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回歸

妫止的軍隊被全殲,趁勝追擊,是兵家皆知的道理,章合自然明白。第二日,章合舉起“伐無道,複天子”的大旗,祭出前朝遺孤妫冴這個名號,向天下人宣告,姜國複辟之戰,正式開幕。

說來唏噓,我們費勁心思逃亡出城,忍受了國破家亡椎心之痛,颠沛流離身負重傷,然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們竟不得不原路返回。逃出國都的路我們走的磕磕絆絆提心吊膽,回歸國都的路我們卻走得招搖過市萬衆矚目。因為章合走的是官道,十萬大軍浩浩蕩蕩,深受着沿途百姓夾道歡迎,一路聲勢浩大地奔赴京城。章合不怕妫止知道他要反撲中央,相反,他還要天下人都知道,他章合,為了複辟前朝,和無道昏君不共戴天!

他知道,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已經喪失全部兵力的妫止別無外援,只能幹等着別人來砍他的項上人頭。

雖然聲勢張揚,行軍的速度卻不慢。章合下的命令是全速前進,每日只休息兩三個時辰,其餘時間幾乎全用在趕路上,十萬大軍竟在四天之內就到達了國都之外。

章合應該在國都裏面也有準備,他在城內的兵力估計也不少,再者妫止現如今就跟甕中之鼈一般,手無寸兵,基本就是引頸待宰的情況,章合理應一鼓作氣攻入宮城,就像他之前做的那樣。

但章合畢竟是章合,很多時候他的心思都是不可猜測的。他再次沒有按常理出牌,他一聲令下,全軍就地安營紮寨,修整一夜,明日一早,突入宮城!

我知道肯定有蹊跷,但是也懶得去揣測了,反正這是他和妫止狗咬狗,也不關我們什麽事。

倒是容六,平常嘻嘻哈哈沒心沒肺,這時候反倒蔫頭蔫腦沒精打采起來。我一探她額頭,稍微有些發燙,看她,她蔫蔫地說:“阿九姐我錯了,我不該晚上去找醫官老頭下圍棋的,那老頭也是,帳篷漏風漏成那樣都不拿去換,說什麽換帳篷要給租借費,真是摳門到家了!”

這妞最近迷上了下棋,成天追着攆着老醫官要和他一戰高下,人家睡覺的時候都能扯着別人胡子把人弄醒,搞得老醫官現在見她就躲。我拿她也沒辦法,只能熬點姜湯給她暖暖。

“主子呢?”她叼着碗問,我四處環顧,帳篷裏不見他的人影,說,“出去了吧?我去找找看。”

妫冴不愛與人接觸,休息的時候他一般都是呆在帳篷裏,很少出去。我出了帳篷一時不知道該往哪裏去找。

四處轉了一轉,沒找到妫冴,倒是碰見了章合。自從那日妫冴再回來,我和他已經近四天沒有正面碰上了。我掉頭就走,章合叫住我:“丫頭等等。”

我停住腳步,他走到我跟前來,笑:“幾天不見,真想你。”

我冷冷看着他:“有什麽事。”

章合有些傷心的說:“真是冷淡,我關心關心你不行嗎。”

我擡腳就走,他趕忙攔住我,說:“等等,我有事,有事找你不成嗎。”

我停住,見他拿出一個木盒,我嗅見熟悉的藥味。他笑着說:“你的藥粉該換了,我猜你這次應該不會讓我給你換,那你就只能自己換了啊。記住在左後最後一根肋骨和右膝上多塗一些。”

他将木盒打開,讓我看裏面躺着一小瓶藥粉還有兩柱三寸長短的檀香,見我看着那兩柱檀香,他說:“你手臂上有好幾個蟲子咬出的腫塊,你不心疼,我替你心疼。這裏荒郊野外,蟲蟻多且毒,這香驅蟲,你也知道,我教你制過的。”

我看着他,他笑說:“怎麽,要我幫忙嗎?我萬分樂意。”

我一把接過木盒,頭也不回地走了,章合在後面喊:“不許讓妫冴幫你換藥,我會殺了他哦!”

