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晚晚真是狠心

音晚愣愣地看着他, 娟秀的眉宇細微蹙了一下,在他目光灼灼地注視下,勉強輕牽了牽唇角:“我自是挂念舅舅的, 舅舅一切可安好嗎?”

耶勒笑道:“都好。”

兩人站在臨水石矶上, 并不狹窄的一處地方, 音晚卻無端生出了逼仄之感,她趕在耶勒要說話之前,朝青狄招了招手:“還愣着幹什麽?快扶我下去啊。”

耶勒嘴唇動了動,眼見青狄拎着衣裙順湖邊石徑爬上來, 只有面帶失望地退到一邊。

耶勒得封監國, 平安歸來, 總算是件好事,他吩咐廚房準備豐盛膳食,與蘇夫人及音晚吃一頓團圓飯。

蘇夫人食素, 廚房變着花樣做了一桌素菜,另溫一壺蒲桃酒, 擱在耶勒手邊。

兩道菰菜與莼羹做得極好, 連近來胃口不佳的音晚都吃了小半碗。耶勒如往常那般愛操心愛張羅, 對蘇夫人噓寒問暖,接替了侍女之責親自給母親舀羹添箸。

當着蘇夫人的面,耶勒不大同音晚親近,一整頓飯下來至多只是嫌她太瘦,勸她多吃。

宴席散罷,音晚回到卧房, 又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多心了。

花穗兒已将妝臺收整利落,從耶勒送來的珠寶首飾中挑了幾件常用的金簪及翡翠镯子,剩下的都登記造冊存入了箱箧中。

音晚随意拿起一只金鑲玉花卉紋镯把玩, 指腹輕輕撫過鎏金紋絡,歪頭沖青狄道:“你覺不覺得舅舅很奇怪?”

青狄還未說話,花穗兒搶先一步道:“哪裏怪?可汗對姑娘最好了,什麽好的都拿來給姑娘。”

音晚無奈笑了笑,心道人各在其位,所有的好都該是有限度有分寸的,都該符合彼此之間的關系。

但花穗兒年紀小,又素來單純沉不住氣,音晚也不準備同她多說,吩咐她去乳母房裏把星星抱過來。

她走後,音晚看向青狄:“你覺得呢?”

青狄沉眉思索了許久,道:“奴婢覺得可汗是有些奇怪,就拿白天來說,奴婢一直看着姑娘,那臨水石矶寬敞得很,姑娘就算腳底打滑也不至于會掉入水中,可汗表現得過于緊張,又好像……”

“好像什麽?”

青狄咬了咬下唇,臉頰浮起兩團煙霞,似是有些難以啓齒,但還是說出來:“好像他故意想上前去抱您。”

音晚摩挲玉镯的手陡然一滞。

自從她離開長安,迢迢千裏輾轉他鄉,舅舅一直愛護她疼惜她,給了她父親一般的關愛,她不願因自己的敏感多疑而亵渎親情。

可疑心一旦有了,就像春天迎風生長的草籽,抽芽竄高,再也不能視若無睹。

音晚思忖了許久,決心試探一下。

後半夜下了一場雨,春雷滾滾,電閃轟鳴,大雨滂沱而下,到清晨朝陽微熹時,雨勢才減弱,水滴順着飛檐淅淅瀝瀝,一點一點打在青石磚上。

耶勒陪着蘇夫人在齋堂禮佛,他雖然不信,但多年來侍奉母親于近前,倒也學得有模有樣。

跪在蒲團上,雙掌合十朝向佛龛,阖眸誦經。

音晚差遣侍女去通報,未及,侍女便來請她進去。

耶勒攙扶着蘇夫人起來,親自給她擦汗,蘇夫人剛一坐定便問音晚:“你怎麽這個時候來了?星星還好嗎?”

音晚回說:“乳娘剛喂過奶,星星現下正睡着呢。”

蘇夫人點了點頭,便再無話。

音晚從侍女手中接過茶瓯,分別放在耶勒和蘇夫人手邊,笑道:“其實也沒有什麽要緊事,就是前些日子舅舅送了我許多珍玩首飾,我每日裏要照看星星,戴不了這許多,放着未免太暴殄天物了,就讓底下人收整了起來。”

她一擡手,青狄便領着侍女搬進來幾只大箱子。

“舅舅拿回去賞人吧,放在外甥女這裏也是浪費。”音晚言辭婉轉,表現得娴雅得體。

蘇夫人本正撚動佛珠,垂眸默念經卷,聞言擡頭看過來,見着那半開的楠木箱子裏堆放着各式首飾盒,螺钿的,珊瑚的,髹漆的……雖未見裏頭真容,卻也能想象得出音晚口中的“許多珍玩首飾”到底有多少。

她歪頭看向耶勒。

耶勒的臉色難看至極,陰沉如外面的雨天。

他不說話,音晚也不說,安靜坐在蘇夫人身邊,絞着手裏的帕子。

沉默良久,耶勒道:“好,既然你用不到,那我便拿回來了,倒是我考慮不周。”聲音淡淡,毫無波瀾,也辨不出喜怒。

音晚起身,溫順一笑,朝着他和蘇夫人鞠禮:“如此我便不打擾外祖母和舅舅了,星星這會兒大概也醒了。”

耶勒沉着臉不說話,倒是蘇夫人道:“你快去吧。”

