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隆冬時節,千邺國的大街依然熱鬧迎春,每戶人家都挂上嶄新的紅色春聯,鞭炮聲不絕于耳,天氣旦然冷,偶還飄着雪花,每個人卻難掩過年過節的喜氣,歡喜慶團圓。
閻家堡自半年多前那場火燒死了堡主夫人後,堡內的氣氛就非常死寂,堡主閻浩天從失去摯愛的悲痛至極到幾乎不回閻家堡,天天上都城的花樓飲酒作樂,半年多來,整個閻家錢莊都丢給了都城宋大掌櫃的去管,簡直像是把花樓當成家。
但說也怪,不管他在牡丹樓待得多麽晚,每日醉酒還是會半夜摸着黑回錢莊的宅第睡覺,不曾再夜宿過花樓。
新年到,閻浩天終于踏進都城外十裏處的閻家堡…這個他真正的家,聽聞他要回堡的衆人全都等在門口,每個人見到他,臉上的笑都是極度的燦爛,那種深切長久的企盼不是假,讓閻浩天見了為之動容不已。
“堡主!你終于回來了!”霍爺激動地看着他,這半年來,他對堡主擔憂不已,自己都因此而兩鬓斑白。
“堡主!歡迎回家!”
“堡主!我們好想你!”
對閻家堡的人而言,這半年,像是好幾年,沒有主子在家的閻家堡,像是被丢棄在外的孤兒似的,內心總是找不到歸屬感,那服侍過夫人的珍丫頭也因為在閻家堡常常會想起夫人而傷心難過,在不久前也回到她的老家去了。
這天,閻家堡殺雞宰羊,不管男女老少全都圍着他們家的堡主打轉,所有人都不提他這些日子以來天天進花樓的事,也不提在那場大火中枉死的堡主夫人,大家都希望他快樂,可以快快走出那段傷痛。
可是,偏有人不然,那人正是外傳閻家堡主的死對頭…赫連山莊莊主赫連麒。
大年初二,人家是回娘家,他閻浩天是偷偷進了對門鄰居家,直接潛入赫連麒住的主屋,他見他來,第一句話就是…
“你終于肯見我了?”赫連麒挑挑眉,微笑。
半年多來,他每天耳朵癢,睡不好吃不好,偶爾眼皮還會一直跳,應該全都拜眼前這個男人所賜。
閻浩天不再是以前那個英俊得非常飛揚跋扈的閻家堡堡主了,滿面胡渣不說,那眼裏的陰郁悲傷,幾乎讓他整個人失去了神采;以前的他不愛笑,現在則喜歡大聲笑,讓人感覺到他好像放下一切了,卻只不過是種過分的掩飾罷了。
旁人不知,他赫連麒可不會不知,就像是閻浩天肚子裏的蟲一樣,連他對他的恨也都摸得明明白白。
他怨他沒早一步到現場救回他的冬豔,卻忘了他們的約定根本是在隔一夜才要把人帶走,他怨他把他從火海裏硬是拉出來,而不是把他的冬豔從火海裏救出來,說來說去都是他的錯。
這冤屈,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平反?
“我何時不肯見你了?”閻浩天嗤笑一聲,撩袍而坐。“大過年的,不請兄弟我喝幾壺酒嗎?”
他說的是幾壺酒,不是幾杯酒,果真如所聽聞,閻浩天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酒鬼了。
赫連麒正要叫人送上酒菜,房門卻在此時被輕敲了兩下,一位穿着粉紫色衣袍的姑娘端着一盤剛泡好的桂花茶推門而入。
“哥,你愛喝的桂花茶來了。”那嗓,軟軟柔柔的,不甜,還帶絲清冷。
一聽到這嗓音,閻浩天的心一震,驀地望向來人…
赫連千彤也在同時看見了這個不知何時來到赫連麒主屋內的閻浩天,被他那雙黑眼一瞪,她端着盤子的手不由得輕顫着,差點就摔了盤。
是他…
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她別開眼,趕忙将盤子放在赫連麒座位旁的桌幾上,一擡眼,剛好對上赫連麒那帶笑的調侃眸子。
“我說妹子,這家夥是不是長得很吓人啊?啧啧啧,看你被吓得臉都白了,要不要我趕這家夥走?大過年的,把我可愛的妹子吓壞了可不好。”手上的扇揮啊揮地,很有看好戲的味道。
千彤幽幽地瞪了他一眼。“來者是客,哥怎麽這樣亂說話呢?”
