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我放你走,但你不能和蕭煜重修……

耶勒斜坐在湖心亭石欄上, 随手撒下一把餌料,那鮮紅錦鯉成群游曳到他跟前,争相攢動吞食, 瞧上去熱鬧極了。

他在草原上身經百戰, 耳力極好, 能辯識出音晚的腳步聲,一回頭果然見她來了。他将餌料遞出去,笑說:“晚晚,你來喂喂它們, 看它們多活潑熱情。”

音晚看了眼他的手, 沒接, 有些冷淡地說:“魚不能喂得太勤,它們不知饑飽,只一味吞食, 會撐壞了的。”

耶勒這殷勤沒獻成,略有些尴尬, 倒不生氣, 慢慢地把手收回來, 目中滿是寵溺縱容,道:“那就不喂了,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他将餌料放回漆盒中,便有侍女上前來收走,衆人施施然退下,耶勒瞥了一眼音晚身後的青狄, 道:“你也退下。”

青狄看向音晚,見她沖自己點頭,才一步三回顧地慢吞吞退下去。

初夏的風帶着融融暖意, 迎面撲來,夾雜青草野花馨香,臨湖而立,任暖風拂動衣袂飛揚,是一件極為惬意舒爽的事情。

耶勒扶着石欄,看向湖畔的草木欣榮,斂去笑意,道:“晚晚,你臉色不好,昨晚是不是沒有睡好?”

音晚垂眸不語。

他輕嘆:“我昨晚也沒有睡好,耳邊總是回蕩着晚晚說過的話,像刀子一般刺耳,聽得我很難過。”

音晚歪頭看他,說:“我不會再像昨夜那般無禮,只要舅舅也守禮。”

“你說你小小年紀,為何這般迂腐?你就不能給我個機會,試着接納我嗎?我在你眼裏就這般不堪嗎?”

音晚輕聲問:“舅舅是在與我商量嗎?”

耶勒一怔,點頭:“自然。”

她和聲細語:“既然是與我商量,那我可以不願意吧。”

耶勒端了許久的架子再也撐不住,有些惱羞成怒,還有些暴躁,沉聲道:“你心裏究竟在想什麽?你是不是忘不了蕭煜?”

音晚平靜若無瀾春水:“我想什麽與舅舅何幹?”

耶勒一時語噎,緊盯着音晚,眼中暗光幽爍,透出些許危險的意味。

“你不許想他,他有什麽值得你念念不忘的?你若是再想,我就給你灌下一碗藥,讓你什麽都記不得。”近乎于咬牙切齒的一句話。

音晚沒有被恫吓住,反倒生出些不耐煩,心道原來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個樣的,幼稚且自私,總愛自以為是,還喜歡把自己的思想強加給別人。

但她又隐約覺得舅舅和蕭煜不一樣。

蕭煜這個人,愛恨都過于偏激。恨你時,恨不得把你拖入地獄永世不得超生;愛你時,又恨不得把你剝皮抽骨,把所有與他無關的東西從骨縫都剔除幹淨,要你這個人完完全全為他所有。

舅舅比起他來,似乎還講些道理。

音晚閉了閉眼,強迫自己靜心,溫和好脾氣道:“好,我不想他。”

耶勒覺得她是在哄騙自己,她明明近在咫尺,眉眼明晰,纖腰素紗,探手就能攬入懷中,卻仍給他一種迢迢千裏的飄忽之感。她面對他時,永遠溫順娴靜,若即若離,像塊表面光滑的石頭,讓人挑不出錯處,卻永遠溫溫涼涼的,捂不熱。

他曾親眼見過她對蕭煜那濃烈的感情,刻骨的恨,亦或是錐心的愛,炙熱的像一團火,恨不得拉着彼此同歸于盡的瘋狂。

可一轉身,當她面對別人時,又是一派隐忍溫和的風輕雲淡。仿佛她已把所有的愛與恨都燃燒在了那個男人的身上,輪到旁人時,連點冒着火星兒的餘燼都沒有了,只剩下滿地空涼冷寂的殘灰。

耶勒突然生出一股深深的無力感,他絞盡腦汁,機關算計要把他們拆開,如今這麽個結果,他看上去是如願以償了,卻終究兩手空空,什麽也得不到。

音晚見他久久不語,一副兀自悵惘的模樣,忍不住開口:“我今日有一事想與舅舅商量。”

耶勒還在出神,随口應了聲。

“天氣漸暖,星星的身體也調理過來了,我自己也能帶得了孩子,就不繼續叨擾舅舅了。”

耶勒腦子裏嗡的一聲,帶着些不可置信的茫然:“你說什麽?”

