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這幾日師父身體漸漸好轉,只是不如從前般與我嘴上打鬧。
通常他坐在搖椅上曬太陽,而我搬來凳子同他聊着天。我見他精神似是沒同從前好了,他卻說是因為自己老了。我說他胡扯,分明不過四旬,正值知天命的壯年,哪能說自己老了。
幼時記得師父的眼睛極為好看,粼粼炯炯,似是納入千百阡陌,如今他眸子深黑寂靜卻是緘默。
我替師父蓋了一層毯子,茅屋裏的老先生同小山是舊識,曾經随軍行醫,如今上了年級便是回到京中自己過活。
依舊無法将師父安置到其他更安适處,生怕被人識出,恐有災禍。
問及師父那日夜裏究竟發生了何事,他卻一直沉默,而當我說出夫人殁了的時候,師父卻是有幾分震驚,半日沒有言語。
一片枯葉從樹上飄了下來,落在師父蓋着的毯子上,他腦後枕着小枕,手中捧着暖爐,眼睫動了一下,驀地開口,問我:“何為仁,何為禮?”
我端來了湯藥,喂給他吃,一面回答着他的問話:“克己複禮為仁,愛仁循規為禮。”
“錯了。”他糾正我。
我自覺并無說錯,卻是萬分看不通透師父何所思何所想。
于是他給我講了一個關于仁禮的故事。
五月青柳依依,少年踏花沿河岸而行。那日芍藥開得極好,叢叢簇簇之中,女子俯身輕嗅花香,這一幕恰是撞入少年眼底。
少年上前與之攀談,女子颔首輕笑,一笑韶光如春,淙淙淌入心田。此後少年日日來此,似作不經意,卻是篤定而至。二人不過只字片語,而眉弓淺處那淡淡笑痕,卻是映襯着水到渠成。
而一日那女子不再來此,少年等了好些日子,直到七月末,日暮流火,芍藥花徹底謝了個無影蹤。
少年癡癡惘惘回到家中,卻是在九重宮闕中遇到了那女子。
高高的宮髻挽起,眼中不經意地流露着清淡的妩意,白素的鉛粉将她的梨渦掩蓋。少年幾乎認不出她來了。
女子的心思如雲羅,眼中澀意流轉,低眉抿唇淺笑,與少年行了一個禮。
此為禮。
少年端出一個笑容,手卻是輕抖,但聞女子嫁作他人婦。而這“他人”,乃為少年之父。
橫亘在二人之間的,即為禮。
沒過多少日子,便是傳來女子有孕的喜訊,父親笑逐顏開,衆人皆是面帶喜色。而少年默聲不語。
女子亦是眉腳帶笑,懷胎十月,誕下一子,取名為“奕”,乃取之為“鎬鎬铄铄,赫奕章灼”之意。
少年自幼病弱,多劫多災,因而懶散成性,不願操持起廟堂之事。少年久卧床榻,一日難得起身,四處閑逛,偶遇此娃兒,見之眉眼似那女子,心中恻隐,待他實為親厚。
此為仁。
久而久之,阿奕亦是常常粘着少年,視之為兄長。而因與阿奕玩在一塊兒,使得少年身子骨亦是健朗不少。
宮中秀女不斷,爾虞争寵之事也層出不窮。自然有婦妒意深重,因而牽連到女子身上。于茶盞中落下了毒,怎奈那日少年送阿奕回殿,口幹舌燥,未作他想,誤飲了柸中茶水。
少年本就體虛,這樣一來更是雪上加霜。女子內疚,而少年其父盛怒。以為少年随意入其嫔妃寝宮,又從女子案幾抽屜中翻出了一首芍藥詩,實為可疑。便是判之此二人茍合,不通禮法,而少年病重,這才換得其父絲毫憐惜,便是施以輕刑,将女子打入廟宇清修。
少年聞之大驚,似喜似悲,以為女子心中亦是有他,不至于無情無義,可轉念一想她即為父親的姬妾,則又是苦楚難堪。
輾轉尋到了那首芍藥詩,女子絹帕上字跡清秀,為小楷所寫,果真字如其人。
“閑吟芍藥詩,悵望久颦眉。盼眄回眸遠,纖衫整髻遲。重尋春晝夢,笑把淺花枝。小市長陵住,非郎誰得知?”
