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澹寧皺眉,不知道該怎麽繼續向陳憶霜解釋——在對方的心中,他可能和魔族也差不了多少。
一個人魔雙血,在大門派修士眼中能擁有多少信用度?
饒是如此,他還是不甘心地問:“陳忠被魔族寄生這麽久,你是他道侶,就沒有發現什麽不對勁嗎?”
他以為陳憶霜會和之前一樣否決,卻沒想到她居然猶豫了,接着很慢地點了點頭:“有。”
澹寧愣了一瞬,因為過度震驚,聲音都壓了下去:“你說什麽?”
陳憶霜低着頭:“阿忠他……這大半月以來,的确與往常不大一樣。”
朝夕相處幾百年,陳忠所有的習慣她都知道,雖然與之前的差別極其細微,但她怎麽可能發現不了。
澹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甚至過了一會兒,才難以置信地發問:“既然你都知道——為什麽還不信我的話?”
“我沒有不信,”陳憶霜平靜的聲音裏帶了顫抖,“只是我不能去信,我寧願相信他還是原來的阿忠。”
這個邏輯乍聽起來不可理喻,但稍微一細想,便是難言的揪心。
澹寧輕輕呼出一口氣,只覺得胸口充滿了燥郁之情。
陳忠躺在地上,目光無神地看着周睽。
就在剛剛,他體內的“某一部分”,被周睽用一種暴烈的手段,摧枯拉朽般清除出去。
僅留下了一個殘缺的殼子和被寄生後剩下的一小半神魂。
陳忠躺了一會,才積攢了一點說話的力氣。他眼睛移到不遠處的周睽身上:“周宗主真是深知灼見,怕是幾大門派裏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你的。”
“居然能看出魔族……”陳忠輕輕地咳了一下,聲音愈發虛弱,“只是下手未免重了些,要不是如今知道,面對魔族你與我們在一條戰線上……”
他用的還是對周睽的舊稱,沒說完就疲憊地閉上眼睛。
周睽看着他,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過獎了。只可惜神魂受損,陳掌門怕是熬不過去了。”
陳忠閉着眼睛苦笑。
他最多只能再撐半個時辰,一是因為被魔族寄生後神魂受損,二則是因為周睽下手着實不輕。
神魂受損興許還有治愈的可能,但從一開始,周睽就沒有想留下他的性命。
聞道園林驚潮有一陣子不知所蹤,獨空寺方丈重傷未愈。他一死,萬象門群龍無首,四大門派只剩下一個淩玄臺。
接替他的丁弘……在任何方面都不可能是周睽的對手。
按照陳忠剛剛了解到的周睽立場,他也許不需要這麽做,但如果再加上一個澹寧……
四大門派不會放着一個即将魔化的人魔雙血不管,如果要保澹寧,周睽就只能選擇站在他們的對立面。
“我倒是沒想到周宗主會對那個人魔雙血如此情深義重,”陳忠說,“後半程問的話,竟全是關于魔化的……可惜沒問出什麽來。”
周睽一直以來的神情都可謂冷淡,直到這時才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到底問出了什麽東西,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知道。
“我不為難你,只是再問你最後一件事,”他說,“趙子淵,萬象門幾百年前魔化的那個人魔雙血,魔化前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陳忠緩緩睜開眼睛,他的眼珠已經濁了,卻又仿佛透過悠遠的時空和被遺忘在身後的回憶,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他是,”陳忠哽咽道,“他是我見過的,最勤奮、最真誠、最正直、最……讓人喜歡的人。”
周睽閉上眼睛,心裏的痛楚無以複加又層層累累地湧上來。
陳忠還沒有說完,他就出手一道淩厲的火焰,無視身後的局面,破開結界向澹寧的方向飛去。
“嘩啦”一聲,大門被推開,澹寧先是下意識地防禦,接着放松下來,驚訝道:“你怎麽來了?不是說好了遞信號……”
周睽說:“有點不放心,過來找你。”
他大步走進來,神态間是少有的不安,看到澹寧的時候才稍稍松了口氣,過來一把把他擁進懷裏。
澹寧有些不知所措,但周睽顯然狀态不對,也就沒有掙紮,任他抱着。
“你怎麽了?”澹寧問他,周睽的衣服上還殘留着隐隐的血腥味,“那邊不順利嗎?”
