在地上。胸腔絞痛,我先是嘔出了一口鮮血,然後身體裏的鮮血争先恐後逃亡一般湧出來,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是一寸寸被蟒蛇拆吃入腹一般,痛到麻木。在完全被黑暗吞噬之前,我聽見章合在我耳邊說着:“……逃不掉的……逃不掉的……”

夢魇就此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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