我置若罔聞,繼續四處找妫冴。在太陽落山之前,我終于在一個小土坡上找着了他。

他抱着膝蓋在看夕陽,表情有些模糊。

我心裏沒來由的慌張了一下,我想起一個月前,他也是在這個地方,緊緊地注視着此刻在他身後的城牆。也就是那一天,他的命運天翻地覆。

我想起當初在路上遇見的那個老人,他說,若妫冴一生不踏足國都一步,我們的命運或許能改變,但如今,我們離都城只有三十裏路的距離。

回到國都,對于妫冴,對現在的妫冴,到底意味着什麽呢。

感覺到我的目光,妫冴轉過頭來,看見是我,又轉過頭去繼續看夕陽。

我坐過去,靜靜地跟他一起看。

兩個人不說話坐一起,知道他就在你身邊,這種感覺很神奇。我從來不敢想象,在妫冴身邊,我會感覺如此平靜和安心。這在其他人身上,我從未體驗過。

這種感覺很美好,但并不是好兆頭。我想,我得摁住自己一點,不然就糟糕了。

太陽完全沉到山底下去了,我開口說:“回去吧。”

妫冴點點頭,站起來。

到帳篷前,我忽然想起得要換藥,便跟妫冴說:“你先回,我有點事要做。”

妫冴點一點頭,剔透的眼珠掃過我手上的木盒,轉身撈開門簾進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些在意他剛才看木盒的眼神,一只木盒而已。

甩甩頭,往旁邊的帳篷走去。撩開布簾,裏面正坐在燭燈下撚針線的姑娘擡頭看我,我彎腰:“打擾了。”

宦虞對我點一點頭,請我上榻。

我拘謹地坐着,她默然地穿針走線,兩下裏一時無話。我捧出木盒,問道:“能勞煩你,幫我後背上一下藥麽?容六病了,我找不着其他人幫我……”

宦虞頓了瞬息,随即拿過藥盒,表示應允。

宦虞一直很沉默,是我先開的口:“你為什麽願意幫我們。”

她為我上藥的手略一頓,默了片刻,道:“為什麽這樣問。”

“你應該明白的,你的家人和你的村子是為什麽被……”

“你想說什麽。”她打斷我的話。

我喉頭一哽,道:“我們是你的仇人。”

“是。”

“但你幫了我們。”

“是。”

“……為什麽。”

“你這人真是讨人厭。”

“……是。”

兩下裏沉默許久。她默然地為我上好了藥,拿布巾擦幹淨手指,坐回一旁,片刻後才開口:“你知道我哥最常說的話是什麽嗎?”

我想了一想,道:“……‘誰動了我的錢包’?”

她用一種很糾結的目光看着我,我羞愧地低下了頭。

她運了一會兒氣,才道:“我哥他每次回家,都會帶一大包袱的小玩意兒,吃的玩的用的,亂七八糟一大堆。他走家串戶一家家地分,別人謝他,他就笑着說一聲‘別謝我,都是皇子的恩惠。哦對了,那包花生酥是我宮裏那一幫弟妹的心思。’他在家裏,‘皇子的恩惠’、‘弟妹的心意’這兩句成天挂在嘴邊,聽得人都膩味了,他還傻呵呵繼續說。”

眼眶酸疼,我想起春一每次收到皇子賞賜的時候那副心滿意足的模樣,想起他每次從我們嘴裏克扣零食的模樣,他将那些都藏在他床頭的包袱裏,一點一滴地收藏起來,然後自豪地與別人分享,這是皇子賞的,這是弟弟妹妹給的。在他眼裏,我們給的東西能和皇子的賞賜放在同一層面上,而皇子的照惠也能和弟弟妹妹單純的心意劃上等號。他的眼裏,我們和皇子,皇子和我們,是同樣重要的地位。

她看着我,也紅了眼眶:“哥哥這樣看重的人,這樣盡心關護的人,甚至不惜死了也樣保護的人,我怎麽能眼睜睜地看着你們死!”