幸好阿奕惹得其父愛憐,少年病好便是出宮游歷,廣交天下摯友,把從前斷了的桃源之誼皆是補上,收了一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徒,安得一方清閑。
二年之後,無奈天意弄人,他恰是卻是又遇上了那位女子,少年自诩無仁禮,本就同女子情義相通,從前恪守禮法竟是被人污穢至斯,倒不如真的一手颠覆了自己設的這道關卡,竟是真的做出了大逆不道的事情。
此非禮。
瞞天過海,其父自然不知,女子誕下子後,恰好苦修期滿,便是被接回到宮中,一時之間竟是被聖上寵愛有加。
怎奈世事無常,女子偶然從一機緣得之,多年之前那杯中毒真是聖上屬意其他妃嫔下的,其意正是為了朝堂後宮中的權術平衡,倍感薄涼。且聖上對少年特為嚴苛,月石俸祿皆刻薄,女子心中積怨憤懑,與人謀劃,以當年聖上下藥之策,用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日月久長,又過了五年,聖上壽終。
弑君者,非仁。
按照本朝嫡長子世襲制,乃正是少年登基。此時少年體內之毒并未肅清,雙眼時而不能視物。京城裏頭來人将其帶走,加冠坐龍,俯瞰天下,卻是眼盲,見不得這錦繡山河。
他得知其父薨殁之原由,便是覺着自己眼盲亦是心盲,卻是怪罪不得女子,便是将之以禮相待,并未要求其陪葬,而是遣送回湶州安養。
女子心中自然是忿忿,自覺所做的一切不能被人諒解,即便是常年青燈苦燭為伴,但依舊有怨念未曾放下。
一轉眼又是十餘年。
阿奕對其母一直淡淡,或許是從小同之分離,在宮中長大,聞人言語多半是聽不慣其所作所為,二人便是生疏。而女子執念極深,與樓奕一概的處世之道亦非相同。聽循母妃的懇求,便是載她來京。
雖不親昵,卻依舊尊長親母,此為仁。
而夜雪忽至,一爐溫火亦是被熄滅,夜半時忽招入宮觐見的弱冠少年郎,此時跪于聖上膝蓋前。
大殿燈暗,影影綽綽。
而當年的少年成為聖上,卻思自己垂垂老矣。當年的女子叩首入殿,對一灣眉眼,夢回之處,對之說不清是自責還是疼惜,愛憐還是內疚。
女子眼角帶有細紋,張口輕言,開門見山:“我素來不偏不倚,小山有了阿禾,阿奕便要這江山。”
“我會禪讓給阿奕。”
“我自然不信,平白無故為何會授予阿奕?小山擢升至三品大将,你又何曾便要偏心?”
樓九天輕笑,“誰又稀罕當這皇帝?”
幾言不和,樓九天又是咳嗽起來,尾音在空空蕩蕩的大殿之中回蕩。
何為仁,何為禮?
樓奕甚少着家,便是不曉其母的神智如何,夫人護短,恨意忽湧,拔劍指着聖上,刺了淺淺一劍,下不了手,丢了劍在青石大殿中。
晏千山在暗處隐着,即便聖上讓他回避,但見此狀況确實不得不出了,然而卻始終晚了一步。
“二度弑君,妾身不禮。”夫人低低地笑着,望了一眼晏千山,淡笑道,“讓你見笑了。”眉宇之間的溫柔恰是染上了幾分不由分說的可怖。
晏千山一愣。
夫人便是拾起劍柄抹了脖子。
師父說到此,下意識地閉上眼,一口氣嗆住,一直咳嗽。
我捏着搖椅的扶手,心中忡忡,始終不能平靜。
何為仁,何為禮?