音晚微笑:“我想帶着星星離開瑜金城,不回長安,也不去草原。”

耶勒想都未細想,斷然拒絕:“這不可能!”

音晚溫聲說:“沒有什麽不可能的,天地之大,總會給人一個容身之所。我想,即便困難重重,母親在天之靈總會保佑我的。”

她一提母親,耶勒遽然定住,面部表情若人偶雕像,僵硬木然,半天才恢複過來。

他不知道事情為什麽會演變到這個地步,他越想抓住,反倒加速從他指間流失。

短暫的靜默,他道:“若我就是不答應呢?”

“那舅舅便綁着我,灌我藥,反正清醒自由時,我有自己的主意,也清楚地說出來了,我不願意同您回草原,若您想要一具沒有魂靈的屍體,那倒是容易省事的。”

耶勒領教過她的剛烈倔強,不敢拿自己珍視的東西做賭,低眸凝着她看了許久,驀得道:“我答應,但我有個條件,你不能走回頭路,不能去找蕭煜,更不許與他再續前緣。”

音晚應得幹脆:“好。”

耶勒漆黑深邃的瞳眸中漸泛起一絲絲笑意,透出些許古怪:“口說無憑。”

“舅舅想要我如何保證?”

耶勒上前一步,離她近些,低下頭,溫熱鼻息噴到她的面上,撩起鬓邊發絲微顫。他的聲音如水般纏黏:“除非晚晚自斷了後路,再無重溫鴛夢的可能。”

音晚猜到什麽,不可置信地看他。

“我為晚晚費了這麽多心,晚晚以貞潔相報,也算公平吧?我不潔,你也非完璧,就當一晌貪歡,我們好過一回,我便放你自由,你想做什麽盡可以去做。”

音晚濃密的睫毛輕晃,問:“若我不同意呢?”

耶勒看上去反倒像是輕舒了口氣:“那就說明你在騙我,你這麽壞,竟诓騙傾心待你的舅舅,那自然是不能讓你如願,你且乖乖跟我回草原,我們從長計議。”

音晚低垂螓首,幽幽緘默。

耶勒則好整以暇地擡起手,撩開她垂在頰邊的發絲,凝着那雙美豔剔透的眸子,溫柔地哄勸:“還是跟舅舅回草原吧,只要你不離開我,你不願意做的事我絕不勉強。哪怕将來一輩子做個絕欲的和尚,只要能日日見到晚晚,我也心滿意足。”

音晚輕輕哼笑,擡睫看他。

“舅舅,你真厲害,我想了一整夜的辦法,好容易把你逼得方寸大亂,竟叫你三言兩語把局面又扭轉回來了,如今,深陷兩難,步至絕境的竟然是我。”

耶勒淺笑,語中滿是縱容:“我可比你多吃了十幾年的鹽呢。”

音晚拖着裙紗後退幾步,漫然一笑:“看起來我的命真不好,總要惹上你們這樣的老男人,現在想想,單純稚嫩的少年郎不好麽……”