她擡手蓋住自己奪眶而出的眼淚,掙紮地抽泣。她的聲音從指間漏出來:“那個人……山賊沖進我們家的時候……那個人趕過來,擋在我們前面……奶奶和阿娘被山賊殺死的時候,他像是瘋了一樣……他殺了山賊……救了……我……”

走出宦虞的帳篷,我脫力一般蹲下來,捂住自己即将出口的哭泣。我對着國都的方向,重重得叩下頭顱,默念:多謝。春一。多謝。

回到帳篷,容六已經睡下了,我看她臉色潮紅,呼吸沉重,探一探她的額頭,熱度稍微高了一些,給她服下一粒丹藥,作解熱祛邪之用,明日若還是這樣,估計得要熬些湯藥了。只是明日攻城,恐怕兵荒馬亂的,得苦她忍上一忍了。

我點燃章合給的檀香,這香有安神靜心的功效,好歹能讓這孩子睡得舒坦些。

打了水讓妫冴洗洗臉準備睡覺,妫冴自己其實有帳篷,但他從來不去。我在帳篷裏鋪了兩床褥子,容六和我一床,妫冴一床,中間挂一道竹簾,算是隔斷,

我在隔壁躺下,放下竹簾,剛閉眼,就聽妫冴說:“木盒子,他給你的。”

我明白過來他指的是我放在一邊的藥盒子,“他”是指章合。我答:“嗯,他給我送藥過來。”那個木盒看着挺精致,我從前見過章合用它來裝珍貴藥材,這木盒似乎還挺貴重,我不敢随意處置,只等明天去還他。

妫冴那邊半天沒聲響,我知道他沒有睡着,我知道他睡着了的氣息是怎麽樣的。

我等了半晌,等得我自己睡意都濃重起來了,還是沒有聽見他的後話。我撐不住睡過去了。

我是被人推醒的,迷迷糊糊中看見頭頂一片黑影,我心中一驚——身為禁軍護衛多年,即使睡下也會留一分警醒,不敢睡得太沉,然而現在卻是有人離得如此之近都沒有感覺,這簡直是大忌!

在我驚慌起身前,黑影先開了口:“好吵。許長生,好吵。睡不着。”

聽見那聲音我冷靜下來——是妫冴的聲音。我還沒有細想他的話,他繼續推我,道:“外面有人。好多人。吵死了。”

外面有人?什麽人?

我靜下來,外間一片寂靜,依稀聽見至少數十道陌生的呼吸,滴水不漏地将我們這頂帳篷圍困起來。

——刺客?

我心中一凜,手悄悄伸向藏在枕頭底下的匕首。

妫冴的聲音在黑暗中平緩但明顯能聽出不悅的情緒:“我們一回來就在外面了,拿着很多武器,很吵,一直繞着我們轉。”

妫冴說話有些令人費解,他病了以後,說話方式就有些颠三倒四,好在我跟他處得有些時間,漸漸地也摸出了他講話的規律。

妫冴的意思應該是:那些刺客早在我們回來的時候就埋伏在外面,刺客拿着兵器,兵器相撞或者出鞘的聲音讓他覺得很吵,他還聽見那些刺客一直包圍着我們。

我心裏有些忐忑,妫冴都能聽得出來,為什麽我卻完全沒有注意?我的武力雖說不強,但是耳力在右護中還是能排上名號的,到底是為什麽,今日我竟完全沒有意識到那麽多刺客的存在?

這些刺客是誰派來的?莫非是妫止?沒想到他居然還有餘力找這麽些人來刺殺妫冴……

我心中疑慮重重,但現在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了,我克制住呼吸,警惕着四周的動靜。

我去推容六,觸手一片高熱,我慌忙去搭脈。脈象急澀,是傷寒惡化的先兆。我拍一拍她的臉頰,她絲毫未覺,掐她的人中也沒有反應,她燒的有些神志不清。

現在的情況簡直是天要亡我。外間數十名聽呼吸就知道是一等一高手的刺客,而我們卻傷病患者一堆——容六燒成這樣就莫說了,我身上的傷勢也不容樂觀,只有妫冴能與之對抗,但妫冴的武力深淺我尚未完全摸透,單槍匹馬抗衡數十位武力在我之上的高手,這對于他來說恐怕有些難度。

便是容六與我俱完好,對付這些人都是問題,更別提現在我們幾乎只能拖後腿了。

“來了。”