音晚順着回廊走出很遠,才止住步子,輕輕呼了口氣。

回到自己房裏,星星果然已經醒了,正躺在床上咿咿呀呀,翹着小腳,攥着拳頭。

他早産了兩個多月,身體本就不好,又因為年紀小飲不得藥,只能由乳娘喝藥,化作乳汁喂給小星星。

音晚抱着他在窗前轉悠了一會兒,青狄捧了一碗酪子茶給她,音晚就着她的手啜了一口,忽地道:“我領你們出去走走吧。”

青狄沒聽出她話中深意,只随口笑說:“外頭還下着雨呢,若要出去,也得等雨停了。”

“不,我的意思是帶你們離開瑜金城,去看看外面的景色。”

青狄怔住了。

音晚将軒窗板往上擡了擡,窗外春雨濛濛,如絲織的簾幕,朦胧了煙柳外的水榭臺閣,她的目光微邈,輕勾唇角:“我是出生在青州的,沒滿周歲就被父親帶回了長安,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铄陽老家,出來進去還得守着禮法規矩,緊跟在父兄後頭,在路上連車幔我都不敢使勁撩。”

“可就算我那麽守規矩,日子也未見過得多麽好。如今我想換個活法,想看看,女子若不依附于男人,能不能活下去,活得好。”

她是标準的世家小姐,生在官宦豪族,從記事起便接受着女兒家該有的教育。溫順,懂事,敬奉長輩,相夫教子。一切都好像是刻在骨子裏,流進血液裏的,她從沒有質疑過。

可憑什麽生為女兒家,就得恪守這些陳規教條,哪怕路已經快要走不下去了。

青狄驚訝于她的奇思,亦有對前方未知的慌張忐忑,但她還是說:“姑娘在哪兒,我就在哪兒,姑娘要做什麽事,我就陪着姑娘做。”

音晚将星星放回床上,拉住她的手,眉眼彎起,若清風戲柳。

外面的雨一直下到亥時。音晚哄睡了星星,揉着略酸痛的肩膀,正想叫水漱洗,門外傳進侍女清脆的嗓音:“可汗來了。”

音晚轉了轉眼珠,忙低頭檢查衣裳,見并無不整,才快步去開門。

侍女正要進去通報,見她自己出來了,便躬身退到一側。

耶勒身形魁梧,居高臨下地看看音晚,正要擡腿進去,音晚忽而道:“大雨初歇,外頭景致甚好,我正想出去走走,可巧兒舅舅就來了。”

耶勒止住步子,眸光深沉地凝着她,她嬌俏玲珑,年輕稚嫩,落入他眼中,能輕而易舉把她看穿。

他沉默片刻,唇角噙起一抹笑:“好,那我們走走吧。”他退出她的卧房。

音晚囑咐過青狄好好照看星星,系了件薄綢披風,領着花穗兒,随耶勒往花苑走去。

桃花煙雨,紅磚黛瓦,步步是景,頗像南郡婉約風光。

音晚沒有去過南郡,只在書上見過,她低頭胡亂想着,耶勒走到白天的湖邊,回頭沖花穗兒道:“你走遠一些,不要聽我們說話。”

花穗兒看了看音晚,見她沖自己點頭,才拂了拂身退下。

耶勒負袖而立,錦衣上卧着一只金線縷出的麒麟,浮于祥雲,氣勢威嚴,眼珠在月光下散發出幽幽綠光。

他驀地輕笑了笑:“晚晚,你真聰明。”

一直到剛才,音晚心裏還殘存着一絲絲僥幸,可到如今,卻容不得她自欺欺人了。

她看了眼候在柳樹下的花穗兒,強迫自己靜心應對。

“我們原就沒有親緣關系,你母親不是我的親姐姐,不管是大周還是突厥,都沒有哪條律法說我們不成。”

音晚道:“可在音晚心中,舅舅只是舅舅。”

耶勒回過頭來看她:“那就從今天開始,我不是你的舅舅。”

“若你不是我的舅舅,那我們便是陌路人,什麽關系都沒有。”音晚從及笄之年起就知道,世上什麽事情都可以委婉解釋,但唯有情之一字,委婉不得。

若稍有不忍,便會給對方留下念想,注定沒有結果的事,留存着無望的念想,更加殘忍。

耶勒顯然沒料到素來溫馴柔婉的音晚會說出這麽冷酷幹脆的話,他只覺得心正慢慢碎裂,面上卻絲毫未露,反倒輕笑了笑:“我從前怎麽會覺得你是個心軟的姑娘?”

音晚道:“因為從前,你是我的舅舅。”

耶勒揶揄:“所以,我現在在你心裏是什麽樣子的?一個觊觎晚輩美色的無恥之徒?還是一個處心積慮的騙子?”

音晚搖頭:“我不信舅舅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騙我和父親,我相信,在長安的時候,舅舅是真心疼惜音晚,想要不惜一切救音晚出火坑的。”

她這樣說,耶勒微有動容,目中的鸷氣漸漸散去,浮上柔光溫脈流淌。

音晚觑看着他的神色,将聲音放緩:“一定是哪裏出錯了,我們将這個錯誤糾正過來,這便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我也不會告訴我父親。”

香暖夜風,美人如玉,呵氣似蘭,正諄諄善誘,仿佛退一步便可遠離孽障,立地成佛。

耶勒低眸凝着她,極溫柔地笑:“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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