“是啊,我亂說的。來,見過我的死對頭閻浩天閻大哥。”
“閻大哥。”千彤淡淡的朝閻浩天福了個身。
赫連麒轉過頭看着閻浩天,介紹道:“這位是我的堂妹,赫連千彤。”
“你何時有個堂妹來着?”從沒聽他說過!閻浩天瞪着眼前這位穿着紫色繡花鞋、紫色衣袍,此刻卻連臉都不敢擡一下給他看的姑娘。
“不知道嗎?就是我爹那流落在外的弟弟的遺腹子,因為妹子的娘半年前去世了,所以我才把她接了回來。怎麽?一副見了鬼的模樣?我家妹子雖比不上那都城第一美人朗明月的美豔動人,卻也溫婉可人,宜室宜家啊,你這樣一直死瞪着人家看,是想把人家娶回去嗎?”
終于…
閻浩天的眼神從千彤身上移到赫連麒臉上。
搞什麽?這男人哪壺不開提哪壺?他明知他因為冬豔的死有多麽悲痛懊悔,竟然這樣随便開起要他再娶妻的玩笑?該死的!
他眯起眼,氣得想直接揮拳過去跟這男人打一場,而他,也真的那麽做了。
手一擡,拳風倏地掃上赫連麒面門…
赫連閃身一移,躲開了那一拳,他第二掌随即落下,赫連幹脆閃到千彤身後去,千彤竟沒閃也沒躲,就乖乖的站在那裏等着他那一掌打向她…
掌風掃過她柔嫩的面頰,卻沒碰上她一絲一毫。
閻浩天及時收了掌,惡狠狠地瞪着眼前的赫連千彤。
這丫頭,鎮定得根本不像常人呵。
懂武的,不管承不承得住,至少也會出手格擋,或閃身逃開;不懂武的,也早該吓得叫出聲或抱住頭顫抖,而她,什麽都沒做,就只是淡定的站在那裏,唯一露出情緒的那雙眼…像是被打了也無所謂,又像是相信他根本不會打到她的那種莫名的信任感…
她信任他?
真是該死的莫名其妙!
“笨蛋!為什麽不躲開?”他低咒一聲,轉而瞪向她身後的赫連麒。“你是不是男人?竟然躲在一個姑娘身後?”
“我是病人耶。”赫連麒笑眯眯,一點都不引以為恥。“何況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收住掌,而且也舍不得打女人。”
閻浩天咬住牙,又轉過來瞪着赫連千彤。
這女人的确如赫連麒所言,長得不是傾國傾城,也稱不上美麗動人,但那眉細如柳,那眼燦如星,氣質恬淡自适,讓人看起來就是舒服兩字可以形容,溫溫淡淡的氣質,就像她說話的嗓音那樣,很像一個人,一個他這半年來朝思暮想的女人。
千彤幽幽地望住他,任他的眼将她瞧個仔組,同時,也放任自己細細的瞧着這男人,雖然,他那深黑的眸會讓她感至一股怯意,但她還是讓自己勇敢的去迎視他的目光。
赫連麒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扇子揮得慢,唇角的笑弧卻越勾越大。
“你們兩個,該不會一見鐘情了吧?要不要我這個人家的哥替兩位作個媒,直接把妹子嫁給你啊?”他笑谑道。
聞言的這兩人卻驀地一寝,不約而同的轉過去瞪着赫連麒。
赫連麒忙笑着舉手投降。“好好好,算我胡說,不過…浩天,你這次來,就把我妹子帶回閻家堡去吧。”
聽他這一說,千彤一怔,愣愣地望住他。
閻浩天也挑高了眉。“為何?”
“她向往錢莊的工作很久了,算盤打得好,也念過一些書,應該對閻家堡有點用處,我聽說霍爺最近眼力不太行了,她應該可以幫點忙,不過,最重要的是,她是我信任的人,你當然也可以信任她。”
千彤幾度欲言又止,卻看見赫連麒朝她舉起來的手,那是叫她不要插嘴的意思。
“外人都還不知道我有這個妹子,你以後叫她千彤就好,讓她待在閻家堡當個丫頭足以掩人耳目。她,就當我們平常聯絡的中間人吧,免得你見我我見你的還得偷偷摸摸,實在累人。”
“有這個必要嗎?我不認為以後我們需要常常聯絡對方。”
赫連麒淡淡一笑。“是嗎?你今天來,不就是要問你岳父的事嗎?再說,今年已是千邺國創國第一千年,千年易位的傳言,你不會忘了吧?”