妫冴忽然說。

我從慌亂的心思裏驚醒,聽見簌簌腳步聲突近——他們準備進攻。

我一咬牙關,道:“我拉住他們,你帶容六先走。”

妫冴轉眼看我,眼中冷光淩淩。他默不做聲地抽出長劍,站起身來,我心中一驚,慌忙起身拉他,卻驚覺身體鈍乏,動作慢了一拍不只,眼睜睜看着他的衣角從我指間溜走。

他撈開布簾,仗劍出門。我咬咬牙,背起容六,跟在他後面:既然他們來勢洶洶,我們也不用藏躲,正面交鋒雖于我們沒有任何利處,但現在的情況已經沒有任何退縮藏躲的餘地了。

外間一片安靜,安靜得十分不同尋常:軍營重地,卻連一個巡邏兵都沒有,明明敵人近在咫尺,卻連尋常的守衛都沒有。清冷的夜風襲來,将我混沌的大腦吹出些許清明——這片軍營,十萬大軍,卻寂靜得非同尋常。說來妫冴應該是軍隊重點保護對象,平時巡邏的重點區域,然而今夜不僅沒有巡邏偵察的兵将,甚至連我們這樣的動靜,都沒有驚動半個人。

我知道這必定有蹊跷,但是刺客已經近在咫尺,容不得我再想。

二十三名刺客将我們團團圍住,泛着冷光的尖刀直指我們三人。

我一手背着容六一手握着匕首,和妫冴兩相背對,與刺客相對峙。

不知是哪一方先動了一瞬息,眨眼間二十三名刺客飛撲而來,我一手托着容六矮身下腰,堪堪躲過刺來的鋒刃。妫冴則直接與他們短兵相接,長劍挽出劍花,揮刃割破離他最近的刺客喉管。

我帶着容六,行動多有不便,幾次堪堪躲過刺來的刀刃。不過他們對我的興趣似乎不大,只有三個人将我困住,我運氣頗好,幾次三番從他們刀下躲過。再看妫冴那一邊,被二十人團團圍住,集中開火,水洩不通地刺去,他躲不過,索性不躲,任那劍刃往身體刺去,他眼中靜如沉水,反倒欺身向前,迎着刺來的方向,将長劍送入對方胸膛。

我看見他衣裳漸漸被染紅,眼睛像被針紮一樣疼。當我再一次“僥幸”躲過刺客的攻擊,我心中主意篤定,咬牙迎着刺客送來的劍刃撲去,果不其然看見那刺客瞪大眼睛驚慌失措地往後撤劍。我終于敢肯定自己心中所想。

我心中怒火沖擊着理智,不再和刺客作無用的纏鬥,背起容六兀自走出刺客包圍圈,刺客見我不再抵抗,反倒不知所措起來,舉劍不定又不敢攻過來。我背着容六快步突進妫冴那邊的戰鬥圈,妫冴眼尖見我不怕死的跑過來,本來就陰冷的表情更沉了一分,他用眼刀刮我:“許長生。別過來。”

我沒聽他的話,沖進了刺客中間。那些一等一的高手見我過來送死,紛紛往後撤,竟然像是怕極了我。團團的包圍圈生生裂出了一條道,我闖進去,抓住橫劍擋住三人砍來的刀刃的妫冴,直沖出去。

刺客一一快速避開我,但卻又舉劍向被我拉着跑的妫冴攻來,我轉身将妫冴護在身後,把匕首橫在脖子上,咬牙切齒:“你們膽敢傷他一根汗毛,我就割了我的腦袋讓你們去交差!”

他們果真應聲猶豫了起來,我冷笑,一把抓起妫冴奮力跑起來,憤怒和憎恨激得我全身都在發抖,妫冴默默地任我拉着跑,他素來不喜他人觸碰,被我握住的手指有些僵硬,但他沒有像往常一樣被碰到一樣甩開我,雖然僵硬,但他接受了。

我感覺到他傳渡過來的踏實的溫暖,心中漸漸地安定下來——怕什麽,他還在這兒呢。再多的陰謀,他還在呢。

我用力握緊他,向着篤定的方向,飛奔過去。

我們的前方,是姜國國都高高在上的城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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