“沒什麽,就是想你了,總得和你一起走。”周睽深吸一口氣,松開澹寧,又看到澹寧似有些震驚地看着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好像有些孟浪了。
但他沒有立場、又不想違心地解釋什麽,也絲毫不想撇清二人之間的關系,于是伸手幫澹寧理了理鬓發:“我來帶你一起走,萬象門這邊不太安全。”
澹寧不太自在地移開眼睛,這話他不會答,也不知道該怎麽回應周睽,只能把話題拐到旁邊的陳憶霜身上。
“陳憶霜這邊沒有什麽問題,”他神不守舍地說,“就是她不肯承認陳忠和魔族有牽扯,陳忠被魔族寄生,于名聲上晚節不保,對她本人也是太大的打擊。”
周睽這時終于注意到了陳憶霜,他抛出一個東西到她面前:“陳忠留給你的。”
那是一枚戒指,像是被燒過般有黑色的焦痕,上面鑲嵌着不同樣式的寶石,應當是一件法寶。
陳憶霜用她的杏眼盯着那枚戒指,澹寧見狀把她身上的束縛解開,讓她能拿起戒指細細端詳。
“這只是件遺物,”陳憶霜小聲堅定道,話音裏有化不開的哀傷,“并不是他留給我的。”
澹寧轉頭去看周睽。
“或許吧,”周睽只是說,“陳仙子,你得明白,我們不是為了你來這趟的。如果不是因為澹寧,我們甚至不用兵分兩路。”
他的話說得頗有餘地,幾乎就差明說出二人要放她一條生路。
陳憶霜聽了卻沒什麽動作,她不帶感情起伏地問:“阿忠,他是被你……了嗎?他真的被魔族……”
“他被魔族寄生,神魂受損,恕我愛莫能助。”周睽說。
陳憶霜問:“距離阿忠離開有一會兒了,你為什麽用了這麽長時間?”
澹寧不安地皺起眉,除了語氣,陳憶霜幾乎是在質問他們了。
“陳仙子想從周某這裏聽到什麽?”周睽已經不想再回答她,對澹寧遞了個眼神,示意可以走了。
留下陳憶霜并不是全無好處,就算她再不想承認,在門派長老和其他門派的次次詢問後,也一定會把“陳忠被魔族寄生”這個消息透露出來。
修真界認為這個消息是真或假并不重要,但它一定能在短時間內轉移掉四大門派尤其是萬象門的大部分注意力。
對于他們來說,這就夠了。
無論是萬象門還是淩玄臺的訪客,都還沒有發現異常。澹寧對周睽點點頭,收起黑白短刃,準備一起離開。
然而還沒走出幾步,陳憶霜突然又說了話。
“我不想要什麽真相,我也不關心阿忠到底是誰殺的,”她手裏攥着那枚戒指,沒有看他們二人中的任何一個,“我只是不能接受。”
陳憶霜話語中不祥的意味太深,澹寧忍不住道:“陳仙子,難道你能接受一個魔族在你身邊嗎……”
“也許你們是對的吧,”陳憶霜平靜地打斷他,“魔族不是阿忠,如果是他,他必然不能接受這樣的對待——但是萬象門傾注了他一生的心血,不該被這麽踐踏,他也不該得到這樣的結——結局。”
直到最後一刻,她的語氣依舊平靜,就像深潭之水那樣毫無波瀾,只是透過平靜的水面,能看到水下流動着的殷紅鮮血。
如同鏡面被打碎出裂紋,凝滞的空氣碎成尖銳的鋒刃,無形的手扯開空間——
澹寧向後一步,臉色突變。
陳憶霜碎了本命法寶,強行突破了澹寧對她的法力封鎖。
修為壓制的力量極其巨大,陳憶霜這樣不過是在自尋死路。
爆發出的力量如同煙火流星般轉瞬而逝,陳憶霜不是不知道後果,她便是為了這後果而來。
如消逝的晨露般再無聲息,她甚至沒有留下一點兒神魂給來世,就被澹寧來不及撤去的嚴厲封鎖吞噬殆盡。
澹寧站在原地,呆呆看着倒下的陳憶霜,不能接受眼前的景象。
陳憶霜就這麽毫不猶豫地赴死了。
而此時此刻,他是難過的。
“她為什麽要這樣呢?”過了很久,澹寧才低聲道,說給周睽,也給自己,“我只是想讓她活下來而已。”
他很喜歡陳憶霜,因為對方曾經僅出于禮貌的關心和照顧而感激,希望她能平平安安的,特意為她留了能走的路。
可陳憶霜就是這麽決絕地踏入了死地。
“我和你在魔淵裏這麽難,不都是為了活下來嗎……”澹寧說。
他感到周睽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每個人都有可以為之去死的東西,”周睽說,“你有,我也有。”
“我知道,”澹寧難過道,“我只是覺得,為了另一個人這麽做不值得……”
或者并沒什麽不值得的,只是他現在還想不通。
他只想活下來,只想能在下一天、能在之後的每一天都活下來,都不魔化。
陳憶霜能不費吹灰之力地達到他的理想,卻又将這一切這麽抛棄……
周睽将澹寧的手抓緊了一些,他的手很溫暖,澹寧忍不住回握,終于覺出一點踏實與安心來。
他把眼睛睜大,看進周睽的雙眼。
“沒什麽不值得的,”周睽溫和道,“她只是比我們都懂得多。”
“走吧,”他說,“陳憶霜死之前發了一道示警信號,再不走怕是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