“那只是個傳言!你我都知道,我們對那大位完全沒有觊觎之心!”
“我們沒有,不代表拿到藏寶圖的人沒有,半年了,你一點動作也沒有,是不想把圖拿回來了嗎?”
閻浩天看了他一眼,才不太情願地道:“我們一直派人監視右相府,可是至今沒有任何可疑的行動,珍丫頭在冬豔死後,逼問之不說出冬豔那天去過蔚城的飄仙樓,我們拿着冬豔的畫像去問過,也沒人說見到過她,連圖都不知在哪裏,要我怎麽找回來?”
他甚至連藏寶圖的起點都布了人,也沒見到有人拿着圖去尋寶,真不知見鬼的究竟是怎麽回事?難道那人拿了藏寶圖之後不是為了尋寶而是為了收藏?
“你派人去過飄仙樓?”赫連麒挑挑眉,似乎很是詫異。
“嗯。”
“拿着冬豔的畫像去也沒人說見過?”
“嗯。”
這倒是奇了,看來這其中還隐藏着一絲陰謀。
赫連麒看了一眼千彤,千彤也瞧了他一眼,靜靜的沒說話。
閻浩天皺起了眉。“有問題嗎?”為什麽覺得眼前的這兩人眼底透露着一絲古怪?
“沒。”赫連麒揮揮扇,道:“總之,我們得讓那個人有所行動才行。”
“你最近老找右相麻煩,就是為了這個?”
“嗯,可以這麽說。”
“為什麽你這麽肯定是他?”
赫連麒只是淡淡一笑,沒正面回答他的問題。“會有人贓俱獲的那一天,你等着吧。”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啊…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
千彤就這樣跟着閻浩天住進了閻家堡,閻浩天把她交給了霍爺,名為丫頭,可大家都知道這名丫頭是堡主親自領回來的,念過書,還會打算盤記賬,跟堡裏的丫頭不一般。
不只如此,這丫頭有空還會到膳房裏幫忙,親自做了一些好吃的小點要人給堡主送去,說是堡主喜歡,大家都知道她是堡主領回來的人,總是開開心心的照辦,只要堡主吃得慣,吃得歡喜,就是大家感到安慰的事。
初十五,鬧元宵,紅色的燈籠挂滿了閻家堡,還不包含大家手裏提的,滿滿的紅加上滿滿的星子,讓這個夜美麗萬分。
仰着臉,千彤笑着,讓雪花輕輕飄在臉頰上不去拂它。
這一刻,她感到無比幸福又歡喜,很大很大的感動幾乎要淹沒她,鼻子紅了,眼眶也紅了,耳邊聽到的擾攘,眼底所見的熱鬧景象,全都讓她無比感動與感恩呵。
“你是想把自己凍僵嗎?”一件厚重到幾乎快把她纖細的身子給壓垮的連帽毛氅披上了她的肩,順道連她的頭也給蓋住。
她轉身,看見了閻浩天,怔了一會兒才對他笑。“堡主也來提燈籠玩嗎?”
“我不玩那玩意。”他看見她手上拿着的龍形燈籠,上頭貼得五顏六色的,像是堡裏幾個小娃兒的傑作,可愛又趣味得很。“你做的?”
她笑。“不是。”
“挺像你做的。”他故意道,還斜了她一眼。
她沒再反駁,還是笑。
“住得慣嗎?”這話,他自覺問得有點遲,不過,他明早就要離開,總得跟她說上一句。
“嗯。”
“明天我就要去都城了,我已經交代霍爺要好好照應你。”不管怎麽說,她都是赫連家的妹子,他不在,也得有人守着她。
千彤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問:“去都城…是去牡丹樓?還是閻家錢莊?”
閻浩天的眼神驀地變冷,對視上她的眼。“就算你是赫連家的妹子,也不該插嘴管我的事吧?”
聞言,她的心驀地一窒…
“是,對不起,我失禮了。”她道歉,脫下他披在她身上的毛氅還給他。“堡主自個兒用吧,我先回房了。”
她提着燈籠又提着裙,用跑的,氣喘籲籲的跑離他身邊,一直到很遠很遠之後,她才停下腳步,回頭望向那個有他的地方。
他,打算一輩子都待在花樓裏度日嗎?
她真的不懂,為了那樣一個欺騙他的女人,他究竟為何要這麽執迷不悟?