她以軟語攪擾對方心神,突得發力繞過耶勒,輕盈身軀一躍而起踩上石欄,縱身跳入了湖中。

初夏之季靡靡多雨,惹人困倦,連湖水都帶了慵懶之意,柔緩而溫暖托舉着人,在一片濕意中緩緩下沉。

音晚自小便怕極了水,她六歲那年差一點叫水淹死被蕭煜救上來之後,父親曾專門請人來教她凫水,可惜她落下陰影膽怯難消,無論師父如何勸說都不肯下水,自然也沒有學成。

往事不堪回首,直叫人扼腕嘆息。

溫涼的水漫上鼻翼,嗆得音晚腦子發沉,她半阖雙目幾乎快要暈過去,忽然肩上一緊,被人拽住衣領提溜了出去。

耶勒渾身濕透了,織金緞袍緊貼在身上,臉上冒着森森寒氣,将音晚扶到石凳上坐正,毫不留情地捶了一下她的後背,她咳嗽着噴出一口水。

這滋味實在太難受了,鼻子連着喉嚨一線酸澀發脹,弓腰低頭,細碎的水珠從嘴裏、鼻孔裏滴滴答答落下來。

侍女們聞聲趕過來,大約是耶勒的臉色太過駭人,她們皆圍在石亭外觀望,不敢貿然上前。

青狄撥開人群小跑過來,抽出帕子要給音晚擦臉,被耶勒冷聲喝道:“不準給她擦!”

青狄的手顫了顫,被音晚輕輕拂開。

她渾身都濕漉漉的,睫毛上沾滿了密匝匝的水珠,連看人都模糊,幹脆平開手掌抹一把臉,瑟縮了下身子,連打好幾個噴嚏。

耶勒臉上戾氣畢現,陰恻恻盯着她,從嘴縫裏擠出幾個字:“好玩嗎?”

“不好玩。”音晚喟然嘆道:“我不會水,這樣很難受。可是舅舅要的東西我不能給,我又實在太想要自由,唯有這樣。您若覺得不解氣,我可以多跳幾回。”

說完,又打了個噴嚏。

耶勒一口氣梗在心頭,叫她氣得眼冒金星,險些背過氣去,他擡手指了指她,闊步向外走,瞥了眼唯唯諾諾的侍女們,沒好氣道:“站着幹什麽?還用我教你們?去備暖爐、熱水、姜湯!”

侍女們瞬間做鳥獸散。

音晚這一跳雖未見得把難題解決,到底換了幾日清靜,耶勒沒有再來為難她。

是夜,烏雲蔽月。耶勒正在屋內猛灌烈酒,案幾上東倒西歪着三四個酒盅,但他面上不帶半點醺色,是以酒入愁腸愁更愁。

正愁得不能自已,門“吱呦”一聲被從外面推開了。

穆罕爾王一襲青衫挺秀,斜探進只腦袋,幽幽嘆道:“唉,我真是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看見堂堂耶勒可汗為情所傷的模樣。”

耶勒眼皮都沒擡:“你不是走了嗎?”

“我這不是想着臨行前來向你告個別嗎?”他笑眯眯走進來,帶了點幸災樂禍:“我聽說你把人家逼得都跳湖了?”

“滾!”

穆罕爾王就跟沒聽見似的,圍着他轉了一圈,摸着祁陽石插屏,欣賞着耶勒這副沒出息的樣子,正色道:“這個事其實很好辦。”

耶勒拿開酒盅,擡頭看他。

“她一個孤弱女子,掌控在你的手裏,你要拿她怎麽樣不行?她若是不從,你就用孩子要挾她,到時候,別說伺候枕席了,你就是讓她陪你玩各種花樣她也反抗不得。”

耶勒冷睨他。

穆罕爾王柳眉彎彎,笑得無害:“自然,這是單純貪享美色的法子。趁着如今大好局面,你可以使勁玩她,等到玩膩了,把她送回長安,重重禮教之下,料想她也不敢說什麽。”

耶勒把酒盅擲到地上,徹底翻臉:“你給我滾。”

穆罕爾王舔着臉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就懂了,你不是貪享美色,你是動了真心。若你是真心愛她,那便不能不在乎她的感受,畢竟‘真心’二字是不能用貪欲來亵渎的。”

耶勒低着頭靜默良久,忽地問:“誰讓你來的?”

穆罕爾王哈哈大笑:“你終于問了,可算憋死我了。我告訴你——”他湊近,一臉神秘莫測:“是蘇夫人讓我來的。”

耶勒複又低下頭。

穆罕爾王語重心長道:“你看,你這點心思其實大家都看出來了,只不過都沒有點破,想給你留點臉面,指望着你自己迷途知返。可誰知道你非但沒有回頭,還要在這條黑路上越走越遠,你今日能逼得音晚跳湖,明日是不是就該逼得她上吊了?”