那少年正是師父,女子便是樓夫人。我想不明白此種糾葛有多深,亦是不知師父是否對之仍有挂念。
我同小山,夫人同師父,亦是在某處有所相像。
“禮”這一字,對于我們而言,起初是我搪塞拒絕的借口,其間是欲說還休的沉重。如今回神淺思,心口依舊是郁結酸痛,嘆謂一句,幸好我同小山不用再拘泥于禮。
這下子,我之前的疑惑都漸漸清晰了起來。
為何師父讓我厚待晏千山,為何夫人一見我便替我量衣問我婚配與否,為何樓奕用餐不同夫人一道,為何夜深卻能送遣派人進宮,為何小山亦在宮中有所牽連。
我甚至私心地想質問師父一句:“為何不做繼續這聖上?”但答案一清二白,我都了解,他并不稀罕再坐于這萬人之上,即便真心鑿鑿,卻亦是疲苦,更何況親臨夫人自刎,在他面前倒下。
于是他伺機藏匿推诿,亦是倦了這朝堂,倦了這禮法。
壞心腸地讓換了裝束,便是要趕鴨子上架。
我猜想樓奕亦是不願做這皇上,想來亦是可笑,自然是受他所親厚的二哥影響。
五年前我在北漠見到的他,困入泥潭而輕生,求生之欲微薄,或許亦是同師父這昭然若揭的心思一般,因循着沉重的背負,又或者是恍然了悟了寵溺自己的父親竟是被自己生母所弑殺,只是覺得蒼涼。
在聞師父所言之前,我還曾動過更甚的念頭,以為樓奕或許方是為權弑君之人,三番推脫,只不過是為了名正言順衆望所歸地回朝,安安穩穩地做一世天子,享一生榮華。
但我谂知,樓奕非此般的人,即便任重而道遠,依舊能夠仁以為己任。
如此一來,便能得知小山并無刺殺師父,而夫人是自刭。
可我卻無法與樓奕言說,因而我心焦萬般。
師父似是顧慮到了我的愁緒,小小地咳了幾聲,道:“如今同阿奕大白,亦是無恙,既然他已是登基,自然不會有退位一說,你若是擔憂小山,便是如實全盤托出。”
我恍然,咬着唇怪他:“師父,你好狠的心啊。”
師父笑着咳嗽,道:“這燙手的山芋都被阿奕咬了一口,他自然不會再還回來。”
怎奈我這頭方是欲見樓奕,讓之放人,宮中便是中傳來消息,說是西南殘渣混入了禁軍之中,朝殿裏頭發生動亂。
本是百廢待興的時候,卻也容易讓人伺機而入。
我心急如焚卻又是無能為力,心糾地待到了這日夜裏,食不下咽,亦是不敢将此消息告之于師父。
天黑入暮,竟是揚揚灑灑地下起了雪來。
我靠在桌上暫歇,聞外頭有動靜,揉眼起身,卻見晏千山。
他雙肩沾雪,一身深色殷紅綢裘,發絲散落,提刀而至。
雪落無聲,世間一派靜谧,隔着細細淞淞的雪簾,我看不清他眉眼。
紅泥印火,我踏出門檻欲判別是否為夢,見他身形輪廓真真切切,在皚皚之中出落得更為俄然如玉,心中驀地釋然,輕輕地張嘴而笑,小呵出一口氣,卻被他猛地摟在了懷中。
他身上血腥味道頗重,我雙手環上他的背,細細嗅了一口,皺着眉道:“小山你可真臭。”
“我當你歡喜吃臭豆腐。”他輕笑,低頭看着我。
我咬着唇,避開他霜白的笑顏,鼻中一酸,問:“怎麽出來的?”
他輕嘆,解下了大裘,“禁衛軍出了岔子,混入了西南奸細,我進京之後便是訓兵,與之多少有些交集,西南賊子闖入了天羅獄,放了好些死囚,我趁亂出了來,順道又将之關了回去。”
他說的輕輕淡淡,似是不足為提,我卻聞之觸目驚心。
“那些西南人呢?”
“傷了些許宮人,如今應是關押在天牢,只不過,”小山眉間稍蹙,“怕是有殘留,并未全數擒拿。”
那樓奕豈不是危在旦夕?
晏千山見我面色憂惶,小小地哼了一聲,又握起了放在桌上的刀。
“你做什麽?”我看向晏千山按着刀的手,不解其意。
“你等我。”他神色不怿,低頭吻我。
我一個怔忡,愣住,只聞他道:“待我斬殺了那賊子。”
晏千山披起外袍便是入了雪中,一腳跨上馬,只留我一個背影。
我還未來得及說什麽,最後一角便是埋入雪霧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兩章!!!!!
話說我真的寫不出番外惹QUQ
最近已經接近期末狀态了各種考試!!!
那個……我下一篇文轉現言了……
我要不要換個馬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