心,輕輕地為他疼着。
天再冷,也蓋不過那股痛。
閻浩天沒想到,赫連千彤竟然會跟着他來到都城,而且不只跟到都城,她還跟到了牡丹樓,不管多晚,她都守在門口,每天跟在他後頭一起回家。
他對她這種行為視而不見,假裝沒看見她跟在後頭,假裝不知道她因此每天比他還晚起,連錢莊後苑裏準備的早膳都來不及跟着吃,反正那是那小妮子自找的,不關他的事!
他以為,她撐不了多久就會作罷,這陣子常下雪,天寒地凍,一個姑娘家能受得了多少苦?
坐在牡丹樓內朗明月的房裏,她正在彈琴,望着他笑,很美卻沒有情意,他天天來,就霸着她一個,她撫琴弄弦,陪吃陪酒,就是不陪睡,他也不需要,兩個人這方面都算是情投意合。
“聽丫頭說,有一個姑娘天天在門外等你一起回家?”一曲彈畢,朗明月柔聲開口問。
閻浩天沒答,只是倒酒喝。
“那姑娘倒癡,這樣守了快半月有餘,沒病倒算她行。”朗明月微笑,起身開了窗,突地咦了一聲。“這天…竟下雨了!”
下雨?
閻浩天倒酒的手驀地一頓。
“這倒好,那姑娘鐵定全身濕透,今兒回去怕明兒也跟不了了,要不我叫個大夫等等跟你一起回去?”朗明月說笑着回頭,剛好瞧見閻浩天輕皺起的眉與那明顯寫着擔憂的黑目。
他眼眸閃了閃,又替自己倒了一杯酒,仰首灌下。
“雨很大呢。”朗明月找了一把畫着牡丹的紙傘遞給他。“要不今晚就先回去吧。我怕這雨一時半刻停下了,反而會越下越大,要是您因此受了風寒,小女可就要好幾天見不到大人了,嗯?”
閻浩天挑高眉:“有人像你這樣待客的嗎?竟趕人走?”
朗明月甜甜一笑。“我可是心疼堡主才這麽做的,要不…堡主今晚留下來陪明月好了?”
“真行?”
“行啊。”
閻浩天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起身接過了傘。“我走了。”
“不送你了。”
“你何時送過我了?”閻浩天淡笑,推門而出,下了樓,一雙黑眸下意識地往門外采去…
“還在門外呢,怎麽趕也趕不走。”老鸨一見到閻浩天,便走過來說話,若有所思的瞧了閻浩天一眼。“我瞧那姑娘氣質高雅,眉目如畫,雖不豔,卻溫潤如玉,越看越讓人心情好,怎麽看也不像是個丫頭,我說閻堡…”
閻浩天沒聽她說完,人已跨步朝門外走去,撐開傘,正要尋那丫頭,卻見一把紙傘早他一步的移到她頭上去…
他微微一怔,握傘把的手驀地收緊。
“宋大掌櫃,你怎麽來了?”那一頭,千彤詫異的擡眸。
宋熙的臉上是不太自在的笑。“我看下雨了,替你送傘來的,淋濕了可是會生病的,要不今晚我來等吧,姑娘先回去休息…”
“沒關系的。”千彤對他露出一抹笑。“我的身子沒那麽弱,宋大掌櫃的就別擔心我了,而且,我想堡主很快就會出來了。”
“那就一起等?”
千彤搖搖頭。“不,我來等就行,宋大掌櫃日理萬機,可萬萬不能病倒了,你病倒,那閻家錢莊怎麽辦?現在整個閻家錢莊不都靠着您嗎?”
宋熙看着千彤,淺笑的點點頭,把傘遞給她,未再多說什麽,自己撐起另一把紙傘先走了。
閻浩天看着離去的那個人,思忖着今年三十六歲的宋大掌櫃,是對于彤有意嗎?他從來沒見過他對任何姑娘用過這般心思。
“堡主…”轉過身的千彤,在大雨中看見了撐着傘朝她走過來的閻浩天,心,微微的悸動着。
今晚,他出來得還真早…她連躲都還來不及躲呢。
閻浩天走近,睨着她早已半濕的長發和濕透的外袍,不知為何,眼角唇角都有氣。
“走吧。”他率先往回錢莊的路上走,讓她在後頭跟着。
反正,她已經這樣在他身後跟了大半月了,跟到他都已經習慣她這樣默默跟在他後面的日子。
如果有一天她突然沒出現在他身後…
他會想她吧?
想着,閻浩天抿緊唇,腳步不由得越走越快。
為自己這突來的荒謬念頭感到厭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