耶勒到如今才徹底明白,音晚為什麽要往湖裏跳,人言可畏,到底還是讓她将了一軍。

“我是真挺同情你的,可就算同情,我也不能站你這邊,因為你們不是兩情相悅啊。”穆罕爾王惋惜中帶了些憂慮:“事情到這裏已經徘徊在崩壞的邊緣了,你若是再執迷不悟下去,遲早會驚動謝潤,你看到時候他跟不跟你翻臉。你若是因為這種事跟你姐夫翻了臉,你阿姐在天之靈豈能安息?”

耶勒悶聲不語。

穆罕爾王斂下袖氅,平聲靜氣道:“這件事情最關鍵之處根本不在于你是不是音晚的舅舅,症結所在是你們根本不是兩情相悅。若當真郎情妾意,不用招呼,我赴湯蹈火哪怕把天戳破也得幫你們辟條路出來。可問題不是,耶勒,你真心愛她,她在你心裏那般美好,你怎麽舍得禁锢她,把她逼得跳湖來為自己謀生路?”

他不再贅言,搖着折扇翩翩離去。

**

音晚回來沐浴、喝過姜湯,躺在榻上翻來覆去也睡不着,幹脆起身繼續給星星繡夏衫。

蝴蝶戲繡球的紋飾,明黃為底,瞧上去鮮亮又細致,她納了幾針,面前落下一道影絡,她擡頭,見耶勒站在窗前,神色悵惘,怔怔凝睇着她。

她放下繡繃,起身喚“舅舅”。

耶勒極僵硬地勾動唇角,露出一個難看至極的笑,問:“你想去哪兒?”

音晚不禁微笑:“我想帶着星星先回一趟長安,遠遠地看一看父親,讓他知道我平安把孩子生下來了。”

耶勒早先告訴了音晚謝潤被正被蕭煜拘在長安,聽她提及那裏,心裏仍有些別扭,畢竟不光謝潤在長安,蕭煜也在。

可想到蕭煜現如今恐怕百般精力都放在瑜金城,萬不會想到音晚會自投虎穴,只要運籌帷幄得當,父女兩遠遠見一面是不成問題的。

他靜默良久,道:“我可以放你走,但我有一個條件。”

音晚驀然緊張起來,眼波顫顫看向耶勒。

耶勒自嘲地笑笑:“放心,我不是采花大盜,不會欺負逼迫女人。我的條件是你不許和蕭煜重歸于好,不許再投入他的懷抱。”

音晚長呼了口氣,鄭重點頭。

耶勒盡量掩去眼中的失落傷慨,靠在窗棂邊,道:“你能不能念着我點好,把我的混賬和無恥統統都忘了?”

音晚溫甜一笑:“我舅舅本就是好的,會在我生辰時請我吃肉,送我耳墜,危險來臨時總是将我護在懷裏。如果沒有舅舅,我也不會那麽順利将小星星生下來。”

耶勒望着她明淨的笑靥,心又開始疼,道:“既然我這麽好,你可不可以不走?”

音晚依舊沖他笑,溫柔而堅定地搖頭。

耶勒嘆了口氣:“行吧,你收拾行李,瑜金城內有皇帝耳目,若想走恐怕得喬裝一番,我去安排,趁着天還不是很熱,我送你們走。”

不出五日,耶勒便将一切安排妥當,他派了十個護衛沿途保護音晚,化妝成商隊,另帶着郎中和乳娘,他與音晚約定好,等找到她們找到住的地方,就讓護衛、郎中和乳娘回來,他再不會打擾幹涉音晚的生活。

臨行前,蘇夫人來送,将自己一直用着的金絲楠木佛珠套到了音晚的腕上,囑咐她好好照顧孩子,保重身體,便再沒有旁的話。

音晚年幼時總覺得離別就得執手淚眼大哭一場,可随着年歲日增,反倒覺得這樣溫平利落再好不過,沖淡了許多離愁別緒。

她不顧阻攔,跪在蘇夫人面前,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道:“您要保重身體,總有一天,我會和父親還有兄長一起來給您磕頭的。”

話過別,耶勒拉住馬車缰繩,将音晚堵在馬車前。

他眉目嚴凜,不甘又偏執:“我還是那句話,你不許和蕭煜重修舊好,若叫我發現你對我食言,我先一定要殺了他,然後